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富则安》作者:青铜穗

冰悦谈小说 2024-11-07 02:03:11

《小富则安》

作者:青铜穗

简介:

陆珈苦心谋划五年,只为逃离夫家。可当她终于踏出府门,不曾想藏身着的破庙里却还有个手拿长剑,穿得跟花孔雀一样的男人——什么?

花孔雀是来灭她夫家满门的?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出现?

……沈轻舟以为陆珈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拖油瓶,结果她却是个冒着乱剑穿胸的危险,也要扑上去将刀子插进仇人胸口的癫女人!

……她不要命么?陆珈当然要命。重活一世,她一个目标是发家致富,二个目标是报仇雪恨,三个目标就是一辈子美美满满活到寿终正寢。

至于剩下的么……咦?路边这个男人虽然脸臭,可是长得倒标致又英武,还能打一手好架。

捡回去捡回去!前世当高门贵妇吃尽了苦头,这回她就抓个听话的穷小子当上门女婿!

——可是可是,为什么王府的世子见了这穷小子,却还要弯腰递茶?

精彩节选:

嘉永四十一年隆冬。  

严府西院的丧锺,穿过深夜的重重高墙,又掠过密密风雪,传遍四周街巷。

半个月前,霸权朝堂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内阁首辅严颂遭御史弹劾,指控残害忠良、贪贿纳奸等数桩罪行。

度过了微妙的半个月之后,昨日严颂忽携万言书一封入宫面圣,随后一头碰死在殿外龙柱之上。

帝自幼体弱,严颂侍君四十余年,将近八旬之龄仍未致仕。

严颂一死,皇帝瞬间化怒为悲,连夜含泪下旨赦免严颂罪行,并赐諡号,封国公。

另赐严颂在朝担任尚宝司少卿的独子严述为武阳侯,着其改丁忧三年为一年,守孝期满后即入朝议政。

严述自幼在深宫中进出,其心术较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严颂以这一死保住了严家,还将其怀着虎豺之心的独子严述推举上去,延续着滔天荣宠。

子夜的严府依旧灯火通明,大伙都聚集在西面的灵堂操持丧事,而此时的东北角上,却突然传来砰地一声,而后冒出了一道几丈高的火柱!

在雪夜为背景衬托下,这火柱灿亮得瞬间照透了半边天!

先前井然有序的府邸开始骚乱,惊呼声和尖叫声从东面的火光处一路传至灵堂,几道黑影却趁着此时从火光背后掠入深宅,又沿着屋宇下的庑廊往四散潜行开来。

火光层层穿透风雪,一街之隔的民居深处,沈轻舟抓起面前血淋淋几个包袱丢入破庙角落,然后坐在门槛上,拾了几根柴棍,点起了面前的木炭:“避开无辜了吗?”

“避开了。”何渠扯下面罩,“昨夜里弟兄们前去探过路,那院子平日无人居住,放火也烧不着人。”

炭火的星芒在黑夜里忽闪,沈轻舟撩开黑裘大氅的下摆,顺势抽出丝绢抆拭着指间的血迹:“两刻钟内不但要把严述的人头取到手,他那剩下的八个儿子,你们也要尽全力!”

“是!”

何渠扭转了身子,鹞鹰一般跃出了破庙。

雪花铺天盖地,天地瞬间安静了。

不多时,风雪声之外又有了伴随着轻微喘息的脚步声。

沈轻舟烘暖双手,拿起身旁的面具覆到脸上,冷静地拨开冷灰盖住红炭。

只有幽微光芒的门口,有人被门槛绊住,哐当一声,一头栽进了屋里。

女子低沉的喘息在风声下听来有些含浑。随着冷风卷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也强势掺入进来。

沈轻舟轻皱双眉,打亮了火折子。

火光像利箭,飞快照亮了前方靠墙而坐的人,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此刻因为突然出现的火光,正像只突然受惊的猫,背部紧贴着残墙看过来。

沈轻舟目光在她散乱乌发之下的脸上停留片刻,下滑到她身着的白衣上。

这么大的风雪,她竟然只穿着件薄袄。而这薄袄的肩背与胸腹处,有好几大片刺眼而猩红的血迹。

沈轻舟把目光调回到她的脸上:“严家的人?”

严家占地好几条街,附近都没有别的排得上号的人家,这样的雪夜里,身受重伤还能从严家跑到这儿,算不错了。看她梳着高髻,手戴凤镯,所以多半还是严家某位明媒正娶的少奶奶。

女人支楞起了身子,右手警惕地抚向了腰间:“你是谁?”

