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帖,是我们学习书法的不二法门,从古至今莫不如此。
在书家辈出、佳作繁盛的唐代,人们虽然掌握了硬黄响拓的方法复制名家的墨迹,但这样的“临本”也仅限于皇室贵胄,普通士人、学者仍然无法轻易获得1。
尽管书法作为艺术形式,早在东汉就进入了中国人的审美视野2,
但要到近千年后的北宋,随着字帖的刊刻、传播与普及,古今历代名家的书迹才最终成为一般士人观看、知晓、学习、品评的对象。
也正因如此,有别于帝王贵胄、艺术世家的普通文人真正参与到了书法风格的继承、选择与改变之中,并塑造了中国书法史的发展轨迹。
或许我们熟知“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的说法。
但宋人是如何舍唐“法”而立己意?为何尚“意”的风气能够压倒“法”的力量,而风靡宋朝三百余年?
唐代书家欧阳询在宋代的“境遇”可为们提供一个有力的参考。
从现存的石刻来看,早在北宋初期,欧体书风仍然在人们心中享有崇高的地位,不仅官刻的石碑延用欧阳询的风格,欧体楷书也是朝廷指定的习书典范。
欧阳询 九成宫拓本 吴湖帆旧藏
北宋 皇甫俨 梦英篆书千字文序
北宋 庞仁显 太上老君常清静经
不过北宋初期步履唐法,深得“欧体”遗意的保守态度却并未被稍晚些的书家所赞赏,反而得到“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废于今”的批判。待苏轼、黄庭坚、米芾三家书风兴起,“唐法”渐被被人们所弃,米芾更是直陈欧阳询书法存在的不足:
欧阳询《道林之寺》寒俭无精神……如新愈病人,颜色憔悴,举止辛勤。
他还指刺包括欧阳询在内的唐代名家用笔简单,刻意安排,缺乏自然之趣味:
欧、虞、褚、颜、柳,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
这些可以说明,欧阳询的风格在北宋后期,已经难以满足人们强调个人趣味的要求,昔日严谨的“唐法”,在北宋“尚意”的风气中,作为典范的影响力大不如前。以苏、黄、米三家为代表的“尚意”书风,最终得以持续笼罩宋代二百余年。
苏轼 寒食帖
黄庭坚 松风阁诗
米芾 苕溪诗卷
直至南宋后期,才有学者开始提出质疑:
字被苏、黄胡乱写坏了。近蔡君谟(蔡襄)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
蔡襄 自书诗卷(局部)
并有南宋晚期的赵孟坚,在书写的实践中融合欧法,在复古的路上尝试些许回归。
赵孟坚 自书诗(局部)
“中国艺术的历史,可说是由不同的传统,经过建立、衍变、延续,以至式微、更新而形成的。艺术风格的种种面貌......往往取决于对以往传统的回顾、接触、取舍、诠释和演绎。”
变革的时代往往会涌现生机勃勃的创作人才与各领风骚的精彩作品,也正因如此,我们总是对何以生“变”用力着墨。“不变”反而意味着衰颓,沉寂。如何理解看似乏善可陈的不变时期?“不变”具有怎样的文化价值?作者在书中也有一番独到的思考。
在苏、黄、米三家并起,尚意与清雅书风笼罩的北宋与艺坛领袖赵孟頫北上大都,提倡全面复古的元代这样两个重要的文艺变革之间,是一百五十余年几无标志性书风的南宋。这个时长与北宋国祚大体相当,但士人经历的思想与文化冲击却大不相同。
靖康元年(1126)汴京的沦陷,使得北宋徽宗时期的琳琅金玉、法帖遗墨统统随囚禁的天子流落塞外。南宋朝廷以金瓯半缺,收拾山河,文化的重建在巩固治权的努力中亦有重要的权重。在帝王的主导下,朝廷不惜重资刊刻散佚缺失的监本书籍,一改国难以来“六经无礼记、三史无汉唐”的状况,又于榷场购北方遗失之物,终使绍兴内府所藏,不减“宣政”旧观。
