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乐汉文
这是坐落在华北平原上的一个千把人口的村子。从村里通往田野有一条土路，沿着土路走三里多路程，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沟，在河沟旁有一片荆棘丛生、野草葳蕤的地方，稀稀拉拉地隆起着几个高地不一的小坟丘，村里的人把这个地方叫乱葬茔。葬在这里的人，都是村里的那些死去后不能葬在祖坟的、姓氏不一的地位卑微之人。在乱葬茔的西南角，有一个被荒草几乎完全覆盖的低矮坟塚，下面埋葬着一个生前身份卑微、最后含冤而死的女人。今天所讲的这个故事，就是这个女人生前的冤屈和死后的离奇。
说起这个女人，还得从上个世纪的民国说起。村里人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一个外乡人，是她的大烟鬼老爹把她卖给村里的一个土财主当丫鬟才来到这个村里的。后来，土财主见这个丫鬟慢慢出落得像花一样美丽，就把她强行占有，纳为自己的小妾。她跟着土财主睡了好几年，也没有生出个一儿半女。因此，村里人谣传：一是土财主年龄大了，没了生育能力；二是土财主的大老婆怕小妾再生给自己儿子争产业，就让小妾喝了绝育药。这个女人小时候跟着她不争气的爹过的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苦日子，来到土财主家，总算是吃饱了，穿暖了，尽管在家中是地位低微的小妾，她也没有发过什么怨言，可能一心想的只是跟着老财主过安稳的日子。
世事的变化让她这个没有文化的女人怎么也没有料到，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打败了民国的统治者国民党，民国灭亡了，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接踵，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让她生活的这个衣食无忧家庭彻底崩塌了。村里成立的农会根据各家原来土地的多少进行了成分划分，土财主家土地多，被划为地主，主人也由过去的老东家变成了老地主。老地主被村里的农会给抓了起来，理由是他过去剥削和压迫过村里的穷人，是村里罪大恶极的阶级敌人，最后死在土地革命斗争的枪声中。老地主死后，他家的所有财产被穷人分了个精光。老地主家里的人也被农会的人从他们居住的深宅大院里赶了出来。她这个原来村里人都叫她二姨的年轻女人，也变成了地主小老婆。解放后，穷人翻身了，她也翻身了，村里人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秋叶，娘家是离这里几十里远的一个叫宋集的村庄上的。村农会的领导说她也是旧社会的牺牲品，让她从老地主家带出一条棉被和几件过去穿过的旧衣服，住进了贫下中农遗弃的两间破草房里，而且还和村里穷人一样分得了二亩离村较远的薄地。
就这样，她从过去一个只在家中做些家务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也必须在土地上刨食的农民。春种秋收，秋播夏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互助组、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她靠自己辛苦的劳动艰难地活着，她靠心中藏着的那个希望坚强地挺着。
一个年轻的女人，独自住在村里的两间破旧的小草房里，好多年来，既没有再嫁人，也没有受到过村里男人的侵犯，现在的人也许会认为是个奇迹，其实完全是当时的社会形势所使然。新中国刚成立时，社会上人们心中的道德意识都很强，男人私下里乱搞女人就会成为革命者所不耻的大流氓；再者，群众普遍的阶级斗争立场都很鲜明，思想觉悟也很高，谁都不想和一个不能生育的地主小老婆扯在一起。直至人民公社初期，在村里响应上级号召大炼钢铁时，她才出事了。