沈轻舟顾不上理会她。

因为远处的飞雪之下,这时已经有火把的光芒。仔细听来,还夹杂着若隐若现的脚步声与呼喝声。

他抓起门槛后的剑,刷的指向女人:“你引来的人?”

突然出现的追兵也让他生出了一丝不祥之感。虽然严家的女眷不在他的刺杀名单里,但如果她的出现夹杂着别的目的,那他不介意破例。

女人咬牙望着他剑上的血,蓦地捋起袖子:“凭我这些伤,你觉得呢?”

袖子捋上去之后,便只见那细长的胳膊上满是血污,尚且能看到好几道红肿渗血的伤口,而这些地方还不是渗血最厉害之处,——这的确不该是下圈套的样子。

可不是追踪她的,难道是何渠他们出了意外?

“你,你就是刚才放火的人?”

就在沈轻舟心生疑窦之时,女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声音涩哑地问道。

沈轻舟没有心情理会她。

女人脸色更加苍白了:“你们放火的时候,我在院子里!”

沈轻舟这才凝眉转身。

“我早就做好了计划出逃,避开耳目躲在院子里,我还以为是我的丫鬟放的火,所以趁乱出来了。原来是你——既然不是丫鬟放的火,那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然后四处追凶!

“人是你们引来的才对,他们是来追踪你的!”女人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四肢也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说你在着火的院子里?”

“要不然我怎么会猜到你是凶手!”女人紧咬着牙关,“本来我可以等到天亮城门开了之后,顺顺利利的出城去,结果却被你们乱了我的计划!”

女人咬牙切齿,足够看得出来她有多气愤了。

可是沈轻舟的计划里,也没有突然冒出来的严家女眷,何渠他们昨夜探过路,是确定即肯定之后才下手的,结果还是出了问题,而且还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

为了一举成事,他已将身边十八个护卫全都放进了严家,换句话说,追兵已经来了,可他眼下却没有任何援手!

而此时风雪后头的火把光芒已在破庙四周快速扩大了范围,这阵仗绝非严家本身所拥有,他们必然是以最快速度把官府的人也调过来了。

沈轻舟攥紧长剑,跨出门槛。

女人猛地扯住他袖子:“带我走!”

沈轻舟看了她一眼,冰冷的眼神满是拒绝。

一个已婚妇人夹着包袱雪夜私逃,这绝对不正常。他更没理由在这节骨眼上再给自己添麻烦。

“我不介意你拿我当人质!”女人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眼,两只手也抓得更紧了。

她失血那么多,已经很虚弱,但眼底却写满了求生的欲望。

严家地位高贵如斯,外人说他们家看门狗都比一般的官吏有脸面,明媒正娶进门的少奶奶,必定也是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

再者,凭严家的地位权势,按理说也没有人会愿意放弃这样的人生。

可她却要以这副样子,以这样狼狈的方式选择离开。

“仔细点儿!”  

沉默间,呼喝声和火把光已经越过了墙头。那光芒甚至已经照进了沈轻舟的双眼。

他咬牙:“刀枪无眼,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

女人咽着唾液:“放心,死了也不怪你!”

沈轻舟冷眼一瞥,挟着她跃上屋顶。

眼前情形让人一看之下心底发寒,破庙四面果然都被举着火把的严府护卫围起来了,每一条胡同都游动着快速行走的身影,当中甚至还夹杂着几列弓驽手。

沈轻舟对京城地形烂熟於心,他反其道行之,朝着严府后巷掠去。因为严府合家护卫出动,根据过往的经验,此时往回走,通常能够寻到的破绽更多。

“站住!”

就近的护卫迅速发现了他们,紧接着招呼四面同伙围堵了上来。

风雪拍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但对求生的人来说,完全不值得在意。

刚刚从墙头落下来到街头,两队人马就分前后堵住了去路。

沈轻舟一把将女人推到身前:“把路让开!”

追兵的刀子都快抵上女人胸腹了,可是冲出这条胡同,就是官邸林立的王府大街,那里不是严家不打招呼就能进入的地盘。只要能争取到时间摆脱追兵,他就有十足的把握脱身。

对方果然减弱了攻势,当中几个眼力好的,还很快发出了惊呼:“那好像是三少奶奶!……没错,真的是三少奶奶!……原来他劫持了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

沈轻舟玩味地瞅了眼身前的女人。然后腾身跃起,一路披荆斩枣杀过去。

既然“人质”这么有用,那他更没有保守的理由,等闲人根本招架不住他的攻势,再加上他手上还有个有力的人质,前后两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

“不许退!给我杀了他们!”

