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

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chù)耆欲，掔(qiān)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韬》。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

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

女商曰：“若是乎？”

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 lí diào）柱乎鼪鼬（shēng yòu）之径，踉（liàng）位其空，闻入足音跫（qióng）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qǐng kài）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徐无鬼经由宠妃女商的引荐，得以觐见魏武侯。会面时，魏武侯关切地表示：“先生定是受尽了山林隐居的疲累与辛苦，这才愿意见我。”

徐无鬼回应道：“是我来慰问君主您的，而不需要您来慰问我呢。大王要满足嗜好和欲望，增长喜好和憎恶，那么性命之本也就受到了侵害；大王要抛弃嗜好和欲望，约束喜好和憎恶，那么耳目的享用也就困顿了。我将要为大王耳目困顿，形体疲惫，精神操劳，大王又能为我做什么呢！”

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曾言，生命如大海，意识活动仅是海面浮冰，而潜意识则是深藏于海底的巍峨山峦。在认知的旅程中，许多人常因困于某一念头而无法深入。从表象看，我们似乎活于这个世界，实则是活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当某一念头被过度放大或强化，它便会占据我们的整个世界，甚至一生都为其所困。

然而，现代人却常陷入另一极端，被外界的诱惑和感官的刺激所包围，不断被各种念头所控制。我们以为自己的生活多姿多彩，实则不断被外界所左右。

佛经中有一句箴言： “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也就是说，千万不要相信自己的感觉，因为凡夫的想法是不可靠的，充满着不良情绪。因为我们现有的心行基础是凡夫心，是贪嗔痴，这就必须从感觉、情绪和习惯中摆脱出来。唯有亲近善知识，在善知识的指导下，此应作，此不应作，而不应仅凭个人的喜好和厌恶行事，否则必然会出问题。

面对这样的教诲，武侯感到怅然若失，似乎难以应对。

过了一会儿，徐无鬼开始阐述他的相狗之术：“狗的品性分为三等：上等、中等和下等。下等的狗只求果腹，与野猫无异；中等的狗则眼神锐利，志向高远；而上等的狗则仿佛忘却了自身，融入自然之中。然而，我的相狗之术，并不仅限于此。”

他接着说道：“我观察马匹时，也有类似的标准。一匹好马，其体态应该是：直如木匠的墨线，曲如优雅的勾弧，带角之处符合角尺的精确，浑圆之处则与圆规相吻合。这样的马，我们称之为国马，但它们还称不上天下最好的良马。”

“天下最好的马，拥有天生的卓越品质。它们缓步时似乎带着忧虑，奔跑时则神采奕奕，仿佛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它们超越马群，疾驰如风，速度之快，连尘土都无法沾身。然而，它们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拥有如此高超的本领。”

“马匹中，有国马和天下马之分。国马是那些每个部位都经过精心调教，达到完美状态的马匹，它们是天生之才，但也需要后天的训练。而我前面所描述的‘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正是经过调教和训练后的结果。”

“然而，真正的‘天下马’，则是自然成才，无需过多调教。它们的优秀是天生的，如同禅宗所说‘何期自性，本自具足’。

听完徐无鬼的这番话，魏武侯不禁大悦，笑声中充满了对徐无鬼的赞赏和认同。

徐无鬼离开武侯的宫殿后，女商好奇地追问：“先生，您究竟是如何让国君如此愉悦的呢？我以往横说《诗》、《书》、《礼》、《乐》等经典，纵说《金板》、《六韬》等兵书来取悦国君，然而即便那些为国家立下赫赫功绩的人也无法让国君展露笑颜。您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徐无鬼淡然一笑，回答道：“我只是向国君讲述了我是如何相狗和相马的。”

女商疑惑地反问：“仅此而已？”

徐无鬼点了点头，继续道：“你或许听过越国流浪汉的故事吧？当他离开越国仅数日，遇见旧友时，心中满是欢喜；若是离开十天一个月，他对老朋友的思念更甚，遇见任何在国中曾见过的人都会感到高兴；然而，待他离家一年之后，即便遇见的只是似曾相识的面孔，也会感到极大的欣喜。你看，离开故土的时间越长，对故人的思念之情便愈发浓烈，不是吗？”

至于逃到荒郊野外的人，生活在茂密的野草里，那些灌木草丛堵塞了黄鼠狼出入的路径，他们只能在草丛空隙里碰碰撞撞地生活，这种情况下，能听到人的脚步声也就非常兴雷啦，如果有兄弟亲属在身边说笑，当然就更欢喜了。估计很久了没有真人用真言在国君身边谈论啊！”

至于逃到荒郊野外的人，生活在茂密的野草里，那些灌木草丛堵塞了黄鼠狼出入的路径，他们只能在草丛空隙里碰碰撞撞地生活，这种情况下，能听到人的脚步声也就非常兴雷啦，如果有兄弟亲属在身边说笑，当然就更欢喜了。估计很久了没有谁用真诚朴素的大实话在武侯身边说话了啊！”

为什么现在都市中的人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到寺院里、到山里去呢？

因为他们每天都浸泡在繁忙的工作与生活之中，浸泡在是是非非之中，感到烦躁、不舒畅。一旦到了山里、岛上、寺院里，回归自然，没有是非，和僧人打交道，自然就很亲切。

所以我们需要向自然回归，进一步说，需要向大道回归。

庄子这里是用比喻的方式，谈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的关系。当然，道家重视自然性，也从侧面敲打了社会性。

徐无鬼以相马之术启示我们，应珍视自然性，不忘初心，追寻内心的本真与朴素。

【中规中矩】言行举止合乎礼节、法度。

【超轶绝尘】形容骏马飞驰神速，超越众马。比喻才力非凡，无法企及。

【鼪鼬之迳】指鼠鼬类往来的小路。引申为荒凉偏僻的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