从历史的经验和教训我们完全可以这样断言：一个社会的清正，是上层建筑的领袖们所创建的文化教化出来的；一个社会的腐败，也是上层建筑的私欲者们率先影响出来的。到了人民公社初期，个别群众中的领导已经失去了建国初期时高度的思想觉悟，私欲在他们心中开始产生和膨胀起来。这个女人就是被村里治保主任张二狗的私欲给害死了。村里大炼钢铁开始后，各家各户不再单独烧火做饭，村里建起了大食堂，所有人必须到大食堂统一用餐。为了让国家的钢铁产量快速增长，村里响应上级号召，要求各家各户所有的铁制农具、餐具必须交公去炼钢铁。但是，村里却有一些落后分子私藏不交，村干部就组织人到各家各户进行收查。在收查时，如果发现村里那些窝囊者和成分高的人即使藏的不是铁质的物品，而是有点值钱的东西，也会强行收缴。当时的村治保主任张二狗，解放前是个穷无赖，解放后因为成分好就当了村官，这天，他独自走到地主小老婆的房前，心中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个女人跟过老地主好几年，她会不会偷藏什么值钱的东西？于是，他就打着收查铁质物品的旗号，趁地主小老婆不在家，私自撬开她的房门进行收查，铁质的东西倒是没收到，却从女人的旧衣口袋里收出了一只看上去不错的玉镯。张二狗喜出望外，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偷偷溜走了。
女人傍晚回到家里，见自己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她整理自己的衣服时，发现自己装在衣口袋里玉镯不见了，顿时，她的精神便崩溃了。
说起这个玉镯，还得从女人的母亲说起。在她十岁那年，母亲见不争气的丈夫把本来不错的家庭败落得不成样子，便决定离开这个大烟鬼，离开这个让人彻底失望的家。那天，瘦黄的父亲不知到外面干什么去了，母亲就把她叫到身边，从手腕上取下一只玉镯，递给她，含着眼泪对她说：“叶，自己能照顾自己了，在家慢慢熬吧，以后娘出去过好了，再回来接你，无论多久，我就凭这个玉镯认你，你一定把这个玉镯收藏好，不要丢了！”娘交待完毕，就带着两岁的弟弟弃家出走了。母亲走后，她就把这个玉镯一直藏在身边，连大烟鬼老爹都没让知道。没有了母亲，她家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在她十三岁那年，老爹为了凑钱买大烟抽，不知通过什么人就把她卖给了这个村里的土财主，至于卖了多少钱，她连知道都不知道。后来，她老爹还来土财主家看她两次，再后来听人说她爹已经死了。
玉镯是她心中的希望，今天突然被人偷走了，平时说话都不敢高声的女人，一下子像发了疯似的，她冲出门外，逢人就打听谁去她家里搜查了。世上什么时候都有好人，村里有人悄悄告诉她，见治保主任张二狗去她家了。此时，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地主小老婆，她什么也不顾了，直接就去找张二狗。来到张二狗家里，当她问及治保主任是否拿她的玉镯了，治保主任不说拿也不说没拿，说让她晚上到大队部治安室再说。
她回家坐在小木凳上停了会儿，稳定一下情绪，就独自一人向大队部村治安室跑去。
大队部是过去土财主家临街的一个院落，治安室是这个院落的杂物间，她在土财主家生活了好多年，这里她是非常熟悉的。来到大队治安室，见靠窗放一张原来土财主家的破桌子，桌子旁有一把旧椅子，靠后墙有一张不大的木床。治保主任张二狗正坐在椅子上抽烟，见她进来，就招呼她坐在了床沿上。张二狗看着她说，玉镯是他收出的，这种东西必须上交！为了要回玉镯，她抽泣着给治保主任讲起了这只玉镯的来历和自己藏着它的目的，外面的天开始暗了下来，张二狗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亮了屋里的煤油灯。灯光照在女人流着眼泪的脸上，张二狗抬眼看上去，觉得女人好美好美，比自己的老婆好看多了，一个邪恶的意念开始闪现在他那龌蹉的大脑里……待小女人把缘由说完，张二狗又点上一支烟，翘起二郎腿，一边抽烟一边别有用心地说，想要回你的玉镯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得听我的话！小女人说，只要你把玉镯还给我，你说什么我都听。张二狗站起身，走到门口朝外面的院子里观望一下，院子里静悄悄的，他忙掩上门，一下子就扑到女人身上……为了得到玉镯，女人没有反抗。之后，张二狗面露满意的淫笑，对她说，你走吧，明天我再把玉镯还你。她穿好衣服，带着耻辱和希望离开了大队治安室。
回到家里，她躺在床上，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只觉得自己是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夜。翌日，谁知治保主任提上裤子就不认账，不但没有把玉镯还给她，还带领两个二杆子民兵把她五花大绑捆起来，进行游街示众，宣扬说她胆敢向革命干部要收缴的东西，还妄想用色相腐蚀革命干部，必须把阶级敌人的这种歪风邪气镇压下去，不能让阶级敌人反攻倒算！女人就是在这天被游街示众之后，心中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心中的冤屈也让她没有了再生活下去的精神和勇气。这天晚上她被放回家里后，先在破草房前声嘶力竭喊叫了三声“冤屈”，半夜里就自缢在了村头的一棵老梨树上。