眼看着摆脱追兵只有几步之遥,这时前方却陡然传来了一道厉喝,严府东门下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底下,正立着两名带着大批扈从的四旬出头的贵妇,当先立着的那位满头珠翠,目光直视着沈轻舟手上的女人,眼底蓄满了寒意。

“蒋氏?”

沈轻舟眯起了双眼。

这个妇人,他竟然认得。

正在心底下评估形势,被他他箍着的女人却突然身形一抖,脸色再次变得雪白。

“你怕她?”他问。

“不!”女人脱口而出,“狭路相逢勇者胜,今时今夜,她应该怕我才对。”

说完她攥紧双拳:“杀过去!”

沈轻舟从善如流,箍住她,朝前方直扑而去。

树下的妇人是内阁阁臣、礼部尚书陆阶的夫人蒋氏,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同时她也是严颂的义女。

仗着这道身份,她几乎已成为整个朝堂之中除了严述的妻子以外,排名第二的高门贵妇了。

哪怕沈轻舟不知道蒋氏与这个女人有何关系,却也清楚的知道,比起手上这个严家的三少奶奶,蒋氏来头更大,直攻过去也更有胜算。

他满心以为女人也是这么想的。於是专心挑选着进攻角度。可他腰间猛地传来一阵锐痛——女人不知何时已经抽出匕首,目光扫视了一圈树底下成群的扈从,然后就一把推开他,拔腿朝着贵妇奔去!

“毒妇拿命来!”

女人带着刻骨恨意的怒吼瞬间撕破了夜空!

满场的人被她的举动打乱了节奏,蒋氏身边那些手无寸铁的扈从顿时做鸟兽散,而手持武器的那些护卫追兵一时间不知该堵哪一个才好!等到他们反应过来,举着刀子的女人却已经杀到了蒋氏跟前!

……

沈轻舟震惊未及,转身迎上递到跟前来的十几把大刀,边杀边朝着女人靠近!

他想喊她回来,可发现自己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而就在他举剑狂杀之时,女人已凭她那副血肉之躯趁势闯入了刀枪林立的追兵阵营,并将刀子奋力插入了蒋氏胸口之中!

“能拉上你垫背,我也不算白遭了这一回死!”

她切齿的话语传入蒋氏耳中,每一个字都像索命的恶鬼!

蒋氏颤抖地指着她:“陆珈!陆珈!……”

陆珈抽出刀子,又怒吼着朝她胸腹捅去了几刀!蒋氏的鲜血糊满了她的脸,而就在此时,斜次里伸出的四五把剑同样也精准无误地刺穿了她的后背……

厚厚的积雪瞬间被血染红了。

沈轻舟立在墙上,四肢瞬间已变得僵直!

——“我不想死!”

——“带我走!……”

女人对活着的渴望还回荡在耳边,而转眼之后的此刻,她却宁愿被无数支长剑刺穿胸腹,拉着她的仇人同归於尽!

寒风裹挟着他跳下墙头,朝着女人紧走了两步。

女人正伸长右手,努力地去够不远处沾血的包袱,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终究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抓住他!”

追兵围攻的声音又响起来。

沈轻舟跃身过去捡起包袱,再深深看了眼雪花覆盖之下的女人,而后反手杀向追兵,朝着街口奋力闯去……

嘉永三十八年正月,朝中发生了三件让整个京城都热议不止的大事。

一是内阁首辅、太子太傅严颂迎来了皇帝下旨礼部为他操办的古稀之庆。

寿宴连开三日流水席,上至君王宗亲,贵胄重臣,下至在京在野各方官吏,宾客绵延不断,严家的威望又更上一层楼。

二是多年率兵在外戍边,抗击敌寇,几次力挽狂澜击退敌兵的兵部侍郎,太子少保沈博终于平定南北边界,率军凯旋。

皇帝在捷报抵京的当日即下旨升沈博为太子太尉、兵部尚书,封英国公,并特遣八百里快马前往边关传旨。

紧随其后第三件事就发生了。

沈太尉抵京前夕,奉旨出城迎接父帅归来的沈家大公子在通州漕河畔突遇暴雨侵袭,所乘马匹失足落水,若非其临危之时抓住了水岸岩石,沈太尉甫抵京便要承受丧子之痛。

而即便救上来了,沈公子也撞伤了头部,陷入了昏迷之中。

沈博与亡妻只得一子,他多年在外征战,也不曾续弦纳妾,此番载誉而归,多少人望穿秋水期待他入朝主政,结果人还没到家便险些绝后!

