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民风淳朴的北延,是阿父唯一的女儿。
在五个哥哥的宠溺下,我本该无忧无虑的长大,风风光光的出嫁。
只是后来,我如愿嫁了年少时心爱之人,却没有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更没有十里红妆。
只有我一人,孤零零的我。
我恨他逼我苟且偷生,恨他为了一己私欲,强迫我生下他的孩子。
可我不该恨他的,他明明就比我自己,还要更爱我......
十二岁那年,北延雪虐风饕。
我伙同阿筝前往贡山脚下寻雪狐,哪知这苍天不长眼,雪狐没寻到,倒是寻来了雪崩。
事发突然,我与阿筝奋力逃跑,她为了救我被暴雪掩埋,我拼命挖着脚下的雪,眼泪在我脸上冻成冰碴,天可怜见,我终是找到了尚存一口气的阿筝。
我心想,若是让我阿父知道这件事,他会不会气得要打断我的腿,我可不想当瘸子,到时连马都骑不了。
回家的路被雪封了,我背着阿筝走了很久,天都黑了,总算找到一户人家,我发誓这次回家一定要提醒阿父多多扩张人口,下雪天想找个会喘气儿的实在是太难了。
我放下阿筝去敲门,开门的是个中原少年,屋内灯光摇曳,眼前人似羊脂白玉般皎洁耀眼。
我指着地上的人唤了一声「阿...筝」,突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这一觉睡得我浑身舒坦,眯了眯眼,打算继续赖床,突然心下一惊,我赶忙爬起来找阿筝。
屋外,那个中原少年在烤野兔,香味勾得我直咽口水,我问他:「阿筝呢?」
「被你三哥接回去了。」
「那我为什么还在这?」
「他只能接一个人走。」
我又气又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延珏这个见色忘妹的小人,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少年看着大哭的我有些惊慌失措,他软着声音哄我:「你先别哭,她伤势比你严重,我这里治不了,你三哥不得已才接她走的。」
我吸了吸鼻子,问:「你烤的野兔可以分我一块吃吗?」
他顿了一下,说:「可以。」
「我叫延落,你呢?」
「谢昭。」
「大家都叫我阿落,那我也叫你阿昭吧。」
谢昭声音闷闷的:「...随你。」
我坐在谢昭对面,他抬头看了看我,眼眸清澈明亮,他递给我一条手帕示意我擦擦眼泪。
我把手帕凑在鼻子前嗅了一遍又一遍,谢昭讶异的看了我一眼,我告诉他:「这条手帕很香,和你床上的味道一样,真好闻。」
谢昭突然咳了起来,许是被烟呛到了,脸色绯红。
夜晚,谢昭坐在窗边看书,我百无聊赖。
「阿昭,你说我阿父为什么还没派人来接我?」
「雪崩了,过来的路不好走。」
「阿昭,我困了,你不困吗?」
「还不困。」
「骗人,刚刚已经是你打的第五个哈欠了。」
「......」
我爬到床上躺好,留出一个位置给谢昭,「阿昭只有一张床,确实挤了点,要怪就怪我三哥,也不早些来接我,快过来睡吧。」
谢昭面上一热,连忙摆手:「阿落睡吧,我真的不困。」
「阿昭不睡,那我也不睡了。」
我找了个凳子,也坐到窗边,奈何实在扛不住困意,瞌睡得厉害,谢昭看不下去,又拗不过我,只好和衣躺在我身旁。
半夜,二哥来接我了,二哥是个莽汉,他连门都不懂得敲,火急火燎地就冲了进来。
彼时,我正挂在谢昭身上睡得酣甜,只听我二哥大吼一声,将谢昭像拎小鸡仔一样从床上扔到了地上,上去就是一记右勾拳。
我瞬间睡意全无,麻溜儿的下床护住谢昭,质问道:「二哥,你趁人之危!」
「我哪里趁人之危了?分明是这小子要占你便宜。」
「我有什么便宜可占的,要占也是我占他的便宜!」
二哥仔细打量了我和谢昭一会儿,叹了口气:「算了,我跟你永远说不清,收拾东西回家。」
临走时,阿昭的左脸颊已经红肿起来了,我实在想不通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二哥是如何下得去手的,越想越气,我冲着二哥的屁股就是邦邦两拳。
他又羞又恼,怒吼道:「延落!没大没小,你知不知羞!」
我告诉阿昭过两天会来看他,让他保重身体,我自会替他教训我二哥,他浅笑着揉了揉我的头。
我心想,阿昭真是我见过最最温柔的男子。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我阿父领罚,我哭得梨花带雨,说自己经历了生死攸关的一刻,阿娘心疼我,硬是替我免去了责罚。
「阿落最爱的人就是阿娘了。」
阿娘点了点我的鼻尖:「就你嘴甜,快回去歇息吧。」
三哥说阿筝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但受了凉,容易传染,说什么也不让我见她。
我只好作罢,托着下巴问三哥:「夫子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这救命之恩,该当何报?」
三哥莞尔一笑,问我是不是要找谢昭报恩,见我点头,他故作姿态,右手握拳道:「除以身相许外无以为报!」
我信了。
翌日,我前往谢昭住处大放厥词:「阿昭,我要以身相许你!」
谢昭正在喝茶,闻言猛地一怔,呛到上气不接下气,良久,他狐疑道:「你可知以身相许是何意?」
我想起那晚三哥说的话,回他:「你啃我一口,我嫁给你便是。」
谢昭一脸困惑:「什么叫我啃你一口?」
我解释说,去年秋天,我和兄长们外出打猎,谁的猎物多,谁就赢,输的人则要帮赢的人做任何一件事,三哥说我年纪小,为了公平起见,让阿筝跟我组队。
我心想,有便宜不占,是傻蛋!阿筝跟我同组,我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毕竟她年长我五岁,功夫比我高多了。
