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了一个男人八年,从监狱门口把他接出来,给他一个温暖的家。
却在女儿八岁那年,因男人英雄救美,又彻底失去了他。
此后,她不仅鱼杀得好,还最擅长驾驭人心。
明明是她先去招惹女儿的高中老师,现在女儿都同意了,她却让人滚。
高考放分当天,于露飞起了个大早,一睁眼直奔学校。
裴老师知道她心急,暗中帮她安排在第一批上机查分的名单里。
查完分,于露飞一头扎进中菜市的水产区。
夹带着腥咸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揉揉鼻子,一鼓作气穿过大包小包的货客,躲闪横冲直撞的电瓶车,终于在“小凤姐水产店”的牌子下抹着汗站定。
罗美凤小头小脸,一把又黑又粗的马尾高高竖在脑后。双耳上一对硕大的白色珍珠,色泽圆度都恰好配着颈上那串12mm大白珠项链,珠光莹莹。
黑色蕾丝边背心、皮热裤、编绳凉鞋,罗美凤斜坐在方木小桌前,一双雪白修长的美腿晾在桌边,拨着算盘珠对账本。
“妈!”于露飞这一声唤得中气十足。
罗美凤没抬头,光听这动静就知道分数不低。
“多少?”一抬眼,看见裴永志提溜着两袋水果,一脸腼腆跟在兴高采烈的女儿身后。
于露飞大声吼出一个数来。
“697!”
这一声惊天动地,惊得前后左右的水产商户,争先恐后涌过来。
“多少?露露今年考了多少?”
“六百多呢!”
“哪儿啊!将近700啦!”
“不得了不得了!咱们这档口上,还没出过这么高的分!”
大家生意都不做了,只跑来看于露飞。
顾客没人管了,只能也聚过来,观望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罗美凤强压着嘴角,给裴永志端了杯茶。
“裴老师,这个高考分啊,我不大懂,您帮着参谋参谋,这个分,能上个不错的学校吧?”
裴永志双手接过来,皱起鼻子撑了撑眼镜,十分配合。
“目前高考分数线还没出,但是按照往年的平均水平,这分应该超了一本线一百五十多分,能上个很不错的学校了。”
“哟!一百五十分啊!”人群再度爆发一阵议论。
罗美凤又问:“那我家露露一直想学造火箭,能学上不?”
“当然当然。”裴永志和罗美凤说话时,总是有些不敢直视的味道。
“这个分,想学什么都可以。到时候选专业,就考虑飞行器设计与工程、武器系统与工程、探测制导与控制技术这些都可以。”
裴永志是于露飞的班主任,但他不可能对所有学生的报考规划都这么张口就来,能说得这么清楚详细,是下了功夫的。
罗美凤嘴角也不压了,大方笑起来,撑开手臂招呼围观的人群,“今天高兴!凡在我家买鱼的,买一送一!”
捞鱼、拍晕,一刀破肚,贯穿头尾,娴熟地刮去鱼鳞、扣除鱼鳃,冲洗、装袋。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买鱼的不看别家,争着抢着来小凤姐水产店沾沾这高分的喜气。
买了鱼回了家,蒸了炖了红烧了,在孩子送进嘴前,定将这位“杀鱼西施”女儿的故事多说上两遍,用以激励自家孩子如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眼见池子里的鱼越来越少,左右隔壁的商户眼红着起哄,“哟,小凤姐今天这势头旺啊,我们的鱼都不香咯?”
罗美凤手上动作不停,“嗐,晚上都来我店里,我给大家做海鲜大餐!”
于是商户也欢快了。
其实眼红的哪里是生意,若是来年自家孩子也有这么争气,满池子里的鱼白送出去也是高兴。
罗美凤池子里的鱼连卖带送,被哄抢了个干净。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罗美凤双手合十对着老主顾抱歉,“今天露露出分,鱼卖得太好了。”
老主顾也不生气,问了分后一心祝贺,甚至不要鱼,只硬塞了一百块钱。
一番忙完,罗美凤满头大汗,举起凉壶,灌半壶水进肚,畅快!
裴永志默默把新买的小番茄洗好,红黄相间着摆上桌面。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每一颗都饱满艳丽。
罗美凤抓起两三个塞进嘴里,不酸,很甜,汁水充盈。
“那个……”裴永志推了推眼镜,银丝边的方框,将人衬得文静隽秀,“露露如今也考上学了,我想我们……”
“我们什么?”罗美凤又丢了三个小番茄进嘴。
“哎呀,怎么还磨磨唧唧的,我来说。”于露飞横插进来,“妈,我想报冰城工业大学。”
罗美凤嫌她煞有介事,“想报就报呗。”
“可那地方太远了,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多孤独啊。”
“所以呢?”
“妈,我爸走了这么多年,我也希望你有个伴。我看裴老师人挺好的,你看呢?”
挑破这层,是路上两人商量好了的。
于露飞早看出裴老师对母亲的心思,又知道他不好意思开口,所以自告奋勇给他搭桥。
父亲死后这么多年,裴老师对母女俩的照顾如细水长流,从不间断。
要是没有他在学习上的倾情付出,于露飞也不会有今天的成绩。
罗美凤讶异地看着女儿,拍拍手站起来,噗嗤一声笑了。
“我看?我看你是说了个笑话。”
旋即她又转向另一个人。
“裴永志,咱们这出戏演了这么多年,你怕不是把自己演进去了吧?”