这不是要伤功臣的心吗?

这不是明摆着让人怀疑到皇帝头上吗?

皇帝盛怒,几乎把整个通州府和运河北段的官员撸尽问责。

随后,严颂就率领内阁,以加强南北水运为由,提出修筑河堤,疏通河道等举措,更进一步提出打通南北粮运,调整全国米市等一连串新政。

河运变革牵扯着无数商贾和百姓的命运。

天廷的一粒灰落到人间,都是巨石。

随着二月干燥的北风一路南下,湘江西岸的沙湾县正在承受细雨环裹的湿冷。

天色还没大亮,谢谊就已经熬好了汤药,小心翼翼地端着穿过细雨斜飞的廊檐,朝后院走去。

大黄被雨淋得浑身濡湿,对着门口吠叫不止。

谢谊嫌它吵闹,喝斥着它,继续穿过廊檐到了西厢房。

雨天本就阴暗,屋里又关着窗,更加显得黑乎乎。

谢谊把药放在床头,把窗户推开半扇,再回到床前来,凑近看了眼床上双眼紧闭的人,忍不住叹气推了一把:“喂,你就快醒醒吧,三天了,不吃不喝,铁人也熬不住啊。往日你吃不得一点亏,这次被李二害了,你不闹心啊?还有心思睡?”

可床上的人还是紧闭双眼,没有反应。

谢谊望着她,带起了哭腔:“虽然你老爱揪我耳朵,逮着机会就教训我,可我也舍不得你死啊。我知道惦记我那点私房钱很久了,你放心,只要你醒过来,我就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你!不够我就去码头扛米,赚钱给你花!

“我求你了,你别死,你快点醒,咱们姐弟一块儿去打死那帮欺负你的混蛋!——”

谢谊哭到半路,突然手腕就被紧紧攥住了!

“谁要死?我才不要死!”

谢谊愣住,抬起头来,只见床上的陆珈咬牙切齿,脱口而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是再豁出去一次,我也定要在她蒋氏身上施以千倍万倍的痛苦!”

谢谊张大了嘴巴:“姐?……”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整,陆珈右手就攥紧了拳头,一下捅出去,砸在床板上,把个眼泪还挂在脸上的他给吓了个激灵!

“你中邪了?!”

谢谊跳了起来。

陆珈心里怒火在烧。

在看到蒋氏的那刻,前面积压了十几年的仇恨就全涌出来了。

她五岁被遗弃在荒野是蒋氏干的,骗她进京给陆璎替嫁也是她干的,待自己一入侯门深似海,暗中唆使严家上下欺侮她,挑拨严渠毒打她,全都是蒋氏干的!

还有阿娘和弟弟的死,也有她蒋氏的手笔在内!

她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寻仇呢?

即使是万剑穿心,她也绝不能容蒋氏还活下去!

“你到底醒了还是没醒?”

谢谊睁大眼望着呲牙咧齿的陆珈,可是陆珈只是顶着满脸愤恨,眼睛却一丝也没睁开。

谢谊连忙伸出双手,试探地摇晃着她的手臂:“我的姑奶奶,你是鬼上身了吗?……你快醒醒!再不醒过来,我就要找李常他爹拿桃木剑来了!”

“今日杀不死你,我就不姓陆!”

察觉到手臂上的力量,陆珈只觉是蒋氏还在垂死挣扎,遂二话不说一巴掌挥过去,这一使力之下,她竟豁地一下坐起来了!

……

陆珈望着昏暗的天光下,逐渐显露出轮廓来的屋子。

床前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衣裳补丁累累,背光而立的他面容并不清晰,但是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亮,就像是阳照耀下湘江水的波光。

而要不是这双眼睛此刻睁得过于大了,这张脸实在可以称得上俊秀。

她喉头一阵紧缩:“谊哥儿?!”

谢谊更慌了:“你不是吧?连我也不认得了?你到底怎么了?”

陆珈一骨碌跳下地,在一室冷风中猛烈地打了个颤抖!

然后她快速走到门口,环视着身处的院子四周,脸色不住地变换起来!

谢谊六神无主,拿着鞋追了上去:“我的大姐,不,我的姑奶奶!你赶紧把鞋穿上,这才刚醒,回头再出点什么岔子,阿娘还不得直接劈了我!”

