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叫宋二妮,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一天学没有读过,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但她却是们姐弟俩这辈子最尊敬的女人。
不仅仅是她生我们、养育我们长大成人。
更因为她让我们知道应该怎么活在世上。
也因为她给予我们面对困难解决困难的勇气和意志。
我娘是50年代生人,姥爷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汉子。
与当时大多数的农村人一样,重男轻女是他的标签。
我娘是老二,前面还有个姐姐,所以姥爷相当不待见她,因为一连生俩丫头片子让他没了面子,好在随后又连续生下两个舅舅,才让我娘不至于承受姥爷的怒火。
但日子过得也相当一般,毕竟俩舅舅是要精心照顾的,她作为闺女自然享受不到什么照顾,能活着就行,不仅如此,三岁的她就要负责照顾舅舅,动辄舅舅哭闹一下她就得挨打。
吃穿上面更不要说,那年代普遍都比较穷,谁家孩子也吃不上好的、穿不上好的,更别说她这个夹在中间的闺女了,好吃的要让给舅舅,穿的要捡大姨剩下的,从小到大一件新衣服没穿过。
第一次穿新衣服还是结婚的时候,我爹陪着她去供销社买的布料,回家后她自己做了件红褂子。
这件嫁衣到如今还保留着,我娘说这是第一次穿属于自己的衣服,而且是我爹买的得留一辈子。
嫁给我爹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的时候我爹二十、我娘十七,放到现在还是个屁事不懂的高中生,每天只会给父母要钱去追星,可她那时候就已经成家,要担负起一个家庭了。
我爹和我娘感情挺好的,用我娘的话来说,我爹是个特别厚道老实又疼她的男人,虽然话不多,但却时刻都想着她,吃的穿的都是先紧着她,也让她人生第一次尝到被关心的感觉。
只是这样的好日子也就仅仅过了不到五年,1974年我才一岁多的时候,我爹随着生产队出工到公社修水库,炸完山没有做好清理就上人干活,一块几吨重的巨石砸下来,我爹正当其中,连挣扎都没有就走了,我们娘仨瞬间成了孤儿寡母。
失去了顶梁柱,家里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我娘忍着悲痛安葬了我爹。
可还没等刚缓一口气,爷爷就告诉我娘,我爹的赔偿金他要保管,没有我娘的份。
放到现在简直是无法理解,凭什么男人死了补偿金都不分,但在那时代却相当正常。
我爷爷的理由既简单又粗暴,我爹是被我娘克死的,不来找她的麻烦已经算对得起她了,还想要赔偿金?那简直是大白天说梦话,想都别想!
爷爷这么气势的原因,一方面是我爹没了,另一方面也是我姥爷已经去世了,不过我姥爷死的有点窝囊,喝醉酒烤火时烧死了,就在我娘嫁给我爹的第二个年头。
我爹赔偿金一点没有,我娘自然是不乐意,跟我爷爷大吵一架,却被我爷爷当着许多人的面甩了几个耳光,告诉我娘想在这过就别那么硬,除非我儿子活过来赔偿金才可能会给到你。
当年的情况,就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娘回去找俩舅舅帮忙出头,谁知我俩打小就懦弱的舅舅推三阻四,反倒是劝说我娘接受现实,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生活就得学会低头。