一个孤独可怜的女人，生命就这样结束了。村干部让人用一领旧席子把她的尸体裹起来，让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抬着，把她埋在了乱葬莹。
按说，无论什么人，怎样死去的，埋葬之后，慢慢就会淡出人们的记忆。可让村里人奇怪的是，女人死去一年之后，发生了几件让村里人想不信又无法不信的离奇之事——一个初春傍晚，天阴冷阴冷的，治保主任张二狗本家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侄女从外边回来，一屁股蹲在院子里的地面上，呜呜地哭起来。家里人问她咋了，她就是不说，只是一个劲儿闭着眼睛不停地哭。她的母亲心疼闺女，就上前拉着她冰凉的手问是咋了，可她说谁是你闺女，我是那个含冤上吊死了的女人秋叶，这一年多我就住在那棵老梨树上，天阴的时候一直在村中四处游荡呢！家里人这才知道，这是被死鬼附身了。她娘就破口大骂起那个女人来！那个附身的鬼说，别骂了，我不想给我娘挣骂名，我走了！一会儿，这个闺女就清醒了过来，说刚才什么事她都不知道。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到了仲春时节，村头的老梨树又开花了，洁白得就像蓝天下的一团云。这天午后，村里的社员一群一群的陆陆续续到地里去干农活，说来也奇怪，一群人走到村口的老梨树旁时，突然刮起一阵冷风，老梨树晃动着身子，梨花像雪片一样纷纷往下落。这时，正和大家一起下地干活往村外走的张二狗的大侄女，却突然一个人疯了似的跑到老梨树下呜呜地又哭起来，因为以前她被鬼附过身，再加上老梨树下又是女人吊死的地方，大家都说，这闺女又被冤鬼附身了。因为人多，又是白天，好多人跑过去围住她，呸那个冤鬼，骂那个冤鬼，可那闺女一边哭一边嘴里絮絮叨叨的说，你们骂我我也得把我的冤屈说出来，她说张二狗拿了她的玉镯，她的玉镯是娘给她的，她还指望这个玉镯等她娘来找她呢！张二狗答应还给她玉镯，还在大队部的治安室扒光她的衣服，奸污她，她的一个奶子上还被张二狗用手抓了一道血印子，说着就要脱上衣让众人看，周围的人都把头扭到了一边。这时，闺女的娘闻讯也赶来了，上去把自己的闺女给抱住，气得忘了骂鬼而破口大骂起张二狗来——这即使是冤鬼的话，从她闺女嘴里说出来，又做出这不雅的举动，多丢人啊！
村里的干活的人都快速散开，忙到地里干活去了，张二狗的侄女这才慢慢又清醒过来，不过，她对她娘说心里此时很难受，自己憋不住，于是，就放声大哭了一阵子。这次鬼附身的事发生之后，一是好长一段时间，张二狗成了村里人私下议论的焦点，说他真不是个东西！二是以前村头非常热闹的老梨树下很少有人去了，特别是村里那些年青女人一个也不敢再光顾。要是白天还好，尤其是夜里，村里人只要从大梨树一边经过，心里总会产生那种阴森森的恐怖感。
治保主任张二狗听说本家的大侄女被冤鬼附身后说出了自己的丑事，感到自己这个曾经在村里人五人六的村干部，突然在村里有点抬不起头了。他对这个死去的女人简直有点恼羞成怒，就偷偷在女人的坟塚四周打了几个楝木橛子，想镇住小女人的鬼魂，不让她的鬼魂以后在村里胡扯八道，还在老梨树下放了一挂鞭炮，以为这样可以把她的冤魂从上面驱走。但让村里人更奇怪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却在这年夏天溺水死在了老梨树旁的那个坑塘里。
张二狗的侄女因为冤鬼附身的事，她娘在这年年底就给她寻个婆家让她嫁人了，以后也没听说过她再被冤鬼附过身。
后来，村里人都传谣说张二狗的儿子是被那个冤鬼推到塘子里淹死的，还说有个眼睛锐敏的孩子那天就看见那个冤鬼了。孩子被淹死后，张二狗两口子经常伤心难过，没有几年，就双双暴病而亡。
改革开放后，有个五十来岁的外地男人，开着一辆轿车停在村里，说是来寻找解放前卖到这个村里的名叫秋叶的姐姐的，村里年长的人告诉了那个男人，说他姐姐已经离世了。一个好心的村人还带着这个来寻亲的男人来到了女人的墓地旁，外地男人拿出一沓钱酬谢了好心人，然后跪在女人的墓地旁烧了一些纸钱，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了很多话，之后就开车走了。
光阴荏苒，转眼就到了二十一世纪。现在，这个女人的故事村里的人已经知道的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