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的白月光殉情身亡。
夫君亦追随而去,从我的绣楼一跃而下。
他的鲜血染红我的嫁衣。
那天偏偏是我们的大婚之日,遍京笑我克亲夫。
而他们才是话本子里的神仙眷侣,化蝶梁祝。
再睁眼,我回到夫君提亲前。
我悄悄撕毁婚约,打碎两家信物,从此待我的未婚夫置若罔闻。
这一世,我成全你。
御史中丞之女姜若水悬梁自尽了。
今日分明是我出嫁大喜,状元娶妻。
可前厅的窃窃私语打破喜宴的祥和,噩耗须臾间传至后宅。
据说,姜姑娘是因为心爱之人另娶她人,才为此殉情。
我的夫君封彦替我揭下大红盖头,凤冠珠翠琳琅,光辉落在嵌满宝珠的铜镜前。
我却看到他双目垂泪。
他说:「雪鸢,我已经用一生来赔偿你,可是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毕生至爱为谁,只会用恩情裹挟你最爱的人。」
「可事实是无论六岁的生辰,还是十六岁的春日宴,我身边之人始终不是你。」
「所以你不会知道,无论生死,我都会陪伴她!」
封彦的话犹如当头棒喝。
他掀翻合卺酒,褪去身上的大红喜服。
在这个人尽皆知的时刻,封彦一袭单衣,离开了我的洞房。
所有宾客始料未及,他们的笑靥不止,却诧然注视着新科状元一脸决绝地登上新妇的绣楼。
封彦的脸上是我未曾见过的温柔笑意。
他说:「你不愿放手,可我亦不曾屈从。」
「说到底,宝剑虽好,不及故剑情深。」
随后,封彦一跃而下。
一蓬蓬鲜血从头至脚淋透我的嫁衣,封彦的面容却格外安心。
他终于做到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我的夫君封彦逃离了最厌恶的我,奔向他的所爱。
梦醒以后,我睁眼看到自己曾经的闺阁。
梦里的辱骂声讨,笑我刑克亲夫、满门死绝的声音犹在耳畔。
那些骂声将我逼至角落,意外打翻封彦所珍视的书笼。
顿时,一卷卷密不外宣的美人画展露在我的面前。
坐着的姜若水、站着的姜若水、念诗的姜若水,以及与封彦耳鬓厮磨的姜若水…
书笼里的每一幅美人画无疑是被人精心镌刻的回忆。
我认出封彦的字迹,他详细地描绘每一回与姜若水的相遇。
才子佳人从萍水相逢到海誓山盟,至死方休的故事在我眼前匆匆掠过。
直至最后,我的指尖触碰到熟悉的笔画,我才想起自己早已窥见这一出命薄缘悭的悲剧。
那年元夕,封彦独自一人打开书笼,将各色美人图展开,细细养护。
封彦那双眼睛着实漂亮,月色镀层水,从里头生出星点柔情足以让我心尖发烫。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封彦。
只是就连这点不经意流露的心迹也在他回首瞧见我时消失殆尽。
封彦厉声斥责我,偷听偷窥,枉为淑女。
他罚我禁足于绣楼,错过皇后娘娘举办的春日宴。
可这一切分明是他羞于让我这位未婚妻见人,以防我阻碍他与姜若水在春日宴私会才设下的圈套。
关于春日宴的画卷里,封彦与姜若水从眉目传情直至私定终身。
封彦拥有话本子里神仙公子的所有品格。
他的深情矢志不渝、专一坚定令人动容,以及愿意付出一切的破釜沉舟。
唯一的缺憾便是封彦家境贫寒、寄人篱下,与我这位商贾门户的大小姐自幼负有婚约。
他为此钻研科考。
我天真地以为他自卑自己的出身。
于是我为他日日夜夜红袖添香,搜罗世间古籍名著,聘请太师讲学。
别家的小姐胭脂水粉、时兴布缎无一不缺,而我为他倾尽所有,终于围在灶台与砚台边。
后来,爹娘外出行商,跌落山崖,双双毙命。
我想让家中唯一的男丁封彦为爹娘扶灵。
他却从书卷中抬起头,微微蹙眉,开口便是斥责:「雪鸢,你太不懂事了。」
「春闱在即,停灵扶灵需要多少时间,你不知道吗?」
「何况我并非伯父伯母的后嗣表亲,丧仪由我主持,并不稳妥。」
我眼圈通红,却嗫嚅着说不出话。
他说得都对。
于情于理,皆是我僭越了。
可是在封彦珍藏的画卷里,我看到不一样的故事。