娘家指望不上,婆家还要欺侮,我娘几乎是有些撑不下去,找大队帮忙做主,可人家来了两趟根本说不动我爷爷,找到公社人家说家庭矛盾自己解决,连我姐都劝娘不行就认了吧。
我娘却语重心长的对我姐说,不是认不认的问题,是那赔偿金属于我爹拿命给我们换来的,就算是要不到她也得要,不能让我爹死了都不能瞑目。
有天晚上,我娘去公社找人讨要了一瓶汽油,直接摔在了我爷爷屋里,点燃火柴说既然让我们娘仨没法活,咱都一起去找你儿子评评理,吓得我爷爷上蹿下跳,可就是逃不出那间屋子。
最后只好屈服,说赔偿金给你一部分,但以后两家再无关系,我娘终于拿到了一百二十块钱的赔偿金,一条人命,当时的赔偿也不过仅仅三百块钱而已。
拿到赔偿金后,我们家果然被孤立了,爷爷在村里放出话,以后绝不管我们娘仨的死活。
很多人都说我娘这么做得不偿失,但我娘却坚定地说,不管就不管,就不信我们娘仨活不下去。
可那年头没了顶梁柱真的不好活下去,队里出工女社员最多才能拿到七个工分,再加上队里穷的能跑老鼠,一年挣多少公分,核算下来也没多少钱,辛苦忙碌一年,我娘仅仅分到三块六毛二分钱和一包火柴,连买块布做衣服都不够,过年时候我们喝的是玉米糊糊配咸菜,一向要强的我娘在我们睡着后,抱着我爹的牌位哭了整整一晚上。
日子再不好过也得过下去,这就是我娘一辈子坚持的信念。
75年,依旧是没太大差别,我们家的日子依旧是过得很难。
我俩舅舅却找上门来,以姥姥生病没钱的名义,硬生生将我娘塞在牙缝里的二十块钱给“借走”,到如今也没听说他们还回来,或许在他们心里我娘和大姨就该是他们的提款机。
那年秋天我生了场大病,我娘拿出所有钱给我看病,却没太大的效果,后来实在没钱了,我娘第一次求到爷爷门上,爷爷不肯借,我娘就在门口跪着,到最后爷爷还是没掏钱,而是给了个最终也没实现的承诺,等到卖完猪就借给你钱给孩子看病。
最后我娘到处求人,借了十几块钱维持住我的治疗,当时村里有个大娘无心一句话,让我娘决定去城里做买卖挣钱,她受够了没钱的苦,就算是豁出去命不要也得挣钱给我看病。
可能有人会说做个小买卖有啥的?最多也就是不挣钱,还能犯得上被枪毙不成?
那是不了解那个年代,那可是1975年,个体买卖有个罪名叫做投机倒把。
甚至可以说是资本主义复辟、资本主义尾巴,那是被全面禁止和取缔的。
管得松的地区可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可我们那里却相当严格。
我娘把枣树上的枣子打下来,提着篮子步行二十多里去县城卖枣。
一篮子没卖完就被民兵给抓了,把我娘带到小黑屋审问。
问我娘知不知道这属于犯错?知不知道这是属于投机倒把?
我娘却没有害怕,而是笑着说大兄弟,别吓唬俺们乡下人,投机倒把是说的低买高卖挣差价,俺这是自家树上摘的吃不完拿来换点钱,咋也够不上投机倒把吧?
那民兵队长被她逗乐了,说没想到你知道的还不少,看来是提前做了准备的。
我娘叹了口气,说大兄弟你说言重了,好人家谁愿意抛头露面上街卖枣?俺家男人前两年没了,家里孩子等着钱看病吃药,俺只能是拿这点枣换点钱,不然俺孩子就活不了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咱都互相体谅一下成不?
