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争取更安全的工作条件，一场漫长的罢工潮席卷了印度各大公立医院。

这场浩浩荡荡的行动始自三周前的一起暴力事件。2024年8月9日，加尔各答西孟加拉邦医科大学附属拉达·戈宾达·卡尔医学院（医院）（R. G. Kar Medical College）一名31岁女实习医生的尸体在医院的一间研讨室被发现。尸检结果表明，死者生前遭遇了性侵，身体不同部位有接近十处瘀伤。死亡原因是窒息。

隔天，警察志愿者桑杰·罗伊（Sanjay Roy）作为该案的嫌疑人被逮捕。最初，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不久前他改变了立场，称对犯罪一无所知。

受害者家属也曾公开提出质疑：警方提交的记录显示，医院在发现尸体40分钟后才报警。受害者父亲称，警方迟迟不让他们看女儿的尸体，拖延了三四个小时。

印度中央调查局现已接手此案，称当地警方涉嫌试图掩盖这起奸杀案，“在联邦机构接手调查时，犯罪现场已被‘改变’。”

一场名为“夺回夜晚”的示威游行由此拉开序幕，数千名女性参与其中，要求彻查此事，并主张“独立、自由、无忧无虑地生活”。

其后，印度医学协会呼吁，全国执业医生自17日早晨起举行为期24小时的全国大罢工，仅保留急诊等必要服务——这也导致印度国内医疗系统陷入全面瘫痪。

活动结束后，加尔各答仍有数千名初级医生继续罢工。他们要求为遇害女医生伸张正义，以及建立更严格的联邦法律，确保医生和其他医护人员的安全。

8月25日，印度总理莫迪（Narendra Modi）发表讲话称，针对妇女的犯罪“不可饶恕”，那些协助实施这些犯罪的人也应被追责。

受害者家属质疑、警方勾结嫌犯，以及嫌疑人翻供，都为本案增添了神秘色彩。在中文互联网，受害者遇害时的惨烈程度与犯罪嫌疑人的身世也激起了许多讨论，甚至谣言。

2024年8月16日，印度新德里，医务人员和医学生参加抗议活动，抗议加尔各答一名女实习医生惨遭奸杀。图右的标语写着“迟来的正义非正义”（图：视觉中国）

女实习医生生前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西孟加拉邦医科大学附属拉达·戈宾达·卡尔医院的研讨室内。

8月9日凌晨，她刚结束了将近20小时的工作，打算小憩一会儿。这对这所医院的实习医生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们有时连续工作36小时，却没有一间专门的休息室。

临睡前，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母亲，“请确保爸爸按时吃药，别担心我。”

几小时后，她的尸体被同事们发现，身上有多处伤口，衣不蔽体。当天上午，她的母亲试图联系她，但电话无人接听。

在调查了医院监控之后，警方很快将嫌疑锁定在一位名叫桑杰·罗伊的警察志愿者身上。事发前一天上午11点，罗伊曾出现在胸外科附近——当时，受害人与四位初级医生正在病房。罗伊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后，随后离开。其后在审讯中，他承认自己更早些时候就在病房观察过受害人。

事发当日（8月9日）凌晨1点左右，受害人走进了研讨室。一个多小时后，一位同事还与她聊了一会儿天。凌晨4点，罗伊再次进入医院，脖子上挂着一副蓝牙耳机。40分钟后，罗伊离开医院，耳机却不见了。

警方后来在受害人尸体旁找到了一副耳机，与罗伊的手机配对成功——这被视作该案的重要证据，也将罗伊与本案联系起来。

调查人员推测罗伊在凌晨4点多进入研讨室时，受害者正在熟睡。性侵与杀害随后发生。

尸检报告详细记录了受害人身上的多处伤痕和挣扎痕迹，其中包括锁骨骨折、抓痕以及阴道、双眼和口腔出血。

监控摄像头拍到罗伊曾出入案发地点附近的走廊（图：India Today）

2019年，罗伊成为加尔各答警察灾害管理部门的志愿者，案发前他被派遣到西孟加拉邦医科大学附属拉达·戈宾达·卡尔医院的哨所执勤，因此可以进出医院各个地方。

虽然只是一名警察志愿者，但罗伊的影响力并不亚于一名警察。他练过拳击，与多名高级警官关系匪浅，常常骑着一辆贴有“加尔各答警察（KP）”标签的自行车到处游荡。

在医院，他经常假扮警察，穿着同样印有“加尔各答警察”字样的警服向患者亲属收取入院费和床位费，从中牟利。

今年33岁的罗伊曾有过四段婚姻，其中三段都由于他的家暴行为而告终。2023年，他怀孕的妻子患癌去世。

“卑鄙的家伙”“喜欢盯着女人看”——是罗伊的邻居对他的印象。刚被逮捕时，警方从罗伊手机中发现大量色情暴力内容。案发当晚，他两次出入红灯区。印度中央法医科学实验室（CFSL）的专家团队曾对他进行过一场心理测试分析。结果显示，罗伊是个沉迷于暴力色情的“性变态者”，具有“动物的本能”。

