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布什内尔(Aaron Bushnell)死了。近日,CNN援引华盛顿警局的说法称,当地时间2月25日,在以色列驻美国大使馆的大门前自焚抗议的美国空军现役军人艾伦·布什内尔,目前已确认死亡。
回顾布什内尔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在2月25日这天下午1点左右,布什内尔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地处华盛顿国际大道上那戒备森严的以色列大使馆。当时的他穿着一身美国空军的迷彩服,对着自拍杆上的相机镜头,交待了自己的临终遗言:
“我的名字叫做艾伦·布什内尔,我是一名美国空军的现役军人,我不会再成为种族灭绝的帮凶了。我接下来要采取的抗议行动将十分极端,但与巴勒斯坦人民所遭遇的苦难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而我们的统治阶级却觉得这不算什么。”
说完,布什内尔默默地往前走了大约30来秒。他来到了以色列大使馆的大门前,手里拎着一罐打开的汽油。他把镜头放到了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地上,然后把手里的汽油往身上倒。倒罢,布什内尔又把他的军帽重新戴回到头上。那是他身为一个美国军人,对于那个自己曾经无比热爱的国家,那支自己曾经无比忠诚的军队,所以给予的最后致敬。
戴上军帽之后,布什内尔把手里的瓶子扔掉,然后点燃了打火机。
这时,镜头以外有个声音在询问他:“先生,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布什内尔没有回答。
又过了十多秒,这个画外音再次响起:“先生,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布什内尔仍然不予理会。他用打火机点燃了自己身上那被汽油给打湿的部分,紧接着,映入镜头的便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
尽管烈火焚烧所带来的痛苦是那样的剧烈,但是布什内尔在火光中却仍然不忘发出声嘶力竭地呐喊:“自由属于巴勒斯坦!”
布什内尔强忍着莫大的痛苦,在熊熊烈火中足足挺立了一分钟才力竭倒地。
在布什内尔自焚抗议期间,以色列大使馆的警卫人员也曾试图将他身上的火焰扑灭。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们却还是不忘在救火的过程中,用手枪指着已经倒地不起的布什内尔。
身上的火焰被扑灭之后,布什内尔被立刻送到了华盛顿的医院接受急救,但终因为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在布什内尔去世之后,有人在他的Facebook账号上发现了他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篇帖子,而这篇帖子是这样写的:
“我们当中的许多人总喜欢给自己作这样的假设:‘如果我活在奴隶制时期,我会怎么做?如果我活在种族隔离时期的美国南方,我会怎么做?如果我活在种族隔离制度下,我会怎么做?如果我的国家正在实施种族灭绝,我又会怎么做?’对此,我所给出的答案是,我需要做点什么,而且我现在在做了。”
在以色列驻美使馆大门前自焚的布什内尔,让我想起了两个和他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一个是越南的大乘佛教僧侣释广德。1963年6月11日,释广德在西贡的十字路口用汽油引火自焚。释广德自焚是为了抗议南越政府时任总统吴廷琰对佛教徒的迫害。他自焚的照片被《纽约时报》给拍了下来,后经西方媒体大肆报道,一度震动全球。《纽约时报》的记者因此获得了普利策奖,而风雨飘摇的吴廷琰政权也在释广德之死所引发的政治动荡中被南越军人集团用武力政变的形式推翻。
另一个则是突尼斯的街头小贩布瓦吉吉。2010年12月17日,他在摆摊时因为受到警察滥用职权的欺侮,投诉,无果,最终选择在突尼斯政府大楼前泼油自焚,后因医治无效身亡。布瓦吉吉之死引爆了突尼斯长期以来对于独裁的本·阿里政府的民怨,后发展成席卷突尼斯的“茉莉花革命”以及整个中东的“阿拉伯之春”。
受“阿拉伯之春”影响,一时间,中东各地的反政府示威活动此起彼伏,先后导致了包括突尼斯、埃及、利比亚、也门、阿尔及利亚和苏丹在内的多个国家的政局动荡,并掀翻了这些国家稳坐江山数十年之久的政治强人和独裁政府。
当然,现在作为后来人的我们都知道,南越也好,突尼斯也罢,这些国家实体当初之所以会发生政权更迭,释广德和布瓦吉吉两人的自焚只不过是一根导火索,美国政府在背后的推波助澜同样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甚至可以说是关键性的作用。
为什么《纽约时报》记者给释广德拍的照片能够获得普利策奖?为什么布瓦吉吉的轻生之举能够获得西方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所有这些都是有原因的。西方的媒体是全世界最讲纪律、最讲政治的媒体,如果不是因为它们的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名曰“美国霸权”的大手在操纵着,很难想象,那么多西方媒体的报道口径,可以在远离西方中心的边缘话题和边缘人物的身上,呈现得如此整齐划一。