下雪天,动物也懒得出门,整个下午过去了,我才猎到一只兔,我不想输,于是我打算去偷三哥的猎物,次次都是他猎物最多,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我知道他放猎物的秘密基地,我阴恻恻的笑了几声,为自己这恶劣的想法感到骄傲。
我找到三哥的时候,发现阿筝也在,我躲在一棵歪脖子树后面,亲眼看见我的三哥像只狗一样在啃阿筝的嘴,我目瞪口呆,延珏这个小人,为了赢简直无所不用其极,竟敢连我的阿筝都欺负。
我从树后面窜出来,大喊:「给我住口!你这个卑鄙小人!」
三哥被吓了一跳,立马把阿筝拉进了怀里,看清来人是我之后,他脸色铁青,活像个黑面阎王。
我深吸一口气壮胆,指着他道:「三哥,阿筝打的猎物是不是被你抢了?」
三哥冷着脸:「六妹何出此言?」
「你莫要不承认了,我要将此事告诉大哥二哥四哥还有五哥,让他们看看你这些年到底是用的何种手段赢了他们!」
顿时,三哥的脸更黑了,我瞧见阿筝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他轻轻叹了口气,再转过脸来,看我已是春光满面,我发誓我从未见过如此擅长变脸之人。
「我的好阿落,三哥怎么会抢你的猎物呢,你瞧那堆,都是你的。」
「既是我的猎物,那你为何要啃阿筝的嘴?你分明就是在欺负她!」
阿筝的脸红得滴血,我自顾自的以为那是三哥掐的,毕竟从小到大我就没少被他掐。
「延阿落,我和阿筝是在玩游戏,她输了我便啃她一口。」
我忿忿不平道:「你啃了不止一口!」
三哥捏紧了拳头:「那是因为阿筝输了我好多次。」
「骗人!我怎么从来没玩过这样的游戏?」
「谁说你没玩过?今天你不就玩了,现在你的猎物最多,你赢了,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与阿筝亦是如此,她前些年输给我的都没还,我啃她几口怎么了?」
三哥说的似乎也有道理,见我迟迟不说话,他便走过来,胡乱在我头上抓了两把,扬言要带我去跟其他哥哥们炫耀,我一时欢喜便忘了这件事。
直到晚上,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三哥啃阿筝的画面,实在恼人得很,想到我今日打猎会赢,多亏了阿筝,我得为她报仇雪恨。
我悄摸摸溜进了三哥的房间,他睡得四仰八叉,我趴在他床前,打算学他啃阿筝那样啃他一口,狠狠地啃,至少得见血才行。
踌躇了半天,我是死也下不去嘴,倒不是因为三哥长得丑,事实上单看脸的话,他长得还是蛮好看的,纠结来纠结去,我决定还是换个方法给阿筝报仇。
我准备离开,结果低头一看,三哥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我颤抖着手想把他的眼皮扒拉下来,却反被他一掌拍开,我疼得吱哇乱叫。
「延阿落!你半夜三更跑到我床边干什么?」
我打算随便编个借口糊弄过去。
三哥看我眼神飘渺不定,沉声道:「你最好实话实说,不然把你屁股打烂。」
三哥威武,我只好将计划全盘托出,他看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延阿落,你脑子一定是被驴踢了,说!你刚刚到底亲...啃没啃我?」
「没啃没啃,我不敢啃三哥的。」主要是下不去嘴,但我没敢说出来。
三哥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把他啃阿筝这事的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可惜我是个死鱼脑袋,从头到尾就听了个以身相许,私定终身。
三哥被我气得直扶额:「延阿落,你给我滚出去,滚快点。」
我屁颠屁颠的跑回去,躺床上立马就睡着了。
我告诉谢昭,那晚我其实大概懂了三哥的意思,总而言之就是,我知道以身相许是什么意思。
解释清楚后,我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提醒谢昭要记得轻点啃。
十五岁的谢昭耳尖红红的,脸也红红的,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我,还说了一大堆我根本听不懂的三纲五常。
「阿昭,你只须知道我会嫁给你便是。」
他叹了一口气,揉着我的头:「我知道了,只是阿落你......日后就不许再生出啃别人的念头了。」
我点头如捣蒜:「日后我只啃阿昭一个人,也只让阿昭一个人啃。」
谢昭抿着嘴,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我当着全家所有人的面宣布了我以身相许谢昭这件事。
阿父气得要罚我抄十遍净心经,他怒气冲天:「好啊你延落,小不伶仃一个就学会以身相许外人了?」
「阿昭不是外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和你娘才是你的救命恩人,我看你是要气死你爹!」
大哥和大嫂对我的事倒是乐见其成,大哥温柔的笑着:「小阿落也有自己的心上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大哥说阿昭是我的心上人时,我脸上一阵滚烫。
大嫂摸了摸我的脸蛋:「阿落要找个懂得疼爱你的男子。」
我突然有了些期待,我和谢昭将来也会像大哥大嫂那样恩爱吗?
二哥声音粗犷:「那小子看着文文弱弱的,一拳就能打趴,不成不成,保护不了你。」
「二哥那日在人睡觉时把人打了,明显趁人之危,说什么文文弱弱,都是借口。」
「改日你请他来,我倒是要和他切磋切磋,你看他文弱不文弱!」
「延毅,你在这嘚瑟个什么劲,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不够我塞牙缝呢。」
二嫂瞪了二哥一眼,他便悻悻然闭了嘴,谁能想到我那五大三粗的二哥竟是个妻管严呢?
