明宪宗朱见深幼年很坎坷,首先不是嫡出并不受父皇和宫廷的重视和宠爱。正统十四年英宗在土木堡被俘后,三岁的朱见深又被卷进皇朝至高权力的斗争中。先是被册立为皇太子,景泰三年又被废为沂王。
未满十岁就沦为人见人嫌的政治牺牲品,也让年幼的朱见深心里充斥着害怕和恐慌。在整个景泰朝,唯一在乎他并愿意守护他的人,只有比他大17岁的蝼蚁 -- 宫女万氏。
因此在万氏陪伴、呵护下长大的朱见深,对万氏形成了一种复杂的感情,有感激、有尊重、有依赖、也有迷恋 …… 朱见深登基后有个怪癖 -- “帝每游幸,妃戎服前驱”,不是万氏武艺高强,而是宪宗视她为自己的守护神,只要她在身边就有安全感。
虽然朱见深用情至深,但是他却不能让自己的感情获得圆满。因为他还在做皇太子时,他的父皇就为他选定了嫡妻而且还指定了三人(吴氏、王氏、柏氏),互为替补。
注:明英宗为朱见深选了三位太子妃人选,一是预防正式成婚前女方出什么变故,其二英宗可能也察觉了朱见深对万氏的感情,防他日后在皇后之事上“折腾”。
天顺八年,嫡后吴氏既不满意丈夫专宠万氏,又不能理解他的特殊感情,只得迁怒于万氏的“狐媚”(万氏容貌实际很差“貌雄声巨,类男子”),找茬把万氏打了一顿。
宪宗在盛怒之余,也发现了一个弥补万氏的机会。不过宪宗此举也间接的把自己的挚爱推进了“深渊”。
万氏的身份让她很难被直接册立为皇后,因此宪宗想等万氏诞下子嗣后“母凭子贵”,仿宣德旧例晋升为皇后。基于这个念头,宪宗以吴氏靠其父贿赂宦官入宫为由,废黜了吴氏皇后名号并打入冷宫,为后续扫清障碍。
注:宣宗的第二任皇后孝恭章皇后(孙氏)从出身、经历上来说和万氏没什么大区别,都是宫女,也都是从皇帝幼时就陪伴身边。硬要说区别只能说孙氏容貌更佳、相对(皇帝)更年轻。
不过宪宗的“小九九”被前朝的官员们看得很清楚,为防皇帝“误入歧途”,专宠万氏引发外戚干权。公侯勋贵、内阁重臣们屡屡奏请宪宗赶快重新立后,不得已的宪宗只得册封当初的替补之一王氏为后。
注:朝臣担心外戚专权,倒不是无的放矢。宣宗、英宗、代宗三朝均有后宫干政的事例或者说传统。宣宗驾崩前遗命“大事白皇太后(张氏)行”;英宗即位到张氏驾崩前,皇朝就是张氏说了算;土木之变后,孙太后又在册立皇太子、扶立朱祁钰、夺门之变中起着重要作用。
因为《皇明祖训》明确要求“立嫡”,因此宪宗刻意冷落中宫,不让嫡子诞生以免日后成为万氏和她孩子的障碍。
成化二年正月,万氏为宪宗诞下皇长子,大喜的宪宗立即晋升万氏为皇贵妃。然而这个孩子在当年就不幸夭亡(尚未被赐名),如果他能顺利成长,宪宗很有可能会效仿祖父让王皇后上表“自废”。
此后两年为了让万贵妃再生皇子,宪宗几乎以万氏寝宫昭德宫为家,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眼见皇帝在专宠万氏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前朝的官员们坐不住了。各种谏章纷纷飞来,以集体辞职要挟皇帝“溥恩泽以广继嗣”。受朝堂以及血脉延续的压力,宪宗开始宠幸其它嫔妃。不过宪宗还是觉得万氏有机会诞下皇子,因此他也继续冷落中宫。
成化五年六月,贤妃柏氏(当初的三替补之一)为宪宗生下皇次子朱祐极,宪宗和朝臣围绕万贵妃的斗争也开始公开化了。
礼部奏:“《春秋》子同始生即书于策,重国嗣也。皇上即位六年于兹。天下臣民、宗藩亲王仰期圣嗣,非一言矣。国家根本,端在于此。宜诏天下,用慰人心。”上曰:“姑置之。”
《明宪宗实录》
礼部奏请将皇次子诞生的消息昭告天下,宪宗明白这是在为册封皇太子做铺垫,因此直接予以拒绝,为万氏争取时间。
成化七年,太常寺卿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孙贤正式上表请立朱祐极为皇太子。为表示自己不是贪图拥立之功,孙贤同时请求致仕。宪宗对册立之事不予回应,但是批准孙贤致仕的要求。不过作用不大,因为孙贤的目的是“抛砖引玉”,将册立之事公开化。
当年七月二十日,群臣以英国公张懋为首集体上表,“以承宗社之统,以隆国家以万万年之福”请立朱祐极为皇太子。宪宗以“建储乃国之大事”目前皇子年幼为由拒绝,表示等他长大一点再说。