陆珈低头望着他脑袋,伸手轻抚了一把,然后手掌一滑,她无比娴熟地捏住了他一侧耳朵:“还真是你!你居然真是活的!”

正侍候她穿鞋的谢谊一听这话,险些倒栽葱!

“小爷不分昼夜守了你三天三夜,才醒过来你就扯我耳朵就算了,还不让我活着?你这个黑心肝的女人!”

陆珈咯咯咯地笑起来!

她在他喋喋不休的咒骂声里转过身,昂首阔步地回到屋内,看到床边那碗药,她二话不说端在手上,咕咚咕咚仰脖喝了!

谢谊看惊了!

颤着手给她递上帕子擦嘴,上下牙齿打着架:“你怎么高兴成这样?你到底,到底是什么鬼?”

“罗刹鬼!”陆珈拍拍他肩膀,朗声道:“姑奶奶我从地狱里上过刀山,滚过油锅,回来搞事情来了!”

说完她咧嘴一笑:“放心,你伺候我有功,不搞你!”

谢谊:!……

“对了,”陆珈想起来:“阿娘呢?”

少年抖了两抖,回过神:“上张家了。”

说到这里他又跳脚:“张家想把你卖给李家,引诱李二那畜生去看你,把你的船打翻,害你落水!

“这几日阿娘忙着照顾你,没顾上去跟他们理论,今早看你还没醒过来,实在忍不住了,天刚亮就去了张家,这会儿只怕已经打起来了!”

张家是陆珈的舅舅——嗯,是谢家娘子张氏的娘家大弟弟,隔着肚皮的那种,就在谢家一墙之隔的东边大宅里住着。

陆珈的外祖母难产过世,外祖父谢洪后期续弦,连生了三个儿子。要把陆珈卖给李家的正是张洪的长子张旗和长媳何氏。

陆珈的养父谢彰祖上是潭州府人,做买卖发家后去了京城,后来得罪了人,生意做不成了,一家子家底也掏空了。在收拾完谢家老爷子上山之后,张氏和丈夫谢彰便应父亲张洪之邀,来到了潭州府辖下的沙湾落脚生根。

为此,张洪还购置了紧邻在侧的如今这座三进院子给女儿女婿一家居住。

张洪三年前过世后,家业就传到了长子张旗手上。

为什么说他们是要“卖”了陆珈?是因为张家要给她说媒这事儿,从头到尾他们也没跟张氏这个当母亲的通过气。

而那李二是什么东西?

沙湾县虽然不小,但也只是个县城,这城头城尾的人家谁不知谁的根底?

这混账仗着家里几个铺子,日日花天酒地,斗鸡走狗,不是撩这家戏社的姑娘,就是堵那家绣坊娘子的路。

三日前陆珈摇着小船在沙湾码头上卖针线活,张家让人把李二带了过去,那混帐为了看她个究竟,竟然把她的船给挑翻了!

这大冷的寒春里,陆珈猛喝了几口江水,然后陷入昏迷,一病不起。

而直到事情发生之后,张氏才从慌不迭的张家那边得知张家两口子背着她干了什么好事。

前世张氏也是像这样找上门去理论,可张旗夫妇不承认,后来又美其名曰为了陆珈着想,是瞅着张氏带着他们姐弟过活不容易,当舅舅舅母的看不过去,这才给她指门不愁吃不愁穿的好亲事!

张氏气得,据说当场就扯着何氏的头发把她打了。当然张家那么多下人,何氏也不能落下风,把张氏也给弄伤了腿,养了半个多月才好。

之所以是“据说”,那是因为前世这个时候陆珈还在昏迷之中,那会儿她足足昏睡了四日,也就是说,直到明日下晌才苏醒过来。

这一世陆珈竟然赶在这个时候醒了,那可不能眼看着张氏吃亏。

她看了看逐渐亮起来的天色,立刻招呼谢谊:“走,我们去接阿娘回来。”

刚抬脚,她眼前就冒出团黑云,咚一下跌坐到了椅子上。

谢谊忙扶着她坐稳:“你就消停吧,这几天没进食,去了能干什么呀?我去就行了!”

