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发现靳阳的不对劲是在他回来后的第四个月里。
回府的路上,一少年莽撞,车马受了惊吓,我的臂膀重重的撞上马车内壁,额上嗑破了血。
而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眼中是车窗外,我夫君正小心翼翼地搂着旁的女子,侧身挡在她的身前,唯恐她受到车马的惊吓。
那女子娇气地埋进他的怀里,肩膀微颤,像是怕极了。
从前我也是这般,打雷时就故作害怕,缩进他的怀里。
而如今独属于我怀抱,却躲进了其他人。
他嫌恶的扫过相撞的车马,只因为吓住了他怀里的人儿。
以至于都不曾发现这就是将军府的马车。
「乖,没事的,别怕,我在呢!」
见他薄唇微起,心疼的注视怀里的人儿,轻拍薄背,温声哄慰着什么。我多了解他,看嘴型就知道他说的什么。
我蓦然想起,从前他也是这般待我。
年少的他牵起我的手,在大殿之上以军功换来皇帝的赐婚,那么诚恳,「求皇上赐婚,我此生只愿娶周越念一人,白头之约,一双人足矣。」
小翠扶着我,眼眶微红。
靳阳曾救过我的命,我被姐姐欺辱,扔进池子里,看我笑话,濒临死亡之际,是靳阳救了我。
也是那年,他将我带回家对我说,
「乖,没事的,别怕,我在呢!」
同样的话,却是对不同的人说的。
月升之时,仆人来报,说大将军回来了!
他跨步进门,见我额上缠着绷带,剑眉皱起,脸上泛起心疼,「怎么回事,早上还好好的?」
想碰又怕我疼,手缩了回去,眼里的心疼不像是作假。
锐利地目光扫过小翠,想问是怎么回事。
「今日马车受惊,小姐不慎撞到了。」
靳阳不放心,又请了府医过来为我诊断一番,直到亲口听府医说无甚大碍,静养即可,这才松了口气。
接着他脸霎时沉了下来,「小翠护主不利,车夫,护卫随从一应三十大板!」
小翠吓得求饶。
我愣怔着没说话,想看透他的内心,是不是在演戏。
我深吸一口气,张了张嘴,「算了!改罚月例。」
身上带来的疼痛远不及你靳阳给予我的十中之一。
靳阳看我坚持,避开伤口想搂住我。
我不着痕迹地避开。
2
「为什么不早派人同我说?」
小翠捏着拳头想说什么,被我找了一个借口打发出去了。
我死死的攥紧手帕,咬牙,开口神色如常。
「我知你无空,又离京许久,想必是公务缠身,便不叫人打扰你。」
靳阳敛眸,像是想到什么,像是不经意间问道,「那今日你可是和往常一样,和余娘子去了长安街,如何,可有买到心仪的宝饰?下回我让那掌柜的送上门让你挑,免得你多跑一趟。」
要是我没看到那一幕,当真以为他是爱我如命,连要个头面都不得我累着。
我多了解他,这看似关心实则试探的语气,我怎么会不知。
装傻,随口说了一句别的街道,「去了永宁街的珍宝阁。」
他轻松了口气般,又要来献殷勤。
我统统避开了。
等靳阳歇下后,我下了床榻,独自一个人去了靳阳的书房。
我甫一进门,就见到他白日里披着的外衣,手袖处的花色与今日那女子身上映衬。
原来他们早已暗通款曲。
眸光扫过一处。
我心骤然一缩,背脊热热凉凉,手也止不住的颤抖。
自从与靳阳成婚后,我就不曾来过这儿,靳阳也不曾对我设防。
可以说我对靳阳爱的深沉,捧着一颗热枕的心,如今却被他撕碎,连同我给他全然的信任。
在塞外的沙景中,英勇无畏的大将军,与一女子同乘一骑,女子往后仰头望他,二人相视,靳阳嘴角噙着笑。
他眼中的爱惜仿佛透过画卷在不断地灼烧我的心。
泪珠使画卷变得模糊,在脸上留下冰冷的触感。
靳阳,你怎么…
我拼命摇头,不敢置信。
我那大马高头坐,意气风发惊艳才绝的少年郎,对我说一生一世的少年郎好像模糊了。
「夫人,您怎么还没歇息?」
吴全走进靳彦的书房,躬身行礼,像是诧异我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将军的书房。
我紧闭双眸侧过身子,不愿他看见我通红的双眼。
「吴全,她是什么样的人啊?」
吴全怔了一下,有些结巴,「夫人,什么她啊?」
我反而摇头轻笑起来,「怎么,你担心我去找她麻烦?放心吧,我没那么小气,将军今日就和我说了,说要她进门,让我着手安排,那我自然也要打听打听这位妹妹的喜好,不委屈她才好。」
我害怕套出他话,也害怕套不出他的话。
3
靳阳身边的吴全,虽勇猛却实在愚蠢,两句话就什么都招了。
焦灼的内心,也因他的话,彻底跌入谷底。
吴全尴尬一下,挠头,「噢噢,夫人我就知道你大度,原先将军还担心您不同意呢,这下好了。」
「郑夫人像夫人一样是个极好的女子,极为孝顺,她的父亲为救将军死了,便托孤给将军……」
“郑夫人”真是可笑,我竟一无所知,那我这个夫人算什么?