我作揖道:「二嫂威风!」
三哥阴森森地在我背后说:「这才认识几天呐,就胳膊肘往外拐,没我的允许,我看谁敢把你娶走?」
「我的好三哥,阿昭可是救了我和阿筝的命呢,你不谢谢人家也就算了,没他的话,你哪能和阿筝...唔唔唔」
三哥捂住我的嘴:「你惹出来的祸,我自会担着,总之,那个谢昭别想轻易过我这关。」
四哥搓着手,一脸不怀好意:「阿落,那个谢昭身边有没有什么女眷,四哥一直想找个中原女子成婚,有的话,你记得让他给四哥引荐引荐。」
「四哥,你天天不学无术,就莫要白日做梦了,阿父罚的净心经抄几遍了?」
「好阿落,你就忍心这么对你四哥?」
「四哥好像很久没和阿父坐下来聊天了。」
「延落,算你狠。」
五哥鼻孔朝天:「你才十二便要嫁人了?前些日子明玉跟我说,你连葵水都还没来,你要嫁谁?」
「明玉明玉,天天就是明玉,你从十岁开始就会念叨明玉,什么葵水,听都没听过,谁知道你们俩是不是想唬我?」
「明玉才不会唬我。」
「好,那我问你,葵水是什么?」
「葵水自然就是...就是...来自葵河的水,延落你蠢不蠢,这也要问我。」
「你一撒谎就结巴,还说不是唬我?」
「哎呀,你烦不烦人!我现在就去问明玉!」
延晧,我的双胞胎哥哥,我的好五哥,我严重怀疑我们俩在阿娘肚子里的时候互相踢过对方的脑袋,要不然怎会一个赛一个的蠢。这段时间天气晴朗,积雪化了不少,我几乎每日都同哥哥们一起骑马射箭打猎。
那日看到三哥和阿筝一起说笑,我猛拍脑袋想起自己已有快半月的时间没见到谢昭了,于是我偷了三哥的快马,赶着去见谢昭。
彼时谢昭正在门前舞剑,剑若霜雪,周身银辉,竹青色的身影随风而动,衣袂翩翩,清姿卓然。
等了许久,谢昭才放下手中的剑,背过身去,径直走进了屋里。
我满心疑惑,他难道是练剑练得太入迷,没看见我来了吗?
进到屋内,我一眼就看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雪狐,神色大喜:「阿昭,你抓到了雪狐!」
谢昭喝着热茶,声音却是冷冷的:「不过是偶然碰到,就随便抓了起来。」
我兴奋地说:「阿昭,你真厉害!我们家就只有三哥见过雪狐,但他从没抓到过。」
谢昭有些嘲讽地问道:「是吗?」
「当然了,三哥是我们几个里面最厉害的,现在看来,你比他还要厉害。」
谢昭看着手里的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延姑娘谬赞。」
自我来这已经过去快一个时辰了,雪狐也看腻了,话题也找了不少,但谢昭根本就不想搭理我,我就是再蠢也看出来了他是在生我的气。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阿昭,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你看出来了?不错,有长进。」
「你为何要生我的气?」
谢昭眸子一沉,直直地看向我:「你之前说要嫁我,是不是反悔了?」
「我延落向来是说到做到,从不反悔,是谁在阿昭耳边乱嚼舌根?」
谢昭疑惑道:「那你为何这么久不来找我?」
谢昭家离我家太远了,下雪天路难走,我实在懒得骑马出门,但我确实是想他的,阿昭本就在生我的气,我可不能说出实情。
对不住了三哥,是你说的我惹祸你担着,我拿你扯谎也是无奈之举,你就再替我担些吧。
我泪眼婆娑地望着谢昭,撇了撇嘴:「这些日子三哥一直缠着我骑马射箭,半点空闲时间都没有,我心里是很想念阿昭的,要怪就怪我三哥,是他不让我来见你的。」
谢昭神色缓了缓,接着又叹出一口气,轻声说:「我心里也是极想念阿落的。」
我本想回应他两句,奈何肚子咕咕叫了起来,「阿昭,我匆忙赶过来忘了吃午膳,你还有烤兔子吗?」
谢昭无奈地看着我:「现在就去给你抓兔子。」
傍晚,阿昭坐在柴火边烤兔子,火光映在他眉骨间,一闪一闪的,我的心也跟着疯狂的跳。
「阿昭,我以后一定每天都来找你。」
「不必了,今夜我送你回去,日后换我去找你。」
「这样也好,阿娘说我整日骑马,又懒得涂养肤露,屁股都生出茧子了,容易讨未来夫婿的嫌弃。」
谢昭面上一红,把烤好的兔腿递给我,别扭着说:「你若喜欢骑马便骑,我...不嫌弃。」
我一边吃一边嘟囔:「阿昭对我真好。」
谢昭把那只小雪狐放生了,他说就这么关着它也不好,毕竟广阔的天地才是它的家,我觉得阿昭这话说得好极了。
回家的路上,我同谢昭说起了我的家乡。
北延是个小地方,一百多年前还是个天气恶劣的蛮荒之地,阿父说从他的曾祖父那一代开始整治北延,开垦荒地,平息战乱,建立制度,耗费了几十年的心血,这里的人们才过上了吃饱穿暖的生活。
一代传一代,北延的百姓都很信任我们家族,他们把我曾祖父称作北延王,追捧他,但其实我们家族从来都没有想过自立为王这种事。
除了百姓们总是隔三差五的送各种各样的东西给我们家以外,我们过的生活其实和平民百姓没什么不一样,渴了自己去打水,饿了自己去打猎,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们更加受人尊敬。
我得意洋洋的告诉谢昭:「这么算起来我可是北延的六公主呢,阿昭娶了我定是不会吃亏的。」
谢昭浅笑:「是啊,我觉得自己赚到了。」
之后我又缠着阿昭问他的身世,他说自己是将军之子,父亲是镇守边疆的骠骑将军,他留在边疆也是为了历练自己。
我感叹道:「难怪阿昭剑术那么好,原来是出自练武世家啊。」
到家门口时,我发现父兄还有我阿娘他们全都站在外面吹冷风,不知道是要做什么,三哥眼睛好,隔着大老远的就看见了我。
我熟练的从马背上翻滚而下,问道:「你们趁我不在是要偷偷做什么?」
我阿父第一个冲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延落,你这个不孝女,这么晚了不知道归家,我今天非要打断你的腿!」
还好我动作快,赶忙躲在了谢昭身后,「阿昭,快保护我!」
这次连我阿娘也不站在我这边了,她语重心长地说:「阿落,还不快给你阿父认错,这个月你都跑丢两次了,我和你阿父年纪大了,经不起你折腾。」
全家都在数落我的不是。
关键时刻,还是阿昭出来替我说话:「在下谢昭,拜见北延王,北延王妃,阿落晚归全是谢昭一人的错,若要责罚,请罚谢昭。」
这一下我们全家的目光都落在了谢昭身上,他倒也还好,不慌不忙,稳若泰山。
阿父收起了对我的怒意,仔细打量着谢昭,「我们北延没有这么多规矩,你也不必多礼,你救了我家阿落和阿筝,我们还没来得及当面道谢,怎敢罚你?天色已晚,今日你就在此住下,有什么事待到明日再说。」
阿父走了,大家也就散了,四哥临走时偷偷给我竖了一个大拇指,我白了他一眼,五哥延晧拼命用口型说着「活该」两个字,生怕我看不懂。