一番话把那队长都给说感动了,等到放我娘出来,偷偷跟着出来把我娘的枣都给买了去。
说你家有困难可以理解,但俺们就是干这个的,看到你卖枣也不能不管,拿着钱走吧,以后就别来了,要是来也找个俺们看不到的地方,我娘没忍住掉了眼泪,给那个队长鞠了个躬。
第二天我娘又提着篮子来了县城,她倒也不是故意作对,而是我看病真的需要不少钱,光靠一篮子枣远远不够,不过她谨记那位队长的教导,找了个小巷子待着,见到人就喊一声大哥要枣不?大姐看看俺家枣,大婶买点枣给孩子吃吧。
这次卖的很顺利,冬天没啥瓜果,枣子是唯一的生鲜水果,加上我家枣树的枣子好吃,自然卖的也挺快,然后我娘用了一星期的时间把那棵大枣树上的枣卖光了,挣了十多块钱。
十几块钱在那时候可不是小钱,可我吃药看病也一样不少花钱,一天就得一块钱。
我娘还得想办法挣钱,可枣卖光了卖啥呢?正好有队里的人农闲帮着粮站去修理房屋,她就找了过去,求人家从粮库给与他带些豆子回来,可以拿钱换,我娘打算生豆芽去卖。
人家答应了,给我娘每天弄来一些黄豆,她就在炕上发豆芽,发好豆芽就带去县城卖掉。
卖了几次之后,竟然被多事的人给举报了,再次被民兵队给带走,那队长还记得我娘,一看是她立马苦了脸,说大嫂你花样还真不少,前面卖枣你偷着卖就当没看见,你咋还来卖豆芽了?
我娘也是挺不好意思的,说家里孩子看病需要钱,总不能看着孩子病死,咱穷人也没别的路子,只能这么干了,还请你再高抬贵手一次,那队长说这次是群众举报,可没法随便把你放了,这么着吧,豆芽和框子没收,就当是对你批评教育了,你出去先别走,在后面巷子那等着,晚点把东西给你送出去,我娘激动地直掉眼泪,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就这样,人家民兵队长又放了我娘一马,再卖我娘也学精了,直接去县里国营厂家属院附近去蹲点,那里住的都是工人,消费水平高、对生活必需品的需求也比较大。
就这么隔三差五去一趟,也被民兵队撵着跑好几次,但幸运的是都没抓到她。
过了年入了春,我的病终于好了,也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可家里依旧是穷的要死。
我和我姐的裤子都是大补丁摞小补丁,我的裤腿可以说是当前流行的七分裤,我娘心里泛酸,觉得不能这么过下去,人总不能穷死饿死,她又打起了去城里做买卖的心思。
这次选的是菜,趁着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每天背着十几棵自留地白菜到县城去卖,一去一回都要半天,能挣一两毛钱,虽然不多,却也想着积少成多,总有天能够买块布给我们做衣服。
当然也没少被民兵撵着跑,到最后县城的民兵基本上都认识她了,一说起那个换着花样卖菜的妇女就都知道是她,队长也撞见过几次,都是留下句小心点,别再被人举报了离开。
我娘其实对那队长是相当感激的,经常告诉我们要记得人家,也算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只是有些惭愧,我们始终不知道那队长的名字,也不知道人家住在哪,没办法去报答。
农忙出工、一有机会就进城,蔬菜、瓜果、豆腐、柿子、枣子、糖葫芦这些我娘都卖,还跟人学会了做棉花糖,是她卖的最火的商品,一年下来竟然攒了百十块钱。
那年大队算工分,四千分的壮劳力才分了三十块钱,可见我娘这小买卖做的比出工要合适的多。
76年过去了,77年大家的政策上压力小了很多,可市场依旧没放开,红袖标依旧是满街跑,投机倒把依旧是会被打击,我娘却依旧坚持去做小买卖,每天一两毛钱也干的热火朝天。
棉花糖、瓜子是她的主要商品,为此在自留地和院子里种了不少向日葵,还请附近邻居一起种,到时她会去收,然后炒成瓜子带到县城去卖。
只是做买卖啥人都能遇上,我娘碰到好人也能碰到坏人,被几个管闲事的小年轻直接给送到了民兵队,队长一看就乐了,说你还真是不闲着,这次被群众送来你说我该咋办?
我娘说要不你关我几天?队长说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按规定还得你们队里来领人。
大队干部把她领回去批评了半天,说你天天折腾啥?被人抓到你不丢人俺们还丢人呢。
我娘说这有啥丢人的?穷死才丢人!要不是穷,谁愿意天天走几十里去县城挣那点钱?还被人天天跟撵兔子似的撵?你们这些干部要是能让俺们吃得饱、穿得暖,犯得着去做这营生?
