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现代诗人、古代文学学者、文学史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林庚,有一首极其美丽的诗《春天的心》,年年春来,我都会念及,并且诵读。
春天的心如草的荒芜
随便的踏出门去
美丽的东西随处可以拣起来
少女的心情是不能说的
天上的雨点常是落下
而且不定落在谁的身上
路上的行人都打着雨伞
车上的邂逅多是不相识的
含情的眼睛未必为着谁
潮湿的桃花乃有胭脂的颜色
水珠斜落在玻璃车窗上
江南的雨天是爱人的
这首只有十二行的短诗,初读似觉诗句之间具有很大的跳跃性,不易扑捉诗意,但是仔细回味,它又似乎只是在体验和描述一种无名的情绪,一种状态和氛围,而并非企图传达给我们一种什么意念。这首诗给人的感觉,是一种自在的奔跑,轻灵的跳跃,诗人好像看到什么写到什么,想到什么写到什么,他的思想是自由的,是随性的,是无拘无束的。因此,整首诗的节奏感,不讲求押韵和平仄,句式也长短不一,一句赶着一句,自由而随意,但读起来随着情感的起伏变化,又会有某种很自然的心理韵律生成,就如同春天到来时,天地万物那种蓬勃、奔放、跃动的节奏。读这首诗,就是春天的感觉,那种苏醒的,探头探脑的,深情款款,却又不是凝固而是流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柔情像羽毛一样在四周飞舞。
《春天的心》作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那时的林庚先生也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正是本真的生命力的流溢而成。诗中营造了一种极为奇妙而复杂的意境,春天的心到底是什么?谁也无法说得明明白白。
或者,春天的心,可以用春柳来作一番比拟。作为春日里最早苏醒的植物,柳梢头一抹似有似无的烟绿,总是让人沉醉。这种感觉缥缈如纱,轻轻触碰,朦朦胧胧的随着风的摆动把春的气息弥漫开来。若是要细细端详一番,却又如河面上的雾一般迷蒙。
行走的少女,苏醒于这个春天的世界。她身体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活动,她的体内如有一条汹涌的暗河,在湍急的暗河,在湍急地流动。每一寸土地都醒了,活了,睁开了知觉的眼睛。她苏醒了。苏醒过来的身体像一具新的生命的躯壳。她惶惑地面对着它那么多层出不穷的渴望,不知如何是好。
天上的雨点纷纷落下,潮湿的桃花有胭脂的颜色,夜里听见笋的拔节声,风卷过原野上摇曳的青草,冬日里那些滞呆的、笨重的次第走远,欣欣然的一个懒腰里一切都在苏醒。不仅春天的身体在舒展,心灵深处某些东西,也开始被轻轻搅动。人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进度,触到某个不易觉察的部位和愿望……
春天的心如草的荒芜,不知如何安置自己在生命的原野上。春天的心又是懒洋洋的一股子劲儿,顺着被细雨模糊了的车窗向外望去,万物相融在一起,一片朦胧。少女没有苦闷吗?春天没有悲伤吗?然而,那到底是少女的,春天的。即使潮湿得滴着水,也是雨中的胭脂桃花。
读罢此诗,心中有千言万语,各种心情一一涌来,却不知从何处开口。诗就是如此,一字一行,精致跳跃,不同心境的人有不同的解释,不同的推敲有不同的玄妙。春天的心,活在春天的人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