原来她叫郑思思,女扮男装去军营寻父,被发现后众将士都敬佩她良孝,将军差人给她找了个活计,后来在边关时常做些好吃的,给将士们送吃的。
二人也因此勾搭上了,感情迅速攀升。
有一回,郑思思因为花生过敏,靳阳更是驾马前往百里之外为她寻药,跑死了几匹马。
「其他的我不知晓,夫人记得她花生过敏就好。」
「郑夫人做饭极好,多亏了她,将军故此饮食都规律了,也多亏她,在塞外陪着我们家将军,将军因此开怀不少。」
「夫人,其实我们在塞外已经为将军和郑夫人办过婚礼,不过您和将军看中她,那场婚礼着实简陋,我为郑夫人高兴。」
指甲刺痛我的掌心,我死死咬牙,不让自己的眼泪的涌出。
「下去吧,为了给他们一个惊喜暂时先不用跟将军说。」
吴全走后,按着心口顺着小几缓缓跌坐在地,下唇已经被我咬破,血腥味,咸口的眼泪,尝起来却都是苦的,苦的摄魂噬心。
我多么希望他说的那个人不是我夫君啊!
四周寂静无人,我不再隐忍,放声痛哭。
第二日起身时,有些恍惚,伤口的刺痛使我清醒,也告诉我昨日的种种并非臆想,靳阳他真的娶了别人。
我沉默地望着纱帘,随风摆动,像是无根的浮萍,随风飘摇。
就像此时的我。
靳阳穿好衣物,过来为我掖被,「念儿,今日就好生歇着,待会儿记得换药,不然晚上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扯出一丝笑,应付他,落在他的腰间,是一个不大精致的香囊,绣着并蒂莲。
我一下就猜到了,这大抵是那女子为他绣的吧。
布料有些褪色,像是戴了很久的。
「香囊很不错!」
他微怔,落下眸子,掩饰般,「随便买的,不过这绣工确实不大好看!」
靳阳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这话里的宠溺。
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自然到处都是漏洞,卖出的香囊怎么可能会绣工不好。
他启唇,「要不,夫人给我绣个好的?」
「不了,你不是说有块儿玉就足够了!」我眸光落在他香囊右边的玉上。
我嗓音带着沙哑,暗有所指。
靳阳目光落在我身上,探究着什么,最终只是道,「是!有玉就很好!」
4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蓦然回首过去。
那时,靳阳强硬将我接走,我爹为攀附老将军的势力,不但没有阻拦,还乐见其成。
嘱咐我一定要讨好靳阳,不可以惹他生气。
为府内助力,并且承诺将我娘在葬入周府的墓地中。
那个可怜的女人,被骗取清白,作为我爹外室生下了我。
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不愿意成为孤魂野鬼,拼了命握住我的小手,让我求我爹将她葬进周家坟。
彼时的我堪堪八岁。
靳阳知道后,反训斥了我爹一顿。
十几岁的他,为我撑起了一片天,不仅轻而易举的完成我娘的遗愿,还带我远离狼窝,将我放在手心里宠着,直到现在!
靳阳侦查能力很强,不过和郑思思小姐在一起时,却很放松。
我跟着他到了酒楼,翻倍的银两指定要他隔壁的包厢。
显然木制大楼的隔音并不好。
二人似乎一进门就搂上了,「怎么不在家中等我!」
靳阳轻飘飘一句话,利剑一样刺入我的心口。
是啊,他靳阳如今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家!