“演戏?什么戏?”于露飞掐着个小番茄,傻在当场。
扭头看向裴老师,只见对方的脸红得像烧开的水壶,耳朵根儿都在冒热气。
“当初说好的,等两个孩子都成年了,咱们就不用继续了。”
当初说好什么了?于露飞陷入了沉思。
当年,老爸见义勇为,大冬天跳进河里去捞裴老师失足落水的妻子,两条命一起交代在了那里。
从那以后,两家才有了交集。
裴永志会逢年过节拎着东西来看这对孤女寡母,给墙上的于星群上柱香,感谢他当年的义举。
于露飞的数学是裴永志一力补上来的,罗美凤因此时常做好美味的饭菜,煲一锅养生汤,赶着饭点送到裴家父子的餐桌上。
一来二去,裴永志和罗美凤走得越来越近。
时不时约个电影、逛逛公园,到周边的高山大湖走走看看,逐渐升起的暧昧,是藏不住的。
罗美凤打开水闸,冲洗地上的血污和鱼鳞,动作利索,一如她说话的语气。
“前年你家嘉良没考好,复读一年,去年如愿擦线上了个一本师范。”
“今年我家露露也有了个好结果,总不枉费咱们这些年的辛苦。”
“辛苦完了,该享福了,可别还把自己困在那些瞎话里。”
罗美凤将水管左右手一换,冲干净日常开肠破肚的一双手,从冰柜下面掏出个红艳艳的塑料袋,递给裴永志。
“知道你会陪露露来,一早给你备好了。”
“又送走一届毕业生,你也辛苦了,上好的东星斑,回去清蒸了好好补补。”
裴永志两手紧紧贴着裤缝,不接。
可罗美凤具备作为女人的一切优点,就是没有顺从。
她捏起裴永志的手腕,把塑料袋拍进他手里,也不管对方是否接收,直接松了手。
裴永志依旧没想接,银丝眼镜下一双文质彬彬的眼睛,多了几分隐忍的倔强,可塑料袋眼看要落在地上,他还是下意识捏紧了袋口。
罗美凤露出商人市侩的谄笑,“裴老师,多谢了。”
“现在,拿好你的东西,门在那边。”
裴永志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店门。
那天晚上的小凤姐水产店热闹非凡。
罗美凤高兴,烧了一桌子好菜,不仅附近的商户来了,连市场管理员也接了放学的孩子赴宴,让孩子一定要向露露姐姐学习。
于露飞陪着这群大人孩子笑得脸颊生疼,可始终心不在焉。
她幻想着那位温文儒雅的裴老师能够拨开人群,手捧一束闪闪发光的玫瑰,当着众人向母亲表明心迹,就像小说和电视剧里那样。
然而直到人潮退尽,罗美凤三下五除二打扫干净战场,于露飞撑着板凳抻头眺望,还是没等来她的裴老师。
“望什么呢?”罗美凤的手轻轻落在女儿头顶。“回家。”
“给你爸上柱香,你这好消息,他听了在那边也得喝二斤。”
罗美凤将团垫扔在地上,回身引燃三支香,递给在团垫上跪下的女儿。
于露飞举起香,对着于星群的黑白照片,拜了三拜,开始报喜。
罗美凤将客厅留给父女二人,拿着烟盒和火机一个人去了阳台。
抬头朝着夜空吐出一口烟雾,遥看月如银盘,阵阵凉风如水,像极了她救下于星群的那个夜晚。
那是个风云人物,一身落难英雄的气质。
天雷勾了地火,霎时间满世界火树银花。
于星群的老爹早年走南闯北,在前苏联的街头看见一本被遗落在座椅上的书,身边的朋友翻译过来告诉他,书名叫《人类群星闪耀时》。
于父拍脑袋定了未来孩子的名字,纵使那时,他连女朋友也没有。
于星群最终出生在这座平淡的中部城市,是因为一个怀了孕的漂亮女人终于拴住了那个爱奔走四方的男人。就像一只漂泊无依的船,被地里硬生生长出来的桩子,从此拴住了脖颈。
于星群一出生就随了父亲,打小一身江湖气,举手投足间能号令四方,大他四岁的男孩在他面前,也得低头叫一声大哥。
于父对这个儿子非常满意,打架骂人、耍横斗狠,拼起来不要命,一身绝学都传给了他。
可世道变了,法治社会下不允许江湖的无法无天,莾劲和拳头能换来姑娘们倾慕的眼神,却也会招来正义的铁拳。
罗美凤的成长环境和于星群很不一样。
她家境不错,父亲卖DVD兼外租光碟,同龄女孩求之不得的香港电影,她成宿成宿看。
她唯爱黑帮电影古惑仔。枪战械斗、英雄美人、血肉横飞,方能显出爱情的热烈如火、孤注一掷、生死不换。
罗美凤和于星群的相遇,似乎是老天爷按照她最喜欢的电影桥段,精心编排的。
那夜罗美凤从夜校放学骑车回家,在一个暗深的巷口,瞥见了斜斜歪倒的男人。
夜深寂寂,四下无人,本想一脚蹬过去不管死活,可恨一阵风过,吹开蔽月的乌云。
白霜般的月光一寸寸洒在男人身上,驱散了巷口的暗影,照出他额头宽广、眼神犀利、鼻骨挺直。照出他身材颀长、四肢健硕、满身刀伤。
月光越来越亮,刀伤下的血泛出摄人心魄的微光,男人也看着罗美凤,不吭一声,只咬着嘴唇憋着一股狠劲。
罗美凤仿佛着了魔,毫不犹豫将人扛上了自己的车。
于星群在罗美凤的小屋里躺了三天,对这个女人无微不至的照料来者不拒。
他躺在床上,最喜欢趁着罗美凤为自己清理伤口,一把将她扯进怀里,随后两人滚作一团,任由伤口撕裂,点点猩红染在雪白的床单上。
两人的肉体极度契合,就像硝石碰上了硫磺,木床吱呀呀一响,撞出一整个光芒闪耀、地裂山崩。
于星群伤好下床后,当起了罗美凤的贴身保镖,上下班接送从不缺席,两人出双入对羡煞旁人。
罗美凤本就是厂花,不仅长相明艳动人,脸型眉眼酷似邱淑贞,个性更是当地少见的大气洒脱,飒爽难驯。
于星群出现之前,人人私下都要议论几句,罗美凤这样的女人不知怎样的男人才降得住。
于星群出现之后,人人背后都要评价两句,就得是于星群这样的男人。
两人站在一起,般配得仿佛从电影海报上抠下来的,感情炽热火烈,当街亲热两情缱绻,从不畏惧世俗目光,结婚生子长久相伴似乎就在眼前。
可真谈到结婚生子这一步了,罗美凤的父母就像一座大山,横在眼前。
罗家的饭桌上,罗美凤的弟弟说漏了嘴,罗家父母才知道罗美凤独居的小房子里,竟然藏了个男人。
罗父也是临街开门做生意的人,像于星群这样的街头恶霸没少见。最痛恨这种天天游手好闲、打架斗狠的社会蛀虫。
罗父的话说得难听,直言罗美凤就是看电影看傻了,这种天天刀头舔血的男人也是能沾的?
“你不自爱,什么都搭进去就算了。要是结了婚,就是我们全家给他陪葬!”
就在这个僵持不下的节骨眼,一场恶性斗殴,把罗父的话应验了一半。
于星群是当大哥的,没有正经工作。
收入来源是帮人看场子抢地盘,手下一群小弟跟着他,因为他处事讲义气、有担当。
所以,他的世界里不是只有罗美凤要疼爱,还有一群死心塌地跟他多年的小弟要关照。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小弟被欺负了,被来抢地盘的新势力打断了一只手。
于星群直接找到对方老大,二话不说,也打折了对方一只手。
你被打的是小弟,却让对方的老大以牙还牙,无异于把对方的脸面放在泥里踩。
对方老大气不过,带了一群人围攻了于星群的人。
那晚,于星群的小弟出院,一群人在街边大排档里喝酒吃肉,没头没脑被人按头暴打,借着酒劲抽出随身携带的砍刀,下手失了轻重。
捅死了一个。
因为涉事人员众多,且闹出命案,当晚出动了近十辆警车,警笛声响彻夜空。
罗美凤从夜校的课堂上赶到警局时,甚至还不知道事情已经严重到什么地步。
她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紧紧攥着于星群的手,笃定地告诉他:“没事的,大不了就给你送牢饭!”