他也正要去告诉张氏,陆珈醒来的这个好消息,说完便沏了杯茶在陆珈床边,又捣鼓着桌案上两个瓷罐,翻出来几块碎饼塞给她,这才飞快走了。

出大门绕到了隔壁,谢谊看张家大门虚掩着,直接就进了宅子里。

张家宅子是张家祖屋,外祖父张洪的曾祖父所建,前后共五进。

下人们虽然大多是帮着主家的,可他们都是穷苦老百姓出身,张家不做人,那总有人心里过不去的。

洒扫的婆子暗暗给谢谊指了指正院,谢谊会意,拔腿就奔了过去。

还没到门下,何氏的怒骂声就传出来了:“……张家养你们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敢跑到张家来撒泼!你这个克夫克子的扫把星,谢家都让你败完了,如今还想克张家不成?来人!给我压住她,往死里打!”

谢谊心都炸了,抓起手边一条门栓,不由分说冲进去:“敢动手小爷跟你们拼了!”

院子里,何氏的发髻散了,几枝金簪子掉的掉地上,挂的挂在鬓角上,左脸上一道巴掌印,别提多好看了。

此时她一面叫嚷着,一面握着张氏的胳膊发狠,另一面又指挥着婆子们来打张氏的腿。

张氏的手背上早已经落了两道血痕,好在谢谊眼疾手快,架住了何氏高高扬起的右手,梆地一声过后,张氏安然无恙,而何氏就甩着右手团团尖叫起来!

谢谊赶紧把张氏扶到旁侧。

张氏急道:“你怎么来了?你姐呢?”

谢谊还没顾上答话,何氏已扯着他大骂起来:“你个混帐东西,你敢打我?我是你舅母,你倒反天罡!”

谢谊冷笑:“当初外祖父落葬之后,此后两家无事不联系这种话可是你亲口说的!这会儿倒知道自己是舅母,那外祖父前就死了,后脚你就把门给堵了?

“还有,暗地里勾搭李家那个混帐来害我姐姐,这也是你们做的出来的?

“你是什么舅母?你是豺狼!”

何氏竟然骂不过他!

她转而逮着张氏撒泼:“谁家闺女满十五了还不说亲?她没爹了我这当舅母的给她着想不是应该?

“那李家可是响当当的富户,开着四五家油铺,她嫁过门就当少奶奶,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在娘家强?

“到时你们娘俩隔三差五上门打打秋风,都够你们享福了!

“我这可是为你们好,你们还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张氏气得咒骂:“无耻的东西!这么享福的事儿你不让你闺女去?”

何氏尖叫:“我们茹姐儿是张家的正经小姐,你们珈姐儿哪能跟她比?!”

“歹竹焉能出好笋!你这不要脸的能教出正经小姐?真是笑掉了人的大牙!”

何氏脸色灰青,尖叫一声冲上前:“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问你,珈姐儿真是你和谢彰生的女儿?”

张氏朝她脸上啐去:“放你娘的狗屁!她不是我生的还是你生的?我告诉你,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让你们全家给赔葬!”

何氏咬牙:“张秋娘,你倒别把我当傻子!

“那丫头长得跟你们夫妻谁都不像,咱爹让你们回沙湾之前,你们也半个字儿没提过生过个女儿!

“而回来之后,身边就莫名其妙多了个五岁的她!

“当初你们在京城生活,我们相隔千里,只有书信往来是不假,可你们生下长女,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跟我们说,你凭什么说他是你们生?”

谢谊听到这儿,张着嘴看向他娘。

张氏面肌抽动:“你少在这儿顾左右而言他,打量就这么糊弄我么?没门!

“你勾结李二害得我女儿昏迷不醒,今儿你要是不给个说法,我就上县衙去击鼓去!”

说完她就要往外走。

何氏三步并俩冲上前扯住她,并猛地从袖子里抽出张纸来展开:“到底是谁想顾左右而言他?

“你张大眼睛仔细看看,这是我日前清理老爷子遗物时翻出来的!

“上面是说的是给珈姐儿去沙湾县衙上籍所花费的三百两银。

“我且问你,什么原因上籍得三百两银子?如果她是你们亲生的,又什么原因需要到沙湾来上籍?

“如果她真是你们生的,你们为何没在京城给她上籍?不上籍,那你们又是怎么带她出城来的?

“这可是老爷子的亲笔,上面还有他的指印,这三百两银子还是张家出的,你可别想赖账!”