三哥阴沉着脸:「延阿落,你竟敢背着我偷阿红,还骑了它那么远,你知不知道我自己都不舍得骑,我看你是有了夫婿忘了哥,为兄今日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三哥说完便作势要打我,我大喊大叫:「三哥,我错了,我给阿红道歉!」
三哥冷笑一声:「好啊,接下来一个月,阿红就是你三哥,你给我去马厩把它养好了!」
我立马转向阿红,作揖道:「三哥遵命!」
谢昭瞧着我落魄的样子笑出了声:「原来你这么怕你三哥啊。」
「是啊,我三哥威武着呢,我可崇拜他了!」
「...你三哥已经走了。」
我转过身,呼出长长一口气,对着谢昭哭诉:「阿昭啊,你是不知,我三哥他就是个活阎王呐。」
谢昭揉着我的头:「我倒是觉得你三哥是最疼你的那一个。」
「阿昭,你莫不是吃了我三哥的迷魂药?」
「......」
谢昭说的是真话,只是我太笨了,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三哥最疼我,为了我,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阿父只留谢昭待一日,但不知为什么,他在我们家足足待了有四五日。
这本来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因为我可以每天都和阿昭待在一起,但事与愿违,这些天谢昭不是被我阿父叫走,就是被我阿娘叫走。
更巧的是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也成天没事就来寻谢昭,害得我是连谢昭的面都见不着。
阿红每天要吃特别多的草料,各种草还得搭配着吃,眼看这草料剩的不多了,我又实在是无聊,于是我就想着让阿筝陪我一起去寻些草料。
半路遇到延晧,他说阿筝跟三哥一起把谢昭从四哥家里叫走了。
我气鼓鼓地问延晧:「他们去哪了?」
「我哪知道?我刚刚才把明玉送回家,都怪你上次让我问她葵水的事,她气得好多天都没理我。」
「那你问出结果了吗?」
「明玉死活都不肯告诉我。」
「瞧吧,我就说她是在唬你。」
见我这么说,延晧憋得脸都红了,大吼道:「明玉才不会唬我,有本事你去问谢昭啊,我看他更会唬人!」
我脑子突然灵光一闪,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延晧,你敢不敢打赌,如果我问出来了,你就去马厩喂阿红,喂一个月!」
「赌就赌!」
激将法对我和延晧永远有效。
晚膳时,总算见到了谢昭,我今天势必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延晧彻底服气。
人都到齐了,用膳时,我盯着延晧阴恻恻的笑,他看着我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清了清嗓子,秉着勤学好问的态度问谢昭:「阿昭,你可知葵水为何物?」
谢昭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筷子滑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时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场面安静得吓人。
三哥最先反应过来,咳嗽的样子像是要把桌子给掀翻。
阿父脸色阴沉,看样子是要发火,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到了他,正准备开口问,三哥揪着我的耳朵就往外走。
「啊,三哥,疼疼疼!」
「闭嘴!疼死你算了。」
许是见我叫唤得厉害,三哥松了手,把我扛到肩上,我仍不停地在叫唤。
「都没揪你耳朵了,还鬼叫什么?」
「三哥,你肩膀...硌得我...胸疼...」
三哥立马把我放了下来,我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胸老是胀疼。
我泪眼婆娑,抽泣道:「三哥,我是不是得病了?」
只见三哥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仿佛得病的那个人是他不是我,我更加绝望了。
「三哥,这病没得治吗?」
「延阿落,你没病!」
我感觉三哥快被我折磨疯了,幸好阿筝追了上来,他俩背过身去,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两人的耳朵通红,紧接着我就被阿筝领走了。
阿筝问我:「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我瘪了瘪嘴,气愤道:「是延晧让我问的!」
阿筝一脸了然于心的模样:「你是不是又和他打赌了?」
眼见事情败露,我只好腆着脸傻笑:「阿筝聪明过人,阿落求你,别把这事告诉我阿父。」
我和延晧从小到大打过无数次赌,也因此被阿父责罚过无数次,我俩现在看见净心经就直发怵。
阿筝把我带到了阿娘面前,阿娘把所有的事情都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刻我的脸肯定比那朱砂还要红,太丢人了。
阿娘叹了口气:「阿落,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就不能像阿筝一般稳重,像明玉一般温良呢?」
我捂着脸回:「阿娘,因为我是阿落啊。」
关于我的这场闹剧并没有持续太久,北延天气恶劣,不分四季,一年里大半的时间都是寒冬,眼看天气逐渐转热,我也顾不上矫情了。
我约了谢昭去河里摸鱼,我脱了鞋袜就往水里钻,他就坐在岸边看。
「阿昭,我捉到了一条大鱼!」
「要我替你烤了它吗?」
「不行,它溜走了!」
我赶着去追鱼,结果拌了一跤,浑身湿透,属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谢昭把我从水里抱出来,结果就是他也浑身湿透了,我嘲笑他笨,他嘲笑我傻,一个不饶一个。
时间如白驹过隙,眨眼即逝。
远处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低头捋了捋马匹的鬃毛,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按到弦上,瞄准,拉弓,「嗖」的一声,猎物倒地。
傍晚,三哥在清点今天的收获,到我时他挑了挑眉:「嚯,延阿落,你进步飞快啊,猎物是越来越多了。」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我的好三哥,靶场射箭,我闭眼都能中靶心。」