我极力克制自己的体内翻江倒海的情绪。
「你…什么时候娶我进门呀,我难道要一直住在外面嘛?」
女孩娇娇软软的撒娇。
「她不似你这般乖巧,脾气乖戾!等我周旋一番,好不好?」
小翠担忧看着我,泪光在闪烁。
而我紧闭着双眸,目光无神,心口被大手抓住反复蹂躏。
我在将军府里十载光阴,成婚四载,在内为你执掌中馈,在外为你上下打点,让你在战场上无后顾之忧。
脾气是你惯的,是你宠的,却不为此负责,转而向他人指摘我的不是!
落得你口中“不似她乖巧,乖戾”几字。
我深吸口气,抹掉眼泪。
哭什么,真真可笑极了!
他是否还记得,成婚之时对我的承诺。
阿娘愚蠢,受了我爹的欺骗,到死都渴望百年之后与那人合葬。
所以我自小就不信爱情,男人的话更不可信。
是靳阳,十年如一日的待我好,慢慢打开我的心房。
「念儿,遇见你是我最大幸运。」
「你值得最好的,你等我,等我用军功求圣上赐婚。」
那一年,靳阳打了胜战,世人皆说,「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靳将军比之父亲更胜一筹。」
靳阳更是推掉圣上的加官晋爵,庆功宴上,满眼是我,拉着我跪在大殿上,「我此生得周越念是我之幸,一生一世一双人足矣,求圣上赐婚!」
他那么坚定的选择了我,拉着我的手不放。
一生一世一双人,大约是世上最美的承诺吧!
我心动了,像极了那个我死去的娘一样,深陷无法自拔。
我告诉自己,信吧,就这一回。
我就像个赌徒,认定自己这把一定会赢的,就这么陷进去了!
5
我眼睁睁的看着二人亲密无间的去了对面的珠宝阁。
靳阳与她认真的挑选着,时不时拿一个起来比对。
脸上都是真切的笑意,幸福。
我不能明白,男人的心真的可以分成好多瓣吗?
二人结账的时候,靳阳没带随从,自然没人结账,一时有些窘迫。
那女孩倒是偷笑着,指了指靳阳腰间的那小块玉,说着什么!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帕子在我手中已经皱的不成样子了!
那块儿玉佩是我送的。
准确来说是我的嫁妆。
我被靳阳接走后,与我爹来往甚少,继母严厉,嫁妆自然是不出的。我什么都没有,连我自己也不是自己的。
只有我娘留给我的玉佩。
靳阳为我撑场面,暗地里补贴我许多。
新婚之夜,我拉着他的手郑重地将那一枚玉佩送给他。
彼时的我,笑颜如花,满眼都是爱意,嫁妆虽少,确是我的全部,所以半点不见窘迫。
打趣道,「算是嫁妆,大将军可不要嫌弃啊!」
他知这玉佩对我的重要性,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一样,珍惜的捂在胸口。
此后就不再离身。
而现在,我不争气的还心存侥幸。
我只看见他解了玉佩,抬手轻飘飘的丢在桌上。
为那女孩换了个簪子,轻手轻脚的为她插在发髻上。
眉宇间,格外的珍重。
「夫人,难过就回去吧,你放心,只要你在,那女子翻不了身的。」
我一言不发,跑着下楼。
其实,今早见到那香囊,我本欲收回玉佩,可是我知欠他的不少,不过玉佩而已。
可如今,他既然不要了,那我就收回吧,那可是我在这世间的唯一了!
傍晚,靳阳回来了!
带点酒味儿。
他见我嫌弃,索性先去洗了个澡。
「这下可以了吧?不臭了,快,让我抱抱。」
我躲开。
他神色诧异,「怎么了!哪儿不适,可是头疼?我怎么瞧着这两日你都不亲近我了。」
我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窝在床的最里头,抱住自己腿,仿佛这样才能给自己安全感。
「你什么时候接她进门,我好准备准备,住在外头,让人看了笑话。」
我此时嗓音沙哑,可以算的上难听。
脸上的冰冷,以及砸在被衾上的泪珠,才反应过来我哭了,泪流满面。
靳阳倏然瞳孔地震,伸出的手僵在原地。
向来天崩地裂自巍然不动的他,张皇失措起来。
磕磕绊绊解释,「念儿,我……什么?人,你听谁说的。」
我张开双手,那玉佩就在我的手心。
靳阳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掌心的玉佩。
呼吸登时急促起来,往常镇定婚后的声线带着颤抖,「念儿,你听我解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