张氏望着字据上的字迹,不知是因为气怒还是因为别的,眼眶瞬间红了。

张洪年轻时把张氏这个长女当小姐培养,请了族长给她起了大名叫秋娘,还请先生回家教她读书。

所以从前张秋娘也算是知书达礼,性情温婉的贤妻良母。只是丈夫死后,紧接着父亲也离世,本来备受保护的她,被迫成了一双儿女的保护伞,这才披上了一身荆棘。

字据上的字她不但认识,而且还一眼认出确实是张洪在县衙立字据时留下的存根!……

“阿娘,这怎么回事?”谢谊看懵了。

“傻冒!”何氏望着他冷笑,“你爹娘把那个野种当宝贝,把你这亲生的独子倒当成了草,你还蒙在鼓里,把不明来历的丫头当菩萨侍候呢!”

谢谊瞪她:“没跟你说话!”

张秋娘冲上去撕她的嘴:“我家珈姐儿才不是什么不明来历!”

“那你倒是把她的来历说出来!”

何氏一把推开她:“连李家的这样富户子弟都看不上,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出身?!”

张秋娘踉跄了几步,直到谢谊顶住她身子才站稳。

她双眼喷火,一串话冲到了嘴边,临到头时却又在双齿后停住了。

“她什么出身,都不关你的事!她是不是我生的,你们都不该打他的主意!”

秋娘说完这句话,甩袖往外走去。

“怎么不关我的事?她可是花张家的钱长大的!”

何氏追上来挡住她去路:“一个不明来历的丫头,吃我们张家的,穿我们张家的,我们张家让你们给算计当了多少年冤大头?

“从她五岁起开始养她,一直养到十二三岁!当千金小姐似的待她,锦衣玉食地供她,该给的月例银子我们茹姐儿有的她也有!

“不说多了,一年几百两银子的花费,八年下来也得几千两了!

“她一个外人凭什么花我们张家的钱?张家养你们谢家人还不够,难道还要帮着你们养外人?!”

“呸!”张秋娘回头:“不管养谁那也是我爹请我们回来的,花再多也是老爷子当家,跟你们有什么相干?!”

“那这三百两呢?!”何氏啪啪地拍打着字据,“这可是给珈姐儿上籍的花费,这可不是嚼用的钱,这你不能算上吧?

“你若不给,那我也上县衙里讨说法去!县衙必定还有当年的文书,她到底是谢家人还是野种,县太爷定会有个说法!

“只要她不是我们张家的外甥,那这笔钱就是张家代她出的,她得还给我们!”

秋娘气得颤抖:“做梦去吧你!她是不是我生的,都是我张秋娘的女儿!你要敢动她,我就跟你拼了!”

“能由你说了算吗?”何氏冷笑着,步步紧逼上去:“要是她三天之内还不上这三百两,那你就把宅子抵过来!

“你要是不抵宅子,那她就给我老老实实嫁到李家去!”

何氏说这话时一个磕巴都没有,也不知她背地里盘算了多少遍。

张秋娘待要再上前理论,谢谊看着团团围在何氏身边的婆子们,连忙半抱半拉地把秋娘给带出大门来了。

可张秋娘气不过,还在一步三回头地指着张家大骂。

直到进了自个儿家门,谢谊才放开手,喘气抹汗地问道:“娘!她说的是真的吗?我姐她,她真的——”

“你闭嘴!”秋娘瞪着他,“什么狗嘴里吐出来的话你也信?要是敢在你姐面前乱说,看我不打死你!”

……

陆珈把水和饼都吃了,又再躺了会儿,力气逐渐恢复回来。

谢谊问她为什么高兴,她当然高兴!

没想到她选择与蒋氏同归于尽之后,魂魄竟然又回到了这具十五岁的身体里!

决定出逃的两个月前,陆珈得到了阿娘和谢谊在潭州潦倒死去的噩耗。在那之前明明她去过信,说过最迟清明之前她一定能逃出严家,回到潭州和他们团聚,没想到她还是没来得及。

陆珈五岁时被遗弃,要是没有这双养父母,陆珈早就死在荒山野岭里。也是后来在谢家的十年,她拥有了不论贫富都无比幸福的一段时光。

作为受恩于谢家的养女,得知噩耗之后她岂能还在京城呆下去?

陆珈作为明媒正娶的孙少奶奶本不该在严家灵堂里缺席,可这场丧事却是她最能够好的出逃的机会。

所以她故意惹怒了严渠那个禽兽,被他喝令去后院里禁足。

虽然挨了番毒打,可只要能如愿,她不在乎多这一次。

同时可见,逃离严家,也不仅仅是因为阿娘和谊哥儿的死。

陆珈前世所承受的所有不公,严渠和严家是刽子手,而蒋氏却是罪魁祸首!