一语成真。
好在是对方来挑衅,好在下了杀手的不是于星群。
但于星群终究是这群混混的头目,被判了十三年。
那个下了杀手,捅死了人的小弟直接被判了死刑。
罗美凤去探监,听到“死刑”二字时,害怕到打翻了手里新炖的肉汤。
于星群隔着铁网看向自己娇嫩的爱人,是出自真心对她说:“不用等我,找个好人嫁了吧。”
罗美凤忍着眼泪拼命摇头,只说了三个字,“我等你。”
那一年,她刚满二十岁,她愿意等他十三年。
罗家父母好话歹话说尽,罗美凤咬紧牙关硬是没有松口。他们把她独居的房子收了回去,把她从家里赶了出去,断绝关系,逼她清醒。
什么时候不等了,什么时候再回这个家。
祸不单行,厂子里也给罗美凤下了开除的通知。
因为于星群入狱前,两人始终没有结婚。
罗美凤和重刑犯搞不正当男女关系,那次闹出惨剧的恶性互殴传来传去,逐渐演变成了双方头目为争美人而大打出手的滥俗桥段。
厂领导给过她机会,写一封保证书,和于家断绝往来,就可以留用。
罗美凤反问车间主任,“于家只有这一个儿子,他爸妈身体都不好,也没有什么正经收入,就这样眼看着他们饿死吗?”
车间主任答不上来,只让她多为自己考虑,不要因为一时感情用事,害了自己一辈子。
罗美凤经过一夜深思熟虑,将自己的东西从厂里全部带走,在最靠近监狱的菜市场,开起了小凤姐鱼档。
最开始的启动资金,除了罗美凤的全部身家,还有罗美凤弟弟半夜翻墙出来,塞进她手里的所有零花钱。
从此以后,罗美凤在鱼档搭起一方小小的矮棚,饮食起居都在里面。
起早贪黑、一身鱼腥,手起刀落、破肚开肠。
一步一步,用自己一双手,挣下了她要给予于星群的全部未来。
于星群在里面表现良好,获得了两次减刑,八年就出来了。
八年间,罗美凤准备好了房子车子票子,让于星群一出来就什么都不缺。
出狱时罗美凤开小轿车来接他,带了五六个当年的兄弟一起,拎着蛋糕美酒猪头肉,给足了他热闹和体面。
一群人没下馆子,开着两辆车直奔于星群的老家,在老母亲面前剃了光头、烧了衣服,寓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老母亲怀里抱着于父的黑白遗像,两行眼泪一滴滴拍在木质的相框上。
八年间,于星群嗜酒如命的父亲肝癌去世,身前身后都是罗美凤一人料理。
老人家生前惦念于星群,却始终不愿去探一次监。
于星群的父亲喝多了酒就说胡话,仰面骂天地,哭喊自己这一对父子生不逢时。
若早生他三五十年,不管是干清狗还是日本鬼,上了战场都是一方好汉,抛颅撒血、一世英雄,又怎会落个锒铛入狱的下场。
每每这个时候,罗美凤就红了眼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端起酒杯,仰脖灌下去,用嗓子眼里火辣辣的味道,将眼里的热压下去。
于星群对着父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重到眼晕耳鸣、鲜血直淋,趴在地上缓了许久,才缓缓爬到母亲脚边,紧紧抱住母亲的双腿,失声痛哭。
罗美凤朝几个兄弟使了眼色,一群人乖乖退去厨房,准备中午宴请全村的饭菜。
罗美凤要告诉这村里的所有人,老于家的儿子回来了。
即便是坐了牢,那也偿了罪,该还的都还清了,清清白白做人,比谁也不低一等。
她要让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么些个精壮小子都是于家的儿子,往后谁也不许拿这个事,让于家老太太不痛快。
从老家回来的当天,罗美凤的弟弟在她房子门口等她,从怀里掏出红艳艳的户口本,对着一脸喜气的罗美凤和烂醉如泥的于星群。
“爸妈让我带句话:你赢了。”
罗美凤和于星群领了结婚证。
十个月后,于露飞出生了。
于露飞仔仔细细将自己的高考战绩说给相片里的人听,一并说了自己的理想院校和专业规划。
相片里的于星群永远喜笑颜开的,就像往常一样,女儿说啥都能当圣旨。
于露飞回头偷瞄一眼阳台上还夹着半支烟的罗美凤,压低声音说起悄悄话。
“爸,这个暑假过完,我可能就要去东北读书了,那里有专业最好的学校,可我妈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放心。”
“爸,这些年我看着,裴老师人还真不错,他对我和我妈都很上心,帮了我们很多,虽然我一开始不喜欢他,但我觉得有他陪在我妈身边,我会放心些。”
“爸,我知道我妈这么多年都放不下你,你看你这面前,四时鲜花就没断过,早晚都有一炷香。你劝劝我妈吧,人总是要向前看……”
“你让你爸亲自来劝我?”罗美凤这几步路走得悄无声息,吓了于露飞一跳。
“你就不怕吓着我?”罗美凤揪着耳朵把女儿提溜起来。
于露飞吃痛,挣脱罗美凤的手,嘴上反应很快,“我妈可是女中豪杰,一身正气,怎么会被区区这种东西吓倒!”
“再说了,你和我爸感情那么深,一见钟情、生死相守的,我爸要是真到你面前了,你高兴还来不及吧!”
阳台边的窗帘突然被风掀起,大约是罗美凤抽完烟回来时,只顾着听于露飞的碎碎念,竟然忘了关门。
夏夜的凉风直灌进来,只是一阵,竟将两人从头到脚冷了个寒颤,冷飕飕的,于露飞抱起胳膊打颤。
罗美凤的脸色骤然变了,连“呸”了三声,转身关上阳台门,“我和老裴没可能,以后别再说这些没谱的话!”
这一晚,于露飞缩在自己的小被子里,一夜未能入睡。
可能是因为查到了这样的高分而兴奋吧?可能是因为晚上的那一阵凉风而心惊吧?怕下面的老父亲真的找个机会溜上来,找母亲和自己彻夜长谈。
他真的会同意母亲和裴老师在一起吗?
于露飞记忆中的于星群,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英雄。
充满正义感,嫉恶如仇,博爱所有人却又偏爱自己和母亲。
看到小偷小摸会直接上手制止,小区里有吵架打架都会上前拉开。
会吃力地爬到树上解救卡在树杈间的小橘猫,也会主动上门给独居老人换灯泡、疏通下水。
于星群是万能的,什么都擅长、什么都会做。他的善名传遍了整个街道。
最重要,他无条件支持于露飞的所有想法,永远是她最坚强的后盾。
不想上学?那就不去。
不想写作业?那就不写。
老师上课批评你了?她在那放屁,你还真听啊?