在士人心中,靖康之难带来的冲击,不仅在于国土的沦丧,还有北宋文化传统骤然消亡的危机。缅怀故家旧法,因此成为了南宋文人思想的底色。比如梦里“冰河铁马”尤念“北定中原”的陆游,终生寄情于藏书,从其文集所见,陆游家中藏有不少名家手迹,每每摩挲,有题跋附其后。岳飞之孙岳珂,虽不似祖父“壮怀激烈”,但却致力搜集祖父遗文,增益父亲岳霖积藏,并兼事书刻法帖,保存并传播了苏轼、黄庭坚、米芾的大量遗墨。
秉持“渡江文物、追配中原”的信念,南宋文人延续并强化了苏、黄、米三家的风貌。即使是正气凛然的颜真卿在南宋仍有人效法,但难以撼动北宋三家在南宋书法上的影响。
西楼苏帖
陆游 致仲躬侍郎尺牍
黄庭坚 赠张大同卷
赵构 佛顶光明塔碑拓本
绍兴米帖拓本(节选)
吴琚 书识语并集山题名
比较典型的即为苏轼,这位北宋的文坛领袖,曾因党争屡遭迁谪,身故后还被“追削故官”,北宋崇宁年间尚高悬“元祐党籍”名册,文辞字画、碑碣榜额一律禁毁。至南宋初,在高宗的推动下,元祐诸臣得到平反,屡获赞扬的苏轼则赢得了更多的名望,至孝宗朝,“人传元祐之学、家藏眉山之书”已经成为一个自上而下追缅北宋传统的一个真实而鲜明的写照。
“宋代书法的可贵之处,就是在于其笔墨背后蕴藏的丰富而深邃的文化意义,南宋书法的价值,更需从彼时的文化情境作出审视。”
历朝历代,人们对某家书风的认同,不仅来自于对墨迹的欣赏,也包含着对书家人格的敬仰。临其字,念其人,是古人怀念的方式,也是书法传承的依托。
宋代的《淳化阁帖》(或称《阁帖》)作为“法帖之祖”是书法史上影响最深远的临习范本,元明以来,人们虽有对所收古帖真伪的质疑、对其版次质量的讨论,但临池之时,特别是学习楷、行、草书,仍大体遵循其中的名家之迹。直至清代,当人们发现了更多的汉代碑刻,并尝试以古人书碑的方式更新书法笔法的时候,《阁帖》的角色和地位就有了改变。
首先是大量的以临《阁帖》为名,抒己意之作,这在晚明的董其昌、王铎、傅山三位书家中已见端倪。
董其昌临阁帖(局部)
王铎 临王羲之三帖
傅山 临王羲之二帖
到清代,追求“意临”而写《阁帖》的书家更有刘墉、永瑆,甚至是对吟诗写字鉴藏一直抱有兴趣的乾隆皇帝,此时的《淳化阁帖》范本的功能显然已被大大削弱,成为清人目鉴前贤、探索新境的注脚。
刘墉 行书临帖(局部)
永瑆 临淳化阁帖(局部)
弘历 临王羲之二帖
随着清代考据之风的盛行,《淳化阁帖》作为学古的功能渐渐受到质疑,比较激烈的有碑帖鉴藏家翁方纲:
法帖莫先于宋之《淳化阁》,乃开卷略及篆书,亦无所考据。又不及隶不及楷,纯草书成编,其草书又无考据。世所传法帖之祖乃草草如此。
阮元系统性的观点则最终对《淳化阁帖》在清代的地位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他认为《淳化阁帖》的出现导致以欧阳询、褚遂良为代表的“北派书法”的式微3;又因《阁帖》的失真不足为训;此外《淳化阁帖》中的“二王”书迹全无隶意,不足以代表六朝书风。
今日欲尊帖学,则翻之已坏,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则磨之已坏,不得不尊南北朝碑。
阮元不仅提出了尊碑的主张,更将《淳化阁帖》的价值排在众多南北朝无名氏碑刻之后。
此时,人们已经不限于对“二王”飘逸笔法的追求,讲究上溯篆隶书体展现的雄厚质朴,并不断尝试以书写篆隶的笔法进行行(草)、楷书的创作,以创造气息高古,奇伟非常的效果。
这样的风气将习艺“取法乎上”的原则,替换为了“取法乎先”,回避了在学习行书与草书的实践中“并无唐以前名家碑版”的问题4。晚清的杨守敬就曾指出:
篆隶古朴,诚不能舍汉魏碑碣别寻蹊径;而行草精妙,又何能舍山阴、平原误入歧途?
“清人对《阁帖》的取舍实关乎行草书的盛衰......在讲究学古变古的中国书法传统中,《阁帖》于清代虽然经历了不寻常的起伏,但未尝没有历久常新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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