从被嫁入严家那天起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她要积蓄力量,要安顿好一切之后再回京,一笔笔地跟蒋氏算账,向她讨债!

刀剑刺穿胸腹的疼痛仿佛还在,从走投无路的绝境回到阿娘和弟弟皆安然健在的如今,竟然也只有闭眼睁眼的一瞬间,早知如此,死之前她也不必念念不忘那个包袱了。

——是了,那个戴着面具的刺客也不知道逃成功了不曾?

陆珈在京城里混迹了前后六年,却甚少出门。

那人面具是亮闪闪的纯银打造,稍微有些凌乱的头发也是漆黑如墨。身上衣着不俗,精致讲究的貂皮大氅里头是一袭玄色云锦袍服,一双鞋子九成新,是上好的银丝线绣的。此外陆珈打量过他的双手,修长红润,而且戴着玉斑指。

陆珈真不知道,如今这世道连当刺客都得穿得这么讲究了?

穿着价值大几百两银子的裘皮大氅出来灭门,砍头速度都能快点是么?

“阿娘!”

正在厨房里蒸芋头,外头传来的谢谊的呼唤打断了她的神思。

她从窗口望去,只见谢谊正快步往后院奔去。

陆珈走出门口:“阿娘回来了?”

谢谊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内院,然后跺着脚,噔噔跑过来了:“可不回来了么?我果然没猜没错,阿娘和何氏打上了!

“幸亏你让我去的及时,再晚一点棍子就要打上阿娘的腿了!”

陆珈听说秋娘没有大碍这才放下心,前世就是秋娘被张家打伤了腿,这才让家里陷入了更加艰难的境地。

她擦了擦手,要去后院看秋娘。

谢谊拉住她:“你还是别去吧,阿娘被气着了!何氏不知从哪里翻出张字据,说,说,说咱们欠了他们三百两银子,让我们还!还不起就抵咱们这宅子,不抵宅子就让你嫁给李二!那应该不是说说而已,阿娘最后气势都弱了。”

他怕被打死,只能掐头去尾地说。

陆珈道:“字据?”

谢谊抿紧嘴巴,只重重地点头。

陆珈两眼一横:“到底怎么回事?!”

谢谊憋不住了,跺脚说道:“何氏说那是外祖父亲笔立下的给你在沙湾县衙上籍的字据!”

随后,他便把听到的竹筒倒豆子全都倒了出来。

“你说张家是不是欺人太甚?外祖父当年受过我们谢家的恩,所以得知谢家落难,立刻让我们回张家来。这是他老人家当着张家上下发过话的,说阿娘永远都是张家的人!后来考虑到外头人会议论爹爹,外祖父就另置了这座宅子让我们住。

“当初还立了文书,言明这是谢家的产业,虽是他出资,但却是为了报答当初祖父对他的扶助!

“她现在竟然拐着弯地要钱要宅子,拿你逼婚,要如了她的意,那当年谢家给张家的帮助算什么?没有我们谢家,她何氏还有张家兄弟能有如今这般日子过?这群白眼狼!他们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

在谢谊愤愤的咒骂中,陆珈总算明白了,合着张家整这一出,起因是他们猜到了自己不是谢家的女儿?

他们有了这个把柄,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敲诈谢家,然后拿把她卖给李二作为要挟?

陆珈冷笑两声,只觉得何氏属实被门夹坏了脑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何氏拿着了她身世这个把柄,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凭着这个逼迫她还银子或者家人,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

张家的生意说大不大,平日也多的是事做,没闲到这份上,他们绕这么大个圈子,真的只是为了恶心自己吗?

站着想了片刻,陆珈打发谢谊道:“我记得李常他娘刘嫂就在张家当差?你请她去搞一套张家下人的衣裳来穿上。”

谢谊直腰:“你想干什么?”

“想看戏呀。”陆珈睨他,“拿到衣裳之后你就立刻去透个消息给李二,就说我醒了。”说着她又细声交代了几句。

谢谊听完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就像真的看着一只罗刹鬼。

直到被她虎着脸催了一句,他这才扭转身子跑出去。

而陆珈掸掸围裙上的补丁,扭头看了眼东边的张家后,迈着平稳的步伐回到厨房,拿来一只竹托盘,把锅里蒸熟了的芋头拣上一大碗装着,往上薄薄洒了些白糖,又另拿小碟装了些油浸辣子腌过的脆萝卜丁,端着走向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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