就算是天大的事,在老爸那里都不算事。
他永远能让于露飞底气十足、喜笑颜开,把一切不开心的烦恼抛诸脑后。
这样的父亲,母亲怎么能忘得掉呢?裴老师怎么能比得了呢?
裴永志第一次领着刘嘉良走进罗美凤和于露飞的家门时,于露飞就板着一张臭脸。
在三年级的于露飞的认知里,父亲死在了寒冬的河水里,是因为眼前这对父子家里傻了吧唧的女人,竟然会雪天路滑,失足坠河。
只是因为这一线模糊的联系,她对这对父子生出本能的厌恶。
她把这对父子带来的春节礼品从窗台丢了出去,楼下的人朝楼上骂了好几句脏话,一抬头看见伸出小脑袋的于露飞,立刻神色复杂地闭了嘴,轻轻叹出一口气,摇摇头走了。
于星群的事,整个小区都传开了,那个出了名热心肠的男人,在这个冬日,死在了自己的热心之下。
见义勇为的义举固然可嘉,可是为了救人把自己的性命一同搭进去,留下这一对孤儿寡母,可怜的,是活着的人。
罗美凤硬生生按弯了于露飞倔强的脑袋,让她给裴永志父子鞠躬道歉。
于露飞咬着嘴唇满眼是泪,死活不肯开口。
“去楼下,把你扔掉的东西捡回来,否则,我就把你也扔了。”
那天,于露飞被罗美凤赶出了家门。
于星群过世后,于露飞的世界灰暗了很久。
她的人生突然缺失了一大块,却不知道该用什么填补。
她逐渐习惯了逢年过节裴永志父子的拜访,一是因为裴永志每次带的东西,恰好都是她那段时间最想要,缠着罗美凤买却被拒绝的。
二是每次裴永志父子到访后,关于父亲的英雄事迹又会传颂许久,连小区里父亲死后出生的孩子,也能知道父亲的名字。
大她两岁的刘嘉良是个和裴永志一样斯文腼腆的男孩。
于露飞曾问母亲为什么这俩父子不一个姓,于露飞让她少管闲事。
刘嘉良比于露飞大两岁,学习成绩向来拔尖,从小到大的老师都啧啧称赞,一看就是清北的好苗子。
罗美凤支持刘嘉良和于露飞多来往。
因为她了解自己女儿的性子,不甘人后,遇强则强。有时为了弄懂一道刘嘉良轻而易举就能解出的题,于露飞能咬紧牙关闭门算上两个小时。
罗美凤把刘嘉良当成于露飞最好的磨刀石。
见面次数多了,两个孩子渐渐也找到了可以谈论的共同话题。
那天,六年级的刘嘉良对着四年级的于露飞发出了邀请,“今年秋游,我们班组织去酒泉看火箭发射,要不要一起?”
“看火箭?”于露飞突然起了兴趣,兴冲冲回头征求母亲的意见。
罗美凤正在择菜,眼皮也没抬一下。
“想去就去。”
那一次酒泉之旅回来后,于露飞的人生一下子充实起来。
于星群造成的空洞被新的东西填补了一大半。
她在网上乱七八糟查了好几天,突然在一天晚上吃饭时,正式亮明了想法。
“妈,我以后想去造火箭。”
罗美凤把一根排骨夹进了女儿的碗里。
“想造就造。”
“刘嘉良说他也想造火箭。”于露飞吃着排骨,突然说。
罗美凤笑着激她,“那好啊,那就看你们两个,谁先造出来。”
谁知第二天放学回来,于露飞就变了卦。
一到家,把刚贴上墙面的发射照片、导弹手绘全揉碎了扔进垃圾桶。
罗美凤问了才知道,于露飞一上学就把自己以后要造火箭的理想四处传扬,上课和好朋友传纸条,落进了老师手里。
老师低头看了一眼内容,发出轻蔑的笑:就你这样?还能造火箭?你当航空局你家开的?
这是之前家访见过于星群的老师,她对这个家庭全然没有好印象。
在老师的观念里,像于露飞这种忤逆成性、成绩惨不忍睹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前途。
于露飞没有想到自己不切实际的志向会在母亲那里长出怎样的参天大树。
罗美凤并没有盲目指责老师,也没有和于露飞空谈什么坚持自己的理想。
她先是与裴永志深谈了一次,随后通过邮件联系上本地一流高校的物理系教授,又在教授有课时蹲守至下课,诚心相邀多次,终于为女儿约了一次咖啡。
罗美凤告诉于露飞,这是全市最权威的教授,学造火箭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小学老师不懂,我也不懂,但他最懂。
如果这是你的梦想,妈妈绝不让它悬于半空,就算是尽己所能,也要给你搭起可以攀登的阶梯。
教授详细告诉了于露飞,要想造火箭,数学一定要好,等上了初中,物理化学门门都得是一流。
于露飞认真听着,小脑袋点得很有力量。
罗美凤放任自己的女儿独立与老教授交谈,完全不做任何干涉,只在一边认真将要点都记下来。
最后,于露飞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这真的很难吗?”
教授笑着答她:“这当然不简单。”
于露飞有些怯,“那、我行吗?”
罗美凤的掌心微微出了汗。
教授说:“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
那天与教授分开后,于露飞仿佛一下子成长了很多。
她不再到处吵嚷着,唯恐全世界不知道她要造火箭的梦想。
而是默默捡起一年级的数学课本,连天带夜从头学习起来。
裴永志不再逢年过节才来,而是每周六都来,一来就给于露飞补一整天的数学。
他是市重点高中重点班的数学老师,教起来有时害怕进度太快,可看看边上的小姑娘,始终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从来不喊难、不叫苦。
于露飞按照老教授指引的方向,稳扎稳打,一路闯进市重点高中,又在分班时以傲人的成绩,光明正大地坐在了裴永志的课堂上。
裴永志教数学,是真有两把刷子。
他能把复杂的问题抽丝剥茧,引导思路时清晰直接,一句话就切中要害。
于露飞对裴永志的印象有了改观,数学世界里的裴永志没有现实世界里那么沉闷窝囊。
她逐渐接受了这个男人,也接受了罗美凤与他越走越近的事实。
在于露飞的视角里,罗美凤从来是个魅力四射的女人。你见过谁家杀鱼的天天衣着时尚光鲜,连首饰都是配套的?