如果没有美国政府或明或暗的强力干涉,南越的吴廷琰政权,突尼斯的本·阿里政权,埃及的穆沙拉夫政权,还有利比亚的卡扎菲政权等等,所有这些独裁政权在当时可能本来是不会倒台的,又或者说至少不会那么快就倒台。
而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有了美国的煽风点火,无论释广德和布瓦吉吉他们当初自焚与否,他们所反抗的独裁政权最终也是要被推翻的,因为推翻他们符合美国,起码是符合美国的一部分利益集团的利益的,他们的死亡只是加速了这一过程。就算没有释广德和布瓦吉吉的出现,以中情局为代表的美国特务机构,也会想方设法怂恿其他一些人来扮演类似的导火索角色。
这种操作对历届美国政府来说早已是轻车熟驾了。60多年前他们就是这么搞的,10多年前他们也是这么搞的,而到了现在,只要让他们逮着机会,我相信他们还是会这么搞。精于此道的美国利益集团早就养成路径依赖了,只要能满足他们自己的政治或经济利益,他们并不在乎别人国家的支离破碎。至于释广德和布瓦吉吉这些个人的死,对他们而言就更加无足轻重了,这些人的性命只不过是他们用来绊倒吴廷琰政权和引发“阿拉伯之春”的一次性撬棍而已,用完之后就可以随手丢掉了。
虽然布什内尔的死让我联想到了释广德和布瓦吉吉这些人,但是平心而论,我觉得这个美国小伙子最后恐怕很难成为释广德还有布瓦吉吉那样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反抗符号。
这不是布什内尔的问题,而是美国的问题,因为美国没有美国大使馆,布什内尔抗议以色列犹太复国主义实体在加沙屠杀巴勒斯坦人民的举动并不受美国政府的支持,现阶段的美国也没有意愿推翻特拉维夫的执政集团。没有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持续不断地在布什内尔那燃烧的躯体上火上浇油,在受到美国操控的西方舆论平台上,他的壮烈到头来也只能是热度消散,并最终归于沉寂。
但是,但是,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布什内尔之死是美国一些政治势力所乐见甚至是推动的,如果他们就是要借布什内尔之死来煽动美国国内对内塔尼亚胡当局的敌意,进而帮助美国在巴以问题上和内塔尼亚胡当局脱钩,好让他们腾出手来专注其他问题,比如今年的美国大选,那情况又会如何呢?
经常关注以色列新闻的同志和朋友应该都知道,拜登领导下的民主党政府和内塔尼亚胡当局向来都不太对付,去年上半年两家闹得最凶的那会儿,坊间一度还传出了民主党政府有意煽动以色列国内示威游行,以阻止内塔尼亚胡锐意推行的司法改革的风闻,内塔尼亚胡也因此对民主党政府怀恨在心。如果不是由于后来的“阿克萨洪水”行动所引发的本轮巴以冲突,内塔尼亚胡内阁和拜登的领导班子也许根本就不会尿到一个壶里去。
内塔尼亚胡自始至终都更喜欢无条件亲以的共和党人,尤其是以川普为代表的共和党中的MAGA派。这对民主党人而言本就属于是触犯了他们的大忌,更何况今年还是美国的大选年。美国那选举游戏懂的人都懂,除了中俄伊,基本上谁都靠政治献金扶植一个代理人上去玩玩,特别是以色列这种在美国吃得极深的资深玩家。
民主党那边希望尽快结束巴以冲突好把精力重新集中到俄乌战场上,而共和党这边则刚好反过来。换你是内塔尼亚胡,你说你会支持谁?所以民主党政府在掀翻内塔尼亚胡当局这件事情上是有天然动机的,毕竟反内塔尼亚胡≠反以色列。只要这中间的度把握得足够好,民主党人是有概率在不触犯西方集体政治正确的情况下,把他们控制下的美国政府和内塔尼亚胡这尊瘟神给撇干净的。
我不觉得亲民主党的CNN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布什内尔的遗言公之于众是什么良心发现,抑或者是“为了流量连立场都不要了”。相反,我觉得他们在这种时候做出这种事情来,才恰恰最符合他们的身份和立场,他们需要从布什内尔的身上借一把火来点燃美国国内的反以情绪,进而帮助他们控制下的美国政府加速与内塔尼亚胡当局脱钩。
正如我前面所言,西方的媒体是这个世界上最讲纪律、最讲政治的媒体,如果是亲共和党的福克斯新闻,他们对布什内尔恐怕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就算要报道,那也只会往落井下石和幸灾乐祸的方向去延伸。
我既替布什内尔感到哀伤,也替他感到不值。他对巴勒斯坦的人道主义精神,还有他对美国那热忱且毫无保留的爱,到头来可能也终究难免沦为有心之人用来进行政治攻讦、谋求血色利益的扶手。他的死去不太可能会引发美国或以色列的政权更迭,但就算真的引发了,最后粉墨登场的新政权,也未必就会比如今的更像个人。
一如曾经的南越和后来的突尼斯。释广德死了,吴廷琰被推翻了,发动武装政变接替他上位的南越新总统杨文明,一样不过是虫豸一个;布瓦吉吉死了,突尼斯的本·阿里倒了,埃及的穆沙拉夫倒了,利比亚的卡扎菲倒了,整个阿拉伯世界都乱成了一锅粥,可在这之后呢?中东国家有因此变得更好了吗?中东百姓有因此过上比以前更好、更有尊严的日子了吗?
言论是布什内尔们的,可自由又是属于谁的呢?透过CNN们的镜头,我所看到的布什内尔仿佛置身于撒哈拉的无垠黄沙中,脚下匍匐着毒蛇,头上盘旋着秃鹫。他孤身一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茫茫天地间的无尽苍凉,发出声嘶力竭的悲号。他的呐喊静寂无声,因为声音早已被席卷而来的滚滚沙暴所淹没。他只能呐喊,而他的呐喊,却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