三哥大笑:「延阿落,我不知道你都会说诗了,又是谢昭教你的?你也十六了,已经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不如告诉阿父,让他把你俩的婚事尽快提上日程吧,反正我看谢昭他也乐得做我们家的上门女婿。」
我脸上燥得慌,大吼道:「数你的猎物吧,三哥,自己都要做新郎了还不忘打趣我,不知羞!」
对了,三哥和阿筝快要成亲了,这些天大家都忙着准备宴请宾客的食材,谢昭每天跑来跑去找我也麻烦,阿父干脆让他长住了下来。
夜色渐浓,我和谢昭站在瞭望台上赏月,微风卷起丝丝凉意,谢昭把身上的狐裘脱下披在我肩上。
「阿昭,马上又要入冬了,我舍不得夏天。」
「日后阿落随我去中原,除了夏天冬天,还会有春天和秋天。」
「可我要是想念北延了呢?」
「那我便陪你回来。」
谢昭的目光柔软又坚定,鬼使神差般的,我踮起脚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嘴角。
他先是有些呆滞,随后眼神变得热烈起来,谢昭捧着我的脸,修长的手指嵌入我发间,唇瓣酥酥麻麻的,心脏跳得飞快,想起上一次见到此情此景,还是我撞破三哥和阿筝的时候,原来他们当时竟是这样的感觉吗?
我记得刚认识谢昭时,他只比我高半头不到,现如今他身姿挺拔,玉树临风,我也只及他肩膀高了。
半晌,谢昭握着我的手问:「阿落,等三哥礼成之后,你可愿与我一同去见见我爹?」
我刚才有些缺氧,脑袋懵懵的,稀里糊涂的就答应了。
后来,我不止一次埋怨过自己,幻想着当时我如果没有答应谢昭就好了。
三哥成婚那天,整个北延灯火通明,人欢马叫,大家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热闹非凡。
四哥趁着阿父没空管他,抡起酒壶喝了个天昏地暗,硬拉着谢昭问什么时候给他介绍中原女子,别提多丢人了。
想来三哥也是喝了不少酒,新婚之夜不去找阿筝,反倒来找我:「延阿落,三哥成亲你高不高兴?」
「自然是极高兴的,三哥。」
「很好!三哥虽然成了亲,但我和阿筝待你是一样的。」
「我知道了三哥,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就莫要跟我废话了,阿筝还等着你呢!」
说完,我就推搡着三哥进了房间。
谢昭的父亲镇守在边疆地界,离北延这边还是有些远的。
出门的时候,全家人都出来送我,阿娘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仿佛我一去就不复返了,就连延晧看我都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三哥就更夸张了,他巴不得要替我和谢昭去,我劝了他好久,劝他新婚燕尔,要留下来好好陪阿筝,劝他莫要担心,谢昭的爹不会吃人。
三哥听了劝,竟把阿红借给我骑,我喜出望外,阿红是匹宝马,三哥平日里疼惜得要死,如今倒是大方了。
我和谢昭一路走走停停,两天半的路程,我们硬是花了足足五日才到达大齐军营。
守门的士兵看到谢昭后,个个低头拱手,喊道:「参见少将军!」
我在北延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内心是又害怕又好奇,谢昭牵我的手紧了紧,大概意思是「别怕,有我在。」
谢昭的父亲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刻板威严,谢昭身上有五六分他的影子,从容不迫,英姿飒爽,但少了点运筹帷幄的感觉。
晚膳时,我有些拘谨,不知要说些什么。
谢昭的父亲首先打破了沉默:「早就在信中听我儿说他有一个心仪的姑娘,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倒是个美人胚子。」
「将军谬赞了,阿落就是个普通人。」
「听昭儿说,你们北延女子也会骑马射箭,我从军多年,还未曾和女流之辈交过手。」
谢昭父亲话里话外都在表明对女子的轻视,实在令我不爽,我冷下脸道:「北延是个小地方,天寒地冻,少有战乱,虽有骑射之术,是为生存饱腹而猎杀动物,与从军之人不同,我们不曾有过杀人之心。」
听我说完后,谢昭父亲突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好!好!不愧是昭儿看上的女子,当真是聪慧直率,为父很满意。」
我疑惑的望向谢昭,他回看着我:「我爹故意的,当初你说要以身相许于我时,我将此事写在信里寄给了他,他对你期待得很,时常催我带你来见他。」
我刚刚竟然对谢昭的父亲摆起了脸色,现在想来简直羞愤欲绝。
「丫头莫紧张,是我在这军中待的无趣,生出了逗你的心思,还望你不要与我这个老头子计较。」
「阿落不敢,将军正值壮年,哪里称得上是老头子。」
「你这丫头倒是嘴甜,叫将军就生疏了,不如就跟着昭儿管我叫爹吧。」
我双颊滚烫,只想找个地缝溜之大吉,这谢昭的父亲怎么和我三哥一样爱开玩笑。
半夜,我迷迷糊糊地被谢昭叫醒前往营帐恭迎大齐的景安世子。
景安世子样貌清秀俊雅,细长的眉毛,高挑的鼻梁,还有一双勾人的丹凤眼,一身绛紫长袍,领口袖口处是用金丝镶绣的流云纹,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矜贵。
过了一会儿,世子指着我说:「抬起头来。」
我强撑着睡意,直勾勾的看向世子,他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
「谢承,我竟不知你这军营里还有这等姿色的女子,你倒是挺会享受。」
谢昭父亲红着老脸连忙解释:「世子误会了,此女乃犬子谢昭未过门的妻子,今日前来拜见我,暂住一夜,明早就离去。」
「本世子又不罚你,慌什么?他们若要多住几日,陪本世子解解闷也是极好的。」
谢昭父亲神色一顿:「天色已晚,老臣领世子去歇息吧。」
「不急。」
世子朝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谢昭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十指相扣。
世子看见了,他嗤笑一声:「你是哪家的女娘,本世子在京中为何从来不曾见过你?」
「我来自北延,不是你们那里的人。」
「大胆!跟世子说话怎能用你我相称?」
世子身边的一女子突然出声训斥,我吓了一跳,我并不懂他们中原的规矩,但我不想给谢昭惹祸。