可罗美凤的性格,好看的衣服首饰不是穿戴给旁人看的,只是为了愉悦自己。
对那些苍蝇一样围上来的男人,都会毫不留情骂个狗血淋头。
只有裴永志看愣时,她会拿捏好分寸,轻飘飘笑骂两句,回头有什么新鲜的好鱼好虾,仍旧优先照顾这对父子。
是罗美凤先招惹的裴永志,这样明目张胆的区别对待没加任何掩饰,周边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他们会在裴老师上门的日子,轮流聚在店门口叽叽喳喳,打趣着问罗美凤什么时候干脆两家并一家得了。
罗美凤除了赶人,也不多解释什么,仿佛默认。
于露飞想不明白,如今自己都同意了,罗美凤在别扭什么……
一睁眼已经日上三竿,于露飞想不起来自己昨晚胡思乱想到什么时候才睡着,家里静悄悄的,客厅里还有残留的烟味,餐桌上做好的早饭用玻璃盖罩着,凉了。
估计罗美凤天还没亮就去市场张罗今天的生意了。
于露飞不想罗美凤中午又像往常一样,随便对付一口乱七八糟的热水泡冷饭,迅速收拾出门,去肯德基拎了个全家桶,决定陪罗美凤看一天店。
到了“小凤姐水产店”,卷帘门半掩着,里头一个人都没有。
于露飞问了左右,说是裴永志刚刚来了,两人说了几句话,神色都不太好,罗美凤拉了卷帘门出去说话了。
于露飞心里有数,自己以前犯了错,罗美凤不会在人前责骂自己,都会把她拉到少有人去的垃圾角,才厉声呵责。
初夏的垃圾角蚊蝇四起,烂鱼烂虾的恶臭阵阵涌动,每次于露飞都缴械投降。可怕的不是呵责,而是这令人作呕的环境。
罗美凤是懂得怎么治理人的,于星群身故后,一步一步宽严相济,把不服管教的于露飞制得服服帖帖。
于露飞捂着鼻子,躲在转角处。
裴永志的声音经过明显的压抑,不知是因为垃圾的恶臭强忍干呕,还是为了掩盖近乎崩溃的情绪。
“所以我们算什么?这九年的相持相惜,你就只是在利用我是吗?”
罗美凤平静到冰冷的声音传出来,“我利用你什么了?”
“利用我什么?”裴永志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没有我,你那个可笑的谎言能维持这么多年?没有我,露露的数学能一直强势,这么顺利进了市重点,还考上这么好的学校?”
罗美凤从不自证,那是为愚者设计的圈套。
“裴永志,如果这是利用,咱们就是相互利用。而且,如果硬要刨根问底,我是在帮你收拾烂摊子。”
裴永志呼吸一滞,“你什么意思?”
罗美凤的气息始终平稳,像法庭上法官的质询,“当年你老婆和老于的事,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裴永志感到不可思议。
罗美凤其实并不确定,她只是猜测。
这个长达九年的猜测,在裴永志的这一声反问里,彻底得到证实。同时得到证实的,还有他深藏于心不可示人的阴暗。
罗美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接着问他。
“你说,如果你一早就把这事和刘月皎挑明,而不是冷眼旁观,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罗美凤每次见裴永志都会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夜,想起于星群尸体上又冷又湿的手感,想起派出所走马灯样的证物。
每个闪过的画面都将她的心架在火上反复灼烧,她怎么可能对裴永志有好感?更别提接受他的爱意。
罗美凤与于星群之间最大的矛盾,出在对女儿的教育策略上。
锋芒毕露、一飞冲天,是于星群穷极一生的梦想。可他只一味追求这样的结果,却从来不思考实现目标的过程。
这使得他的人生如空中楼阁,镜花水月,永远没有支点。
他自视甚高、理想远大,却干什么都干不长久,没办法操持稳定的营生。
他永远看不惯那些高人一等的管理者,仗势欺人的狗腿子。他不懂得脚踏实地、低头隐忍对于生活的必要。
只知道不服就干,动嘴不行就动手,一身反骨,拔不完的刺。
他闯下祸,就得罗美凤来平。她常常提着大兜小兜的鲜鱼水产,去派出所、街道办、居委会,赔上笑脸卖个可怜,接于星群回家。
这些事情,于露飞从不知道,她只是在妈妈的羽翼下,单纯地喜欢着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站在自己身后,为自己撑腰的爸爸。
幼儿园的小朋友没有人敢欺负她,连老师也敬她三分。
上了小学,于露飞已经无法无天成了习惯,从一年级到二年级,从没写过作业。
她像一个异类,在别的孩子会因为老师的一个眼神噤若寒蝉的时候,她会因为老师呵斥时喷出的口水,捧腹大笑,无休无止。
她完全不怕老师,没有敬畏之心,只一味按照自己的性子放肆玩乐。
班主任怒不可遏,家访见了于星群,被于星群三两句话气得心率紊乱,从此对这个孩子放任不管。
可罗美凤看不下去了。
罗美凤认为,女孩子不需要乖巧也不必可爱,甚至就该大大方方、无拘飒爽,可是她不能忍受于露飞丝毫不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她深知学习和知识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多重要。
否则她也不可能当年白天在厂子里累得要死,晚上风雨无阻也要去上夜校。
若她不上夜校,不去学最基本的财会知识,当年愤然从厂里离职后,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活。
后来,她卖鱼之余,又自学了计算机,在网上逛论坛、搜信息,才知道什么鱼最好卖、什么鱼最好吃。永远能先人一步。
她不能忍受自己的女儿终日只知厮混,浑浑噩噩不知人生何路。
那些日子,每当于露飞在外面打赢了架,于星群大声夸赞、拍手叫好时,罗美凤的眼前都会出现当年被判了死刑的年轻人。
像那样只认义气一无是处的人,是没有活路的。
罗美凤逼着于露飞学习,心狠起来就仿佛女儿不是她亲生。
不写完作业就不许吃饭,关禁闭,用小手指粗的藤条沾了水抽打。
于星群一如既往替女儿出头,口口声声全是念书没用,就凭丫头这张脸,这脾性,日后吃不了亏,定能成大器。
可那个时候,于露飞小学二年级了字都还不认识几个,十以内加减都算不明白,这样混下去,能成什么大器?
空想的乐观,盲目的自信。
罗美凤等了于星群八年,自己忍饥挨饿也要让他爹妈吃一口肉,这八年里她从不曾埋怨过这个男人,却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深深的失望。
两人都是强势不让的性格,骂起仗来谁也不输谁,后来干脆动了手。
家里的锅碗瓢盆碎了一地,罗美凤终究没有于星群人高马大,被按在地上打。
说理说不过人就动手,正是于星群擅长的。
重重的拳头落了两回,罗美凤狠狠咬上压制她的手,撕下一块皮肉。
于星群“嗷嗷”叫着松了手。
烂肉连着嘴里的血水一起啐出来,罗美凤双眼沁着血,“于星群,今晚有种你就打死我。”
“打死我,让我下去找你爹娘,”
“让我带着他们到你面前评评理,看你这辈子对不对得起我!”