罗伊很快承认了自己犯罪事实，“毫无情绪地讲述了整个案发经过”，同时供述了一些被警方忽略的细节。但在8月23日的法庭上，他推翻了之前承认的一切，并在之后的测谎试验中表现得“焦虑不安”，给出了“虚假且难以令人信服”的答案。

同一时间，包括前校长桑迪普·戈什（Sandip Ghosh）在内，与案件相关的四人也接受了测谎试验。印度中央调查局表示，测试结果不能作为本案的直接证据，但为进一步调查指明了方向。

迄今为止，罗伊是该案唯一被捕的嫌疑人。受害人家属对此结果并不满意，其父亲称自己曾在女儿被害后接到过医院的两通电话：一通说“她（受害者）状态不好”；第二通的接听时间是9日上午11点15分，对方称其女儿“自杀身亡”。他们还指责医院和当地警察相互包庇，推迟他们看女儿尸体的时间。在受害人一家看来，罗伊可能只是本案的替罪羊。

罗伊的母亲同样这么认为，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坚称自己的儿子是被陷害的，“他什么也没做，那些陷害他的人也会受到惩罚。”

印度中央调查局于14日正式接手该案的调查时表示，“我们发现案发现场有变动痕迹。”22日，印度最高法院就“为何拖了14个小时才向警局提交初步信息报告”一事，要求西孟加拉邦政府询问涉事医院负责人。最高法院怀疑，碍于校长戈什的施压，医院方想将这起事件伪造成自杀案。

以上种种，都使本案陷入重重疑云。

在有关这起案件的游行和罢工中，人们反复讲述的，还有另一起案件。

2012年，一名23岁的医学生搭乘新德里的一辆公共汽车（伪装成公交车）时，遭到轮奸和残忍的虐待。受害人在案发几天后死去，6名施暴者被逮捕，其中一人由于当时未成年仅被判处（未成年人最高刑期）3年监禁。该案件一度引发印度民众的大规模抗议。

2013年，作为对这起案件的回应，印度新修订的相关法案将跟踪和偷窥定为刑事犯罪，并将成年人受审的年龄从18岁降至16岁。

但在现实层面，法律并未能降低印度社会与性暴力相关的犯罪率。根据印度国家犯罪记录局（National Crime Records Bureau）的数据，2022年，警方记录了31516起强奸案，比2021年增加了20%。而这只是记录在册的案件，由于荡妇羞辱、对警方缺乏信任等原因，许多受害人选择不报案。

31岁女实习医生遇害案件之所以引起极大关注，是因为它发生在医院。“医院本应该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受害人父亲说自己仍无法相信“如此野蛮”的事情会发生在他们女儿的工作场所。

2024年8月19日，印度加尔各答，医务人员和医学生在一所医院内参加抗议活动，一位男子推着患者经过（图：视觉中国）

这起恶性事件也使许多女性陷入不安。蔓延的游行的罢工活动不仅是人们表达对许多医护人员所处困境的愤怒，也是对女性在职场缺乏安全的不满——“如果一位女性在工作场所和医院都不安全，那么我想知道这个国家有哪位女性是安全的？”

一位同样在医院工作的女性接受《卫报》采访时说，“我会在凌晨 2 点或 3 点大步走进医院，什么都不去想。我的白大褂就像是我周围的一圈保护圈。现在这种安全感已经消失了。”

印度医学协会（Indian Medical Association）主席阿索坎（R. V. Asokan）表示，虽然有25个邦制定了一些法律来防止针对医护人员的暴力行为，但定罪“几乎不存在”。印度医学协会在2015年进行的一项调查发现，印度75%的医生在工作中遇到过某种形式的暴力。“医院几乎没有安保，原因之一是没有人觉得这里是冲突地带。”阿索坎称。

就在31岁女实习医生遇害案件过去几天后，新的暴力事件再次发生。

在马哈拉施特拉邦勒德纳吉里，一名19岁的护理专业的学生26日乘车回家时，喝下司机提供的饮料后被迷奸，事后被抛弃在荒野。

更早些时候，一名学校清洁工在校内卫生间强奸了两名4岁女童。当地法院表示，由于受害者年龄太小，这起案件性质更为恶劣。

2021年8月5日，印度新德里，一个小女孩站在家门口。她的邻居、一个来自印度种姓制度底层家庭的9岁小女孩在此前惨遭奸杀（图：视觉中国）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王佳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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