我立马道歉:「小女无知,不懂中原规矩,请世子责罚!」
世子笑了,柔声细语地说:「我的丫鬟不懂事,吓着你了,你长得漂亮,本世子不舍得罚你,早在京中我就听闻有北延这么一个地方,风土人情甚好,改日若是有空,你可愿意请本世子到府上一坐?」
「我们北延人天生就热情好客,自是不会拒绝世子的。」
世子拖长了声音:「如此,甚好。」
回到营帐后,我已经困得不行了,躺下后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我才发现谢昭没回去,在我床边坐了半宿。
他微靠着床,墨色的长发散乱在肩头,长长的睫毛随着起伏的呼吸轻轻颤动,我伸出手指临摹他的五官,碰到嘴巴时他动了一下,耳尖泛起红晕。
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阿昭,你在装睡。」
他睁眼回了我一个「嗯。」
「你在这守着我是因为世子吗?」
谢昭沉默了,过了半晌,他说:「阿落,我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不该带你来这的。」
「阿昭,我是自愿跟你来的。」
我和谢昭打算离开,却被世子给拦下了。
「阿落,你怎么走得如此匆忙?都不打算跟本世子告别一下吗?」
世子管我叫阿落时,我同谢昭一样震惊,我并未与世子说过我的名讳,想来谢昭的父亲应该也不会刻意去说,我不敢细想,只是照着谢昭教我的话说:「现在天色早,民女以为世子尚在休息,不便叨扰。」
世子没有搭理我说的话,而是把目光放在了谢昭身上:「本世子有些话想同阿落说,不知少将军介不介意把她借给我一会儿呢?」
谢昭脸色不太好:「臣与阿落着急赶路,世子既有话要同阿落说,便在此说罢,臣在旁边等着便是。」
「可本世子不想你在旁边等着,这该如何是好?」
我望向谢昭,他垂放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我勾了勾他的手:「阿昭,你先往前走,我会快些赶上你的。」
从前,我听教书夫子说中原是个鱼龙混杂之地,那里的人不像北延人这样纯粹。
我问他:「那里的人都是坏人吗?」
他回道:「有坏人,也有好人,还有一些表面上是好人,但实际里却是坏人,如果他们不在你面前表现出自己坏的一面,那么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们其实是坏人,更有一些根本就分辨不出好坏,好的时候是好,坏的时候也坏,人性复杂即是如此。」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夫子为何将这好坏说得如此晦涩难懂?」
夫子叹了一口气:「阿落自幼生在北延,在这里好坏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那时不懂夫子说的话,但现在我似乎懂了,世子就是那类分不出好坏的人,他对我不坏,但对谢昭坏,我不怕他,但谢昭怕他。
我不知道世子想和我说什么,阿昭走到了远处,我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
世子一直盯着我的马看:「这是匹好马,想来是有日行千里的能耐。」
「阿红是我三哥精挑细选出来的,对它精心呵护了许多年,自然是匹好马。」
「这马竟然叫阿红,当真是有趣。」
「世子把我留下,可是因为看上了我的马?」
世子开怀大笑:「马是好马,但本世子可不能抢了你回家的工具,虽然我心里确实很想这么做。」
「那世子到底想同我说什么呢?」
「世子,世子,叫得让人心烦,我叫姜瑾,既然我都叫你阿落了,那我便允许你叫我阿瑾吧。」
明明只是个称呼,但我心里却很抗拒,我有一个阿昭就足够了。
我迟迟没出声,世子也不急,仿佛我不叫他阿瑾他就不会轻易放我走。
「...阿瑾,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世子勾了勾唇:「阿落,路上小心。」
我干脆利落的上马,轻呼一声「驾」,阿红跑得飞快,正如我此刻迫切想要见到谢昭的心。
谢昭就站在不远处的雪松树下,身着一袭碧色缎衫,眉目如画,唇色如樱。
我唤他「阿昭」。
他大步跑来,拥我入怀,下颚轻抵在我额间,我知道他在害怕,环在他腰上的手紧了些。
「阿落,中原的事太复杂了,我看不透世子这个人,我很害怕,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怕我保护不了你。」
「我能保护好自己的,阿昭,你要相信我。」
「阿落,你想陪我回中原吗?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成为谢昭的妻子,好不好?」
「阿昭,能嫁给你,我心里很欢喜,但我的家人都在北延,要不然你先回去,到时候把我父兄他们都请来,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这样的场面可不能让他们错过了。」
「好。」
我与谢昭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自离去。
临别时,谢昭吻了我。
「阿落,等我回来娶你。」
后来我想过很多次我们的结局,最满意的那个就是:我与谢昭没有在雪松树下分别,我们一起去了北延成亲。
如果是这样的话,无论后面发生什么,我对谢昭都不会再有遗憾了。
回到北延后,我跟阿父阿娘还有三哥他们炫耀:「阿昭回中原去准备我们的婚礼了,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是不是很气派?我听说中原有好多北延没有的小玩意儿,我们多买些带回来,也好让没出过北延的人们开开眼界,还有那个......」
三哥戳了戳我的脑袋,感叹道:「妹妹长大了,都要嫁人了,话说嫁到中原会不会太远了些,要是被人欺负了,三哥就是跑断阿红的腿也救不了你,唉,早知当初就不该教你以身相许这些,干脆等谢昭来的时候把他暗杀掉算了......」
我气得脸红脖子粗:「延珏!你能不能想点好!」
延晧听完,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好阿落,你能不能跟谢昭讲一下,给我和明玉也办一场这样的婚礼啊。」
我「哼」了一声:「反正到时候我们全家都是要去中原的,给你和明玉办一场那不是手到擒来?」
自从谢昭走后,我是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他来,结果他倒好,两个月过去了,连封信都没给我寄,难道是路途遥远寄不过来?