于星群像被拔了气门的车胎,瞬间瘫坐在地。
他颓然看着四周粉身碎骨的家什,想起自己在里头的那八年,想起肝病早死的父亲,中风瘫痪在床七年的母亲,狠狠抽了自己三个嘴巴。
这一辈子,他欠罗美凤的,怎么都还不清。
他在这个女人这里,注定永远抬不起头来。
可是像于星群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忍受抬不起头。
同样的时间线里,裴永志和于星群的人生走势全然不同,那个时候他正春风得意、拾级而上。
他本是上门女婿,所以就算生了儿子,也只能跟母家姓,姓刘。
刘月皎是刘家独女,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书,父母都没什么文化,只是白手起家生意做得不小。
他们的千万家产都是女儿的,只求招一个学历高、头脑好的上门女婿,改善一下家族基因,提高一下家族的档次。
刘月皎虽然不是学习的料,但自幼听话,父母为她千挑万选,选中了裴永志。
那时裴永志正在大学里读硕士,偏远农村出身,学习成绩拔尖,年年拿奖学金,生活还是捉襟见肘。他想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可是凭他自己,太苦了。
刘家父母通过高校内部的人脉找到他,两相牵线,一起吃了顿饭。
刘月皎皮肤生得粉扑扑的,话不多,笑起来甜美可爱,父母的周到保护下,气质像极一个懵懂的婴孩。除了文化水平不匹配,裴永志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裴永志沦陷在刘月皎的纯净通透里,更因为刘家的条件动了心。
女人嘛,要那么高的文化水平干什么,能生儿育女不就够了。再说,刘家的家底如此殷实,足以解决裴永志一大家子的生活问题。从此以后不仅自己能在城市立足,父亲母亲,上头三个姐姐都能过来了。
刘月皎也崇拜裴永志,崇拜他的学历和聪明,更是相信父母的判断。裴永志还没毕业,就乖乖巧巧按照安排,与他结婚了。
刘嘉良出生时,因是个男孩,刘家很高兴。专门为裴永志的父母买了房子,把亲家接到城里生活。
但同时,行商多年的刘父也看出,裴永志是个心比天高的人,如果真让他飞得太高,女儿肯定驾驭不住。
所以刘家最终没有兑现让裴永志留在高校的诺言,而是通过关系为他谋得了一份在市重点高中任教的工作。
虽然作为补偿,也将裴永志的三个姐姐放进了自家工厂,但裴永志与刘家自此生出了嫌隙。
刘嘉良遗传了父亲的智商,自幼开蒙,学什么都快。一生下来就被刘家父母当宝贝一样养在身边,基本不用小两口操心。
裴永志因为教学表现出色,年年获评优秀,锦旗挂满了办公室的一面墙,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和受人敬仰的社会地位。
他终于能够将自己与刘月皎摆在平等的位置,理性审视这段婚姻,惊觉刘月皎和自己究竟有多么不般配。
刘月皎的全部精神生活,只有小说和电视剧,而且口味出奇单调,只看琼瑶。
那种丝毫没有意义且不切实际的东西,那种肤浅到甚至有些低俗的爱情,成为了刘月皎对裴永志全部的期待,这让裴永志感到厌烦。
他主动请缨担任高三年级的班主任,这样就可以看晚自习,每天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甚至就在办公室的行军床上凑合一晚。
而完成了父母任务,且刚刚尝到男女滋味的刘月皎,正一发不可收拾地憧憬琼瑶式的爱情。
罗美凤夺取了于露飞的教育大权后,于星群在这个家里隐身了。
他重新回到了往日兄弟的怀抱。原本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如今纷纷步入中年,生出了啤酒肚,或头发稀疏,或油脂旺盛。
但对于男人来说,只要聚在一起同忆当年,就能瞬间回到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惧状态。若再有酒精作祟,当下的家庭、妻子、儿女皆可抛诸脑后。
所谓男人至死是少年,不过是个逃避责任的借口。
用以掩盖他们至死都不愿长大的幼稚,不愿直面人生残酷真相的软弱。
他们永远心存逃避的幻想,不想承担起本该肩负的责任。
于星群终于回到了他的舒适区,做回老大了。
他领着一群四十出头的无业男人,私下成立了个治安小队,维护起一方小区、街边公园的平安。
他将所有精力和热情,都投入了家庭之外的地方。在家里抬不起的头,就要在别的地方抬起来。
也正是一次上门更换灯泡的助人为乐,让于星群认识了同住一个小区的刘月皎。
一个被家里的女人死死压制,迫切希望在别的地方做回英雄的男人。
一个被高冷的男人默默疏远,迫切寻找琼瑶笔下所写的英雄的女人。
他们的相遇,注定不能简单收场。
等到一切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刘月皎怀上了于星群的孩子,她哭着告诉于星群,自己可以立刻和裴永志离婚,遵从自己的内心。
可是于星群也哭了,他说自己这一辈子只欠那一个人,他必须用这一生来偿还,否则他就不是个东西。
那个冬天的晚上,罗美凤烧了一大桌子于星群最爱的大鱼大肉。
快到年下了,崭新的中菜市已经建起来,罗美凤的鱼铺转进了铺了地砖的干净门面,生意比往日更旺了。
她攒下了一笔钱,打算趁着春节几天不用出摊,带着于星群和女儿出去玩几天。
她知道于星群一直想去北京,去看升国旗,去瞻仰真英雄毛主席的遗容。
她想圆他一个梦,也想借助这次机会,缓和两人的关系。
连女儿也开始追问,为什么爸爸总是不回家?
罗美凤想着闹也闹够了,该解决问题了,她为于星群说好了新市场保安的位子。知道他乐意干这个,不如当个正式工作干。
可是母女两一起等到饭菜热了两回,最终等来的,是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民警先是确认了罗美凤的身份,又确认了她与于星群的关系。
然后告诉她,于星群已经从河里捞上来了,请她去确认一下遗体。
罗美凤问,好好的人怎么会在河里呢?
民警没说得太详细,只是催她来,想想还是加了一句:
一起被打捞上来的,还有一具怀着孕的女尸。
那一年,于露飞小学三年级。
罗美凤把女儿送到自己的弟弟弟媳家中,嘱托弟弟照顾于露飞睡觉。
因弟媳家里有亲戚在派出所工作,所以主动请缨,陪罗美凤跑一趟。
罗美凤在派出所,第一次见到裴永志。她对这个男人的印象,是冷静到异于常人。
一开始她甚至无法从他脸上的表情,判断出这个男人和这起案件有任何关系。
“我们发现的时候,他们两个是牵着手漂起来的。”
警方边说边小心观察家属的情况,随时准备好在家属崩溃的前一刻,有效控制形势。
“根据现场勘察,没有任何挣扎或者打斗的痕迹。”
罗美凤是错愕的,两只手一点点攥紧拳头,可裴永志的神情依然毫无波澜。
“我们在女性的手包里,发现了一封遗书。男人的裤子口袋里,有两人头发系成的结。”
证物被装在透明的证物袋里,走马灯一样轻轻掠过家属眼前。
遗书上的字迹稚嫩生涩,内容却热辣露骨。
“我们基本可以断定,两人属于殉情自杀。”
罗美凤至死也不会忘记那封遗书的最后一句话:
「今晚之后,皎洁的月亮和闪烁的星群永恒相守。」
好像死亡是他们最崇高的归宿,值得永恒歌颂。
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罗美凤已经扑到于星群的身上,隔着蒙面的白布,狠狠连抽了三个大耳刮。
警长气坏了,呵斥左右将这个疯女人拉开。
两个精壮男人冲上去架开罗美凤,竟然被她原地掀翻一个。
她朝着于星群湿漉漉的身体破口大骂,“于星群,你个孬种!”