我因爹娘骤然离世、沉重的丧仪自顾不暇。
他却放下书卷,不再提及春闱的逼近,一次又一次在胭脂铺耐心等待娇俏的小姐敷脸试色。
画中的姑娘不似我这般貌若无盐。
姜若水瑰姿艳逸,如月中聚雪,貌若天仙。
她对着铜镜含笑春风,身后的公子虔诚专注。
那一刻,俗世的喧嚣与家世的天堑都仿佛不过如此。
梦里,我将泪花抹了又抹。
双亲亡逝,封彦非但不曾宽慰还疾风骤雨地呵斥时,我的心又酸又痛,但我都能忍下来。
只是当我发现向来如冷山玄冰、大漠弦月的高傲之人为所爱戏弄胭脂,赤忱热烈的目光如同姑娘家豢养的幼犬,我明白不是所有人的真心都有回报。
有些人的真心注定只配落在泥里,任人践蹋。
我醒后发愣的时间有些久了。
守床的丫鬟见小姐没有动静,憋着笑将我拉起来。
「小姐这是怎么了?您心心念念的封公子今日可是终于赶到府上了。」
「还不快来人为小姐梳妆打扮,要最最粉嫩的流仙裙,还有那位梳头顶厉害的老嬷嬷也快请进来。」
丫鬟鱼贯而入,各个皆是喜笑颜开。
谁不知道府中的未来姑爷从今日起就要客居于此。
而她们家小姐听人说姑爷身姿俊朗、貌比潘安,早已芳心默许。
等我愕然发现目光所及的一切皆于三年前的府中一致时,丫鬟婆子们已经将我簪成汴京最耀眼的暴发户。
我被久违的财富闪到眼,连忙将钗环首饰囫囵拔下。
「不必了,封公子手握的婚约是否为真尚且不得而知,何必如何隆重。」
我挥退下人,头戴两支银簪,身着女儿家最常见的襦裙,来到前厅。
分明是绣楼一跃,阴阳两隔,可封彦的那身青衫再度映入我的眼帘。
前世,封彦册为状元郎,金殿传胪,跨马游街时,花楼的姑娘曾笑称:「封郎打马过,梦里留青衫。」
如玉公子,世无其二。
正在拜见爹娘的封彦回首瞧见我,少年郎目光流转,眼底是淡淡喜意:「雪鸢又睡迷糊了?」
我这般寡淡的妆容直叫他以为我不过是又一次贪睡迟起。
可我蹙起眉冷喝:「你是何人?真是好大胆子,口出狂言,戏弄良家女子。」
封彦一怔。
他并未想到我会待他如此冷漠。
只是他是封彦,习惯了以我的未婚夫自居。
短暂的失态后,封彦眼眸弯弯,嘴角亦扬起些许弧度:「雪鸢,何故置气,我就当从未看过你这般模样便好。」
可封彦此时已有半笼美人画卷,他有心尖尖的情娘。
我对他的温柔缱绻只觉心无波澜。
我快步走到父母身后,嫌恶不加掩饰:「爹、娘,他是谁,女儿不喜他。」
封彦定然是重生了。
可他此前从未被我撂下脸面,错愕与惊疑让他愣在原地。
高洁如他怎会记得前世的卑贱的商贾之女待他如何如珠似玉,只会怀疑我是当真睡懵了。
封彦出身书香门第。
然而到他这一代,唯剩一枚前朝匾额和两位务农的爹娘。
封彦自小立誓用功读书、进京赶考,只是家中半亩薄田,实在难以筹备盘缠。
直到他爹从咸菜缸下翻出一纸婚约。
封彦便仗着这纸婚约风风光光地进京,在我家登堂入室。
前世,他初来乍到的狭促与寄人篱下的敏感都被我巧妙化解。
我不愿瞧见封彦难堪,借口说彼此尚小,不若先叫封彦暂为我的夫子,教我开蒙识字。
封彦因此才有立足之本,家中长辈下人都
皆待他这位夫子礼让三分。
只是这一次,我绝口不提让封彦教书之事。
闺阁姑娘的心态总是反复无常。
爹娘并不意外我前几日还对封郎心心念念,如今初会面却已然嗤之以鼻。
他们索性未曾提及婚事,对外托说封彦乃远方表亲,赶考客居罢了。
可封彦不甘于此。
我有意将他晾在一旁良久,封彦却并不气馁。
一日饭后,他恭敬地抱拳作揖,郑重谢过我的父母慷慨解囊,给予他容身之处。
封彦借此重新禀明来意,他谦逊地表明自己出身微末,远不及我这位京城的大小姐。
他愿来日及第后三书六礼,以进士嫡妻的名分迎娶我。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十六岁的少年郎潇洒出尘,行止不羁却自有经年的书卷气,总让人轻易欣赏他的品行气节。
不怪我对他一见倾心。
封彦此人少年时便已文韬武略、英姿卓然,待人处事更是温润如玉,得体知礼。
他说愿意娶我,当真心悦我吗?