转眼又过去了半月,这天,我和延晧正在门口比赛扳手腕,突然来了几个中原人,我以为是谢昭带来的人,左顾右盼也没寻到他的身影,心里失落极了。
其中一个男子出声问道:「北延王在何处?还不快快来接旨?」
这男子声音又尖又细,难听得要死,他瞅了我一眼,又问:「北延王在何处?还不快快来接旨?」
我心想,若我阿父不来,他不会要这样夹着嗓子喊一整天吧。
渐渐地,我们家周围聚集了好多人,他们都在看热闹,我也在看。
延晧叫来了我阿父,还是阿父的声音好听,浑厚生动。
「你就是北延王?」
「我就是。」
「还不跪下接旨?」
这是什么破规矩,竟还要让人跪下?
阿父板着脸:「我们北延跪祖先,跪父母,跪天地,但不跪外人。」
一时间,聚集起来的人们都附和着我阿父,指责那个中原人,我听到陪同他的士兵管他叫陈公公。
许是看我们人多势众不好惹,陈公公撇了撇嘴:「果然是些蛮夷之人,一点规矩都没有。」
随后陈公公又清了清嗓子,声音更加尖细了。
「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闻北延王之女延落,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
今景安世子已弱冠,尚未婚娶,当择贤女与配。值延落待字闺中,与景安世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延落许配景安世子为世子妃。
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阿父没有接旨,三哥怒不可揭,他们试图与这些中原人讲道理,但却只换来一句「北延王抗旨不遵,乃大不敬之罪!」
眼看就要动起手来,陈公公吓得不轻,夹着尾巴就跑了。
周围的环境很嘈杂,但我的心却出奇的静,我相信谢昭,信他会如约来娶我。
五日后,陈公公领着上百数的官兵来到北延,他逼迫我阿父下跪接旨,阿父不从。
一旁的小孩以为这是在扮家家,他好奇的跑过去拉着陈公公的手问:「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声音和我阿姐的一样。」
陈公公震怒,他抽出身旁士兵腰间的佩剑,在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生生刺了那个孩子不知多少下,小孩倒在血泊中,我看到他的脸上还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阿父怒火中烧,势必要取陈公公的性命,北延人天生善骑射,身体强健,骁勇善战,陈公公在一众士兵的掩护下落荒而逃。
兵戎相见,刀剑无眼,北延和大齐开战了。
我曾经说过,北延只为生存而战,从前是,如今也是,只不过从前我们杀的是鹿獐狐兔,如今杀的是人罢了。
北延是个小地方,建立一百多年以来,从未经历过大战乱,现如今逃的逃,散的散,去掉老弱病残幼,能上战场的不到千人。
北延周围地势险峻,又恰逢寒冬,风雪交加,易守难攻。
大齐国大富足,才一个月的时间,就派出三万精兵前来讨伐北延,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谢昭的父亲竟会是率领齐军征战的大将。
我害怕了,我们赢不了的。
我哭着喊:「阿父,你去告诉他们,我们不打了,是阿落太任性了,阿落愿意嫁给世子,阿落知道错了......」
三哥红着眼把我拉进怀里,声音颤抖:「阿落没错,我们都没错。」
「三哥,你帮我想想办法,我可以去跟阿昭的父亲说,我可以去求世子,我们停战好不好。」
「阿落,没有办法的,北延只是一颗棋子,赐婚也只是一个噱头,我们躲不掉的。」
我不懂三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能茫然地看着他。
阿父厉声道:「阿珏!」
「阿父!这不是阿落的错,她应该知道真相。」
我木讷地看向阿父:「什么真相?」
我生在北延,不懂家国之事,皇权之争,亦不懂王权贵族之间的尔虞我诈为什么要搭上整个北延。
先是世子求赐婚,他明知我与谢昭早就定下了婚约,所以他笃定阿父会为了我抗旨,再者就算我答应了嫁给他,北延也还是难逃一劫。
太子弹劾北延谋逆,皇帝疑心重,不可能不查,就算查出北延并无谋逆之心,皇室有他们的生存法则,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大齐要打北延,可以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北延除了反抗以外,根本别无选择。
阿父领兵埋伏在各个山头,借助地形和天气优势,一时间竟打得齐军节节败退,不知多少人被大雪覆盖,从此埋骨他乡。
大哥和二哥把孩子都交给了阿娘和大嫂,让她们往北边逃,只希望我们能多争取一点时间让她们逃得更远些。
二嫂不愿意走,她说二哥是个莽汉,她得留下来保护他。
阿筝有孕快四个月了,我和三哥劝她走,可她死活都不肯离开,于是我开始劝三哥带她走,三哥一听,劈头盖脸给我一顿骂。
「延阿落,我们是一家人,要走一起走。」
后来我死心了,不再劝任何人离开,三哥说的对,我们是一家人,谁也不会离开谁。
同样的招数不能用超过三次,齐军已经逐渐摸清了门路,开始反击了。
今日我们差点被齐军包抄,绕了很大的圈子才得以全身而退。
阿父说,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全身而退了。
我心中顿感悲凉,突然很想念谢昭,我隐隐约约猜到他可能出事了,但我还是殷切地希望着他能来找我。时间拖的越久,对我们就越不利,北延已经被齐军占领了,粮草供不上,想去林子里打猎,也到处都是齐军的影子。