大队干部被她数落的面红耳赤,索性也不去管她了,说再被人抓到让人别再找咱大队。
我奶奶也是个不省心的,听说后站在门口骂我娘,说什么不守妇道、抛头露面,我娘急眼了出去就跟着她骂,说你们除了嘴上叭叭会个啥?俺们娘仨要饿死、病死的时候干啥去了?不帮俺们就算了,俺自己想办法挣钱还说这说那,你哪来的脸到俺家门上来骂?
奶奶被她骂走了,还嚷嚷着早晚得进劳改队,一辈子吃劳改饭的命。
78年,我娘依旧重复着做买卖的事情,忙完秋季我娘起了盖房子的心思,请人帮忙把那两间破土房拆掉,盖了三间瓦房,让大队的人都羡慕坏了,才知道我娘竟然不声不响攒了那么多钱 。
我爷爷又蹦到家里,说原来你们没钱,养老钱没找你们要,如今有钱了该给养老费也得给。
我娘没有跟爷爷掰扯,而是答应下来,其实不到五十岁就开始给孩子要养老费,我爷爷也是当时村里独一份了,好在也不算太多,一个月也就一块二毛钱,谁让他们孩子多呢?
只是我爹这么多兄弟,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没一个肯伸出援助之手的。
79年,市场终于放开了,各种做小买卖的都多了不少,我娘每天忙的跟陀螺一样,有集赶集、有会上会,没集会就去县城卖,提前做好的棉花糖、炒瓜子,再搭配上现做的一台做云朵那样的棉花糖机,一天下来有时候就能挣到十来块,比起在大队上工那是合适太多了。
也是打那年开始,我和我姐终于不用再成天穿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开始体面了起来。
81年,市场再次遇冷,我娘被以投机倒把的罪名关了三个月,当时我跟我姐都吓坏了,成天躲在家里哭,村里人冷嘲热讽,说早知道我娘会进去,还说什么人不能太嚣张之类的。
我娘出来后抱着我俩说,娘知道让你们担心了,但咱娘仨不能穷死,这世道咱要不往前走,永远就得受穷,你们不要担心娘,如果娘再进去姐姐照顾好弟弟,等着娘出来就是了。
我娘依旧是照样干,许多人都说她疯了,为了挣钱命都不要了,我娘听到都是笑笑不说话,在她心里穷才是最可怕的,命相比于穷来说算得了什么?只要命还有,她就不想一家子受穷。
好在那场风暴来得快去的也快,我娘依旧忙的脚不沾地,依旧每天都能带钱回来,包产到户之后我娘只留下二亩地,剩下的都偷偷转租给别人种,为的就是不耽误她做生意。
一年又一年,整个八十年代,我娘见什么生意好做就做什么,从小吃食到卖衣服什么都干,88年的时候在县城开了两家服装店,还在县城买了套小院住,我和我姐也都搬到县城读了书。
90年代我娘看家具好做,去南方找货源,在县城开了全县第一家的家具店,90年代后期则瞅准了商超这个行当,开了全县城第一家超市,再也不用担心吃不饱穿不暖的问题了。
也是在九十年代,我们长大成人,我娘也找到了让她动心的人,四十岁的年纪重新开始了新生活,只是她并没有停下她的脚步,而是不断地向前走,超市、酒店、药房,什么挣钱她就做什么,等到村里那些人意识到挣钱好的时候,他们已经连我娘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我娘做生意这些年,吃过苦、受过累、逢过沟、遇过坎,可她都咬牙坚持了过来。
每当我们说让她歇歇的时候,她就笑着说不能歇,娘真的穷怕了,不想让你们再体会到穷的滋味,不求能让你们一辈子大富大贵,只求你们这辈子别再受穷就行了。
这就是我娘,大号宋二妮,一辈子都没服过软、认过命的宋二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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