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天人之几
以传统中国的观念来说,天地间的生物无非禀气而生,虽然品物流形不同,但都是天均之和,相互依存而无高下贵贱,以自然之道而生生不息,构成了一个和谐而生机勃勃的世界(不是人间世)。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果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前面极力夸张鲲鹏之大,此处却贬斥大瓠之人,庄子何意?人们往往贵无用之物,又往往因其贵而求大用,都是不识物性的缘故,所谓蔽于人而不知天。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
大瓠大而无用,不龟手之药却小而大用。同是一用可致不同的功效,在于用者之心量,也因于形势之不同,这是暗于执而不知权。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使心变小)也夫!”
因物性而用之,而不以有蓬之心而拘限之,这是人天之几,以人归天,虽非天也近于天!还是为批儒墨而张目。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有用则用之以有,无用则用之以无,以有蓬之心去用,则无当。此处可参《道德经》第十一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
有用致祸,不如大而无用。物有一长也必有一短,如用有蓬之心则失去了物之本来面目。荀子在《劝学》里说:“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湿也。草木畴生,禽兽群焉,物各从其类也。是故质的张,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树成荫,而众鸟息焉。醯酸,而蚋聚焉”。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为何要树之,而不是人就之?),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最终归于不用,不以人贼天害天才是正道。人之不自由就在于不知物性而人性又被扭曲,欲物物却又往往役于物,少有人能如庖丁的解牛。比对一下《中庸》所说,大家就能体会出庄子的寓意:“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意为可以与天地并列为三。”
天为大,利用而不害;人为小,为用而成害。最后这两个寓言说植物,显然与动物和人不同,庄子无非是在反讽人的利害取舍是破坏自然的“机心”(有蓬之心)。其实,依我看,《逍遥游》不是单独的一篇,应该与《齐物论》合成。开篇于鲲鹏之变而结束于庄周蝴蝶之变。人本生而自由,如鲲鹏;却无往而不在桎梏中,庄子托言于梦而求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