躲躲藏藏的日子变得越来越艰难,我们撑不了几天了。
商讨过后,阿父决定主动出击,攻打北延城里的齐军,把粮食抢出来,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整顿过后,趁着夜色,我们偷袭了北延,阿父和大哥二哥分别带着一小队人进城取粮,我和三哥射箭技术好,负责在高处掩护,其余人则在事先安排好的地方接应。
一开始,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阿父他们进了城,可后来事情逐渐变得不对劲,城里没有发出任何打斗声,安静得就好像是一个设下的圈套。
我和三哥坐不住,打算去城里接应,就在我们刚要起身之时,谢承把我阿父和二哥押到了瞭望台上,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宽刀泛着寒光。
谢承喊道:「延落,我知道你在外面,投降吧,你们赢不了的,至少这样还能给你阿父他们留个全尸!」
一片寂静。
「我数三声,三声过后我就将他们的头颅砍下来喂狗!」
「一!」
「阿珏,带阿落走!」
「二!」
「阿落,替二哥告诉你二嫂,就说我延毅下辈子还要娶她!」
「三!」
手起刀落,鲜血淋漓。
谢承狂笑:「延落!听闻你箭术了得,你倒真是沉得住气,我杀了你的父兄,你难道就不想报仇吗?噢,我差点忘了,你原是要嫁给我儿谢昭的,死了一个爹不要紧,这还有个爹活着呢,哈哈哈。」
「嗖」
谢承左胸中箭倒地,身旁的士兵大喊:「箭从南边来,都给我去追,不论何人,杀无赦!」
射出那一箭后,三哥带着我东躲西藏,前后左右都是官兵,我认命了,但三哥不认,杀了一路的官兵,鼻间的血腥味熏得我想吐。
回到营地的时候,延晧说大哥没了,他是扛着两袋粮食出来的,浑身是血,腹部中刀,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走了。
二嫂听到这个噩耗时,一滴眼泪都没掉,像个没事人一样,可她越是这样,我就越害怕。
一夜之间,我所熟知的一切好像都变了。
阿筝生了个男孩,眉眼很像三哥,我问三哥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字,他眼里闪过一丝悲恸,摇着头说没取。
「三哥,我们带着孩子逃吧。」
「好。」
我不知道谢承死了没有,这几天齐军那边没一点动静。
我们准备继续往北逃,三哥说我动作敏捷,不容易被齐军发现,让我先去前面探个路,临走时还把阿红交给了我。
「延阿落,我把阿红送你了,就当是你十八岁的生辰礼物,若是打草惊蛇了,有阿红在我放心些。」
「知道了,我的好三哥,等我们逃出去,阿落定会给你寻一匹更好的马!」
我一路沿北走了五六里,半个人影都没看着,突然一阵心慌,我拼了命地往回赶,还是晚了一步,三哥他们已经走了。
柴火旁的石头下压着一封信,是三哥的字迹,我拾起来收进怀中,快马加鞭赶往北延。
两军交战,场面惨绝人寰,隔着很远都能听见战场厮杀的声音,眼泪止不住的流,说好的一家人一起走,到头来三哥还是骗了我。
我很早就明白了北延面对的是一场以卵击石的抗争,所谓的两军交战,不过是齐军单方面的剿杀。
阿父和二哥的头被挂在瞭望台上,我们的人全都死光了,我甚至找不到四哥和延晧的尸体,阿红中了箭,把我从马背上甩了下来,我摔折了腿。
一圈又一圈的齐兵包围着三哥,他半跪在地上,口吐鲜血,嘶哑着声音冲我喊:「快逃!」
箭用光了,我随便从地上捡起一把刀,瘸着腿发疯一般的乱砍,右手废了就用左手砍,竟真叫我砍出了一条血路,可惜我精疲力竭,只想和我的家人死在一起。
「驾!」
我看到阿筝骑着阿红冲了进来,她往三哥的方向杀过去了。
「阿落!上马!」
来人穿着一身黑色长衫,面容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他干脆利落的杀掉周围的齐兵,将我拦腰抱上了马背,离开前,我看到阿筝倒在了三哥身旁。
「谢昭,你来得太迟了。」一路颠簸,睁眼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上,头晕目眩,浑身阵痛,根本动不了。
头顶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滚开。」
她仿佛没听到我的话,自顾自地说:「你伤势太重,失血过多,多休息几日头晕的症状就会缓解。」
我闭上眼,脑子里全都是些血红的画面,北延已经亡了,我这样苟延残喘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有人在我身旁坐了下来,轻柔的拨开了我额间的碎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紧闭的双眼颤了颤,太久没见谢昭了,他下巴上竟也生出了不少胡茬。
「阿落,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让我死吧,谢昭,求你了。」
静默了许久,谢昭离开了。
我不吃不喝一整天了,给我看病的那位女大夫大声数落我:「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把你救回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你有没有良心啊!」
我假装睡觉,并没有理会她,看我是这样的态度,她竟气得哭了出来,我不知道她哭是因为心疼我,我只当中原女子都是爱哭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