那天从警局回来之后,势头正旺的“小凤姐水产店”整整关门半个月,于露飞和舅舅舅母待了半个月。
舅舅舅母用罗美凤早定好的票,带于露飞去了北京,看了天安门、爬了长城、逛了故宫。
于露飞再回来时,“小凤姐水产店”已经正常营业了。
所有人都知道了于星群英雄救美的事迹,刘家人专门做了锦旗送进店里,红彤彤的旗面上印着八个大字「见义勇为,奋不顾身」。
罗美凤一如既往操持着店铺里的一切,她接过舅舅舅母带回来的于露飞,红着眼眶告诉她:
“从此这里只有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了,爸爸会在天上一直保佑我们。”
舅母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看见墙上那红彤彤的东西,就像尖刀扎进眼睛。
等母女两人说完话了,她问罗美凤:“一定要这样委屈自己吗?”
罗美凤压低声音,“我都安排好了,你不要来搅乱。”
舅母捏着于露飞的小揪揪,满眼都是心疼,“我不明白。”
“我不需要你明白,只需要你配合。”罗美凤把女儿又往自己身子一侧护了护。
舅母也是厉害的女人,罗美凤的这个小动作彻底激怒了她,她压低声音骂出一句,“我真他妈贱的,管你家这闲事。”
两个女人各压一口怒气,暗流涌动。
舅舅和小小的于露飞一样,看看罗美凤又看看舅母,满脸都是疑惑。
从那以后,舅母带着舅舅去邻省做生意,逢年过节只是寄点东西给罗美凤母女。
这九年里为数不多几次舅舅回来时,舅母也从不曾同行。
她怕压不住自己的火气,管不住自己的嘴。
罗美凤后来又在恶臭的垃圾角和裴永志说了很多重话,直说到男人觉得自己这些年的付出都喂了狗,怒气冲冲走了。
罗美凤驱赶着身边的苍蝇,一脸晦气拉开卷帘门。
只见于露飞翘着二郎腿,专心看着手机里的电视剧,边上摆着一桶肯德基,嘴里还叼着根香辣鸡翅。
见罗美凤回来,于露飞嚼着鸡翅迎接她,“我怕你中午又乱吃,给你改善伙食呀。”
罗美凤直觉她有些不对劲,缓缓走到她身边,只挑出玉米棒,陪着她一起吃。
“正好早上也没吃。什么时候来的?”
于露飞掏出薯条,摆弄着番茄酱,“来了有一会儿了。隔壁说你跟裴老师出去了,我就先吃了,我还以为你俩中午要一起吃饭呢。”
“没有。”罗美凤暗暗放下半颗心,“你带这一大桶垃圾食品来,就算给我改善伙食了?”
“怎么就垃圾食品?多好吃啊!”于露飞把汉堡递给罗美凤。
“你别给我。”罗美凤推回去,“你知道我减掉这几斤肉多不容易?”
于露飞就笑着拿回来,拆开自己吃。
吃了两口,她突然抬起头问:“妈,你真的就不考虑考虑裴老师?裴老师对你真挺好的。”
罗美凤连发出好几声鄙夷,“你这孩子,怎么还没完没了了!我不是都跟你说了,我和他根本没可能!”
“没可能你一开始去招惹他?”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招惹谁了?”
“还不承认!”于露飞含着汉堡笑话罗美凤。
“你别以为我小就什么都不懂。明明一开始的时候,你就故意在裴老师面前穿得格外好看,而且对他比对谁都温柔。”
罗美凤连赏了她两个毛栗子,犹豫几秒。
“裴永志的资源学识我都没有,他愿意帮忙,你的学习,我放心很多。”
“可现在你都考进大学了,以后再也不缺这种教育资源了,最需要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我还给他好脸色干嘛?你妈喜欢的可不是他那种男人。”
于露飞低下头,大口大口吞咽手里的汉堡,嘟囔着憋出一句,“妈,你可真现实。”
“是吧。”罗美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不现实点,咱娘俩日子能过得这么好?”
想想又补了一句,“露露,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知道自己要什么。想要就去干、去拼、去争,没什么丢人的。”
“那妈你想要什么?”于露飞不敢抬头,怕一抬头就被罗美凤看见热胀的双眼。
“要什么?”罗美凤被她问得一愣,目光不自觉飘向那面已经褪了色的锦旗,“还能要什么,当然就想让你成人、成才。”
“因为我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呀,所以就想让你自己有能力,做你喜欢做的事,过上想过的人生……”
于露飞突然发出一阵低呕。
“哎呀,吃慢点!怎么还能噎着。”
趁着罗美凤起身倒水的功夫,于露飞抬起袖口狠狠搓了搓决堤的双眼,俯下身子,将刚才胡吃海塞的一切都吐了出来。
刚才在垃圾间的转角,罗美凤问出的那句话,随着恶臭的腐鱼烂虾,顺着她的鼻腔,钻进胃里。
她当时就想吐,只是害怕被发现,强忍着恶心跑开了。
后来她想从母亲嘴里套出真相,故意留在店里,假装吃喝,等母亲回来。
可真见了母亲,真把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来,又开始害怕了。
她怕那样的真相会让她永远失去记忆中那个可爱的父亲。
罗美凤端来水杯和桶,任由她吐得昏天黑地,两眼婆娑,轻轻拍着她的背,静默地看着她。
仿佛什么都知道了,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九年前在警局的那个夜晚,罗美凤的心被什么东西撕咬得四分五裂,瘫在弟媳身上许久才喘平了气。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心中痛骂于星群,骂那个忘恩负义、见异思迁、窝囊至极的男人,沉浸在不能自持的悔恨懊恼中。
可她却用那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将失去于星群后的所有未来都计算了一遍。
她抬手抹干脸上的泪,用嘶哑的声音开口,“好,现在死人的事都清楚了,咱们来聊活人的事。”
警长被她突如其来的平静搞得手足无措,“什么活人的事?”