次日,张懋等再次联名上表,称朱祐极虽年幼,但先帝英宗也是在不满周岁时就被册立为太子。还是应顺天意、安天下民心,立朱祐极为皇储。宪宗以立储事关国本,等皇子进学之后再议为由予以拒绝。
二十二日,张懋等人第三次就立储上表。指出自太祖以来,各先帝都是在即位之初就确立皇储,宪宗和列祖列宗相比已经晚了太多了,希望宪宗“念祖宗垂统之重,鉴臣民属望之深”,早立皇太子。
但是这个理由本就牵强,如果不是土木之变,宪宗自己都不知道啥时候才会被英宗立为太子。因此宪宗本打算以不予理会的方式冷处理予以拒绝,但是一个重量级人物皇太后周氏(宪宗生母)也要求宪宗尽快立储,重压之下的宪宗不得不接受朝臣的奏请。
上览表毕,乃赐敕以谕之曰:“览表具悉,卿等再三以建储为言,词明理正,援引切当,忠爱至矣。钦承皇太后圣训亦谓兹事重大,宜从众望,不可固拒,今特允所请。其令礼部具仪、择日以闻。”
《明宪宗实录》
周太后站出来表态主要是基于三点原因。
其一,周太后本人并不喜欢万氏。万氏身份卑微、容貌不佳,岁数还跟周太后相仿,作为“婆婆”能喜欢上她才是个怪事。因此周太后也希望能打压一下万氏,不让自己的儿子太“沉迷”其中。
其二,古代讲究“事不过三”。一旦宪宗第三次拒绝,他和朝臣在这个问题上的矛盾很可能被“固化”。双方会坚持自己的意见而长期斗争下去,甚至沦为“为争而争” (参见万历朝的争国本)。
其三,宪宗和朝臣之间的裂痕本来就很大了。之前宪宗为帮助自己生母争夺皇后待遇已经和朝臣闹了几场了,尤其是成化四年的“哭门”事件。如果在册立皇太子上双方再起大的冲突,周太后担心双方矛盾恶化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注:关于宪宗和生母争夺皇后待遇的内容,如有兴趣可查阅前作“明宪宗生母周氏,离皇后一步之遥的太皇太后”
虽然立皇太子的事情落下帷幕,其后万氏至死也未能再次生育,晋封皇后更是无从提起的事情,但是朝臣们却就此“恨”上了万氏。在“尊上”的传统下,皇帝不会“犯错”,谏言的朝臣们也不会错。因此皇帝的“错”,以及和朝臣冲突的锅只能由奸佞和女祸们来背。
万贵妃也不是一下子就变成“妖妃”的,她形象的变化也是历史中“抹黑”的典型代表。
万氏起初的形象还是挺知书达理的。例如后世诟病万氏大肆封赏父兄,但万氏父亲(万贵)的官职一直都没有超过柏贤妃的父亲柏珍。儿子夭亡后,礼部奏请丧葬从简,万氏没反对也没闹。
到弘治朝修撰《明宪宗实录》时,万氏的黑料就多了起来。除了常规的说她专宠、奢靡、魅惑皇帝外,开始给她攀附祸害嫔妃的罪名“孝穆皇太后以妃(万氏)之故,孙居西内数年而崩”。到了正德朝修撰《明孝宗实录》时,万氏又开始有了戕害宪宗子嗣的嫌疑。
皇贵妃万氏专宠,生皇子輙薨,贤妃柏氏生皇子祐极,立为皇太子未久亦薨 … 孝穆太后既有娠,以疾逊于西宫 …
《明孝宗实录》
这一时期之所以把这些说得这么含糊,因为很多当事人尚在,没法直接“黑”。
首先孝宗生母纪氏原本就不在皇宫,而是在西内(在紫禁城外西北方向)负责清点仓库。其次如果纪氏真是万贵妃害死的,孝宗不为生母报仇还有脸做人么?别说什么万氏不在了,起码株连家族本就是当时的刑罚之一。(孝宗登基后既没有翻万贵妃的“旧账”,也没有处置她的家人)
至于戕害皇嗣,怎么解释朱祐极能活到两岁被册立为皇太子?说万贵妃安排太监张敏溺杀刚出生(成化六年)的朱祐樘,又解释不了张敏为啥明知皇太子在世,还要说“上未有子,奈何弃之”这么逆天的话。
不过时间可以冲淡这些,到了万历朝,大学士于慎行在听了一个宫中老宦官讲的故事后,就把万氏戕害宪宗后妃、皇嗣的事儿给实锤并录于《谷山笔麈》。后经清初毛奇龄的“再加工”,万氏一代“恶毒妖妃”的形象得以在《明史》中定型。
荒唐么?明朝的沈德符在他的《万历野获编》中就嘲讽过于慎行,“自谓得其说于今上初年老中官,不知宦寺传言讹舛,更甚于齐东。予每闻此辈谈朝家故事,十无一实者,最可笑也”。
注:“齐东”出自《孟子·万章上》里的“齐东野语”,指话没有根据,听信不得。
但是千年来对女性的偏见和歧视,让掌握话语权的部分文人就爱听这样的,也爱信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