并非如此。
封彦从头到尾只当我是尚待履行的承诺,青云路上的垫脚石。
可是爹娘却兀自意动不已。
我朝以来,低贱的商户想要脱胎换骨唯有两条出路。
一是后辈得力,中举夺魁,从此改商为官。
再是榜下捉婿,后嗣方可脱离低人一等的命运。
封彦的话无疑点亮爹娘内心最深处的希望。
可我唯愿这缕渺茫的希望彻底灭却,莫要再害我家破人亡。
我将银筷掷于一旁,发出脆响:
「封公子真是大言不惭,你口口声声说配不上我,却执意扬言将来娶我,坏我闺阁女子的名声。」
「而你所言的婚约又从不示人,祖父到底有无与你家许下如此荒谬的承诺全然未可知。」
封彦料定有人会矢口否认。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话会出自于我。
他很快想到我并未重生,兴许我起初对他的印象不深,持有怀疑也是难免。
封彦不急不躁,取出随身携带的密封竹筒,递到我眼前:「雪鸢小姐,婚约自然是有的。」
为了表示郑重,他特意强调:「这封婚约,我不曾离身。」
我见他并不羞恼,反而温和有礼,勉为其难地接过所谓的祖上婚约。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我倒出了一张空白破损的旧纸。
爹娘惊诧不已:「封公子,这是?」
封彦亦是始料未及:「这绝无可能。」
他仔细端详那张破纸,似乎试图找出一丝笔墨留存的痕迹。
阿父的脸上已然出现怀疑。
我家家底殷实,封彦穷困潦倒。
他估摸封彦应是上门打秋风,可阿父愿意给读书人一个面子。
「封公子无妨,即使并无婚约,我们两家亦是祖上的交情。」
「世侄且安心科考,无需为京中一概食宿文砚多虑。」
只是封彦讨厌施舍。
他凡事皆要名正言顺,想方设法令他人求着将他想要的一切拱手相让,自己倒是落得个人淡如菊,不喜外物的美名。
前世,他见我早已倾心,从未吐露这番说辞,而是径直要将婚约撕毁。
封彦嘴上说着他配不上我,不愿耽误我的终身,却任由我抢去他手中的婚约,小心翼翼捧起。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说重话,不许他自轻自贱,我看上的公子定是世间最好的公子。
从此,我患得患失,生怕封彦对我们的婚约生出犹豫和不满。
可我今生偏要成全封彦前世不敢做之事。
我在他寄居府上的第二日,指使丫鬟替他洗衣。
封彦前世享受惯了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自然不疑有他。
什么脏的臭的都全权交给了丫鬟。
而他所说的「婚约不曾离身」也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好似他自己当真珍视这门婚事。
丫鬟轻而易举拿到封存婚约的竹筒。
而我立即替封彦彻底撕碎,烧成灰烬,吹散得不见踪影。
我甚至羞辱地替上一张白纸。
只是我都做到这等地步,封彦竟不曾对我疑心。
婚约不翼而飞,封彦百口莫辩,急忙掏出胸口的吊坠:
「伯父误会了,我并非打秋风。且看此枚玉环,乃是当年随婚约一并留下之物。」
「此物与雪鸢小姐自幼佩戴的玉佩为天造地设的一对玉环,亦是两家婚约的信物。」
谁料,我眨巴眼睛,一派天真无辜:「什么玉佩?」
「本小姐顽劣不堪,打碎的金银首饰无数,不知道冯公子想要配对的是哪一个?」
真是风水轮流转。
封彦如今竟敢拿他与姜若水的定情信物来求我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