“两个孩子还都那么小,裴老师是重点中学的老师,我每天开门做生意,都是要脸的人。这个事情,咱们这么算行不行……”
罗美凤把自己美化过的版本说了一遍,裴永志依旧平静得出奇。
他听完之后只简单想了片刻,就同意了罗美凤的版本。
“我老婆确实不会游泳,天黑路滑,失足落水,也是常有的。”
“这种说法确实能避免闲话议论,大人错都错了,没必要伤着孩子。”
他向罗美凤投去认可欣赏的目光,那眼神让罗美凤本能反感。
太冷漠了,透出一种跳脱事外的轻松。
仿佛妻子的死早在预料之中,而罗美凤提供了一套更漂亮的善后思路。他便大张旗鼓,在妻子的尸体前,向另一个女人投去欣赏的目光。
可是篡改案情违背了职业规范,警长阻力很大。
罗美凤以退为进,“我不要你篡改案情,你们的记录本上该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们都会签字。但是你们的职业规范也没要求你们把所有案情满大街宣传吧?”
“这个当然没有!”警长连连摆手。
“那好。”罗美凤站起来,伸出食指,一一点向在场的所有人,“一、二、三、四……”
所有人被她点得不明所以,又有点不悦。
“七个人,今天在这里的总共七个人。”
罗美凤露出了平日里杀鱼的眼神。
“但凡今天的真相有一个字传进我女儿的耳朵里,我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是从谁嘴里传出去的。”
“我保证能让他后悔。”
那天夜里,罗美凤由弟媳搀扶出警局大门,两条腿忘了怎么走路。下台阶时一个趔趄,是裴永志从前支撑,才没栽倒在地。
裴永志帮着将她搀上车,仿佛是为了拉进距离般,蓦然说出一句:“什么星星月亮的,真恶心,不是吗?”
罗美凤触电般弹开他的手,她分明记得,那封遗书从证物盒里取出来时,裴永志把头撇向别处,连看都没有看。
或许他早就看过了?这个念头在罗美凤脑海里一闪而过。
为求保险,罗美凤没让于露飞回家,让弟弟弟媳带着女儿出去待了15天。
第12天时,她走出家门,警觉得像只游荡街头的老猫,拉开了“小凤姐水产店”的门。
7天就足以让一个流言跑遍全城,成为真相。于星群的故事已经传开了,街头巷尾都有他的传说。
相识的主顾买鱼时会故意多给几块钱,凑个整给她,告诉她于星群是个好人,请她节哀。
罗美凤放心了,她联系裴永志,将一展红彤彤的锦旗,请进了店门。
收拾完于露飞的呕吐物,罗美凤将她抱在怀里许久许久,轻声问她,“好点了吗?”
于露飞没有说话,只是吃力地点了点头。
罗美凤开车将她送回家,由她大热天里,盖被蒙头,不管不问。
又开车回到自己的店里,将那展早已褪了色的锦旗摘下来,丢进了恶臭不止的垃圾角。
罗美凤想起了那个叫刘嘉良的孩子。
那个天之骄子般的男孩,她看着他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路遥遥领先,可偏偏在最关键的高三下学期,成绩一落千丈。
原本谁见了都夸是清北料的好苗子,最终第一次高考只比二本线高了20分。
罗美凤没有问裴永志,而是有次去刘家拜年,发现刘月皎的父母突然迁居回了乡下的老家,便警觉地去警局找到负责当年案情的警长,侧面打听了情况。
原来,关于刘嘉良填报志愿的事,刘家父母和裴永志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刘家觉得刘嘉良是他们唯一的血脉,不管怎样都要留在身边养老尽孝。
考到清北去,见了北城的繁华,就是飞出笼子的鸟,还怎么肯回来。
裴永志因为当年被强压一头,只能任教高中的事,本就心存芥蒂,如今到了自己儿子这里若还做不了主,那他这些年就白活了。
两位老人拿裴永志的父母姐姐压他,无论如何不肯让步。
裴永志一气之下把刘月皎当年的丑事抖落出来,怒叱刘家父母没有资格置喙自己儿子的发展。
恰巧那天的争吵过程中,刘嘉良放学回了家。一开门,正撞上刘家父母情绪激动,因为觉得荒诞,让裴永志当着儿子的面把刚才那番鬼话再说一遍。
裴永志直接把所有人带去警局,调取了当年的案情记录,把事情做得斩尽杀绝。
老两口本就用了很多年才从痛失女儿的打击里走出来,如今又加一记重锤,身体和精神都垮了。
而知道了一切的刘嘉良心乱了,成绩也垮了。
于露飞不会知道那个时候罗美凤有多害怕。
更不知道罗美凤用了多少办法,威逼利诱裴永志,将刘嘉良送去了郊区的寄宿学校复读,从此让两个孩子断了联系。
高考八年后,于露飞已经身处神舟计划的研发团队,她参与过的火箭已成功上天三颗。
在科研道路上,她找到了自己最真诚的伴侣,两人一路相互激励,度过了无数个最难熬的夜晚。
罗美凤那个从没当面戳穿过的谎言,不仅维系了于露飞关于梦想的笔直道路,也保护了她对于爱情和婚姻的信心和希望。
于露飞的订婚仪式上,只有舅母来了,她将罗美凤准备的礼物交到于露飞手上。
“你妈最近在欧洲玩呢,她说你们这个岗位保密性高,她这几年一直全世界到处旅游,乱七八糟的朋友交了一大堆,怕回来了给你们添麻烦。”
于露飞接过礼物,是一个薄薄的信封,上面只写了三个字:罗美凤。
于露飞打开信封,里面是两张照片。
一张是她满月,黑白照片上,一个女孩睁着又大又黑的眼睛,看向右侧的虚空。
照片背面,是于星群放荡不羁的字体:
「锋芒毕露,一飞冲天。
我的女儿,于露飞。」
第二张照片,是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上,一枚火箭如擎天之柱缓缓刺向苍穹,耀眼的火光模糊了天地的界限,四周喷涌的白色气体仿佛天边柔软的白云。
照片背面,是罗美凤娟秀利落的字体:
「锋芒毕露,一飞冲天。
在爱你这件事上,我与你父亲,殊途同归。
于露飞记得这一天,那是她参与的第一枚火箭升空的日子。
二十七年,恍若隔世。第一张照片上那个懵懂无知的婴孩,究竟是如何一步步变成了第二张伟大照片背后的一员。
回首自己的人生,于露飞明白了「殊途同归」这四个字的分量。
于星群的爱纵得她无法无天,所以在同龄人都只敢把梦想定位在教师、警察时,她一开口就敢造火箭。因为她坚信,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她干不了的。
可罗美凤的爱是严厉的、务实的,是苦心孤诣的铺砖垫瓦,一步一步的悉心引导,最终让她明白,千里之行,该如何始于足下。
她捧着两张照片,慌乱擦着第二张照片上的泪水。
她仿佛看到,在那个肃杀的季节,一个女人包裹着头巾,顶着沙漠里如刀的寒风,举着相机,屏气凝神,只等待火箭升空的那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