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今晚的月色真美”,作为一个有趣的爱情表达,出自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当时他在学校上英文课时,让学生把英语中的“I love you”译成日文,一名学生随即直译为“愛しています”,也就是汉语中“我爱你”的意思。但夏目漱石觉得:这是西方人的说法,不符合日本含蓄的风格,思索片刻后,他改译为“月が綺麗ですね”,用汉语讲就是“月色真美”。用汉语的方式使用这句话时,还得加上限定词“今晚”,于是便成了“今晚的月色真美”。——这是日式含蓄告白的典型句式,颇带有爱情的朦胧美:有羞涩,也有真诚;想说透,但又难启齿;怕被拒绝,也更渴望被接受。
“今晚的月色真美”,作为见月思人的一种表达句式,探其源头应该来自中国。以月思人,在中国文化中可谓源远流长。如张九龄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张若虚的 《春江花月夜》:“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王建的《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张泌的《寄人》:“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李清照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赵嘏的《江楼旧感》:“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与西式的直白不同,含蓄、内敛、自律的文化特质,才是中日等东方文化的共有。众所周知,日本文化的形成受到中国文化的深刻影响。所以,日本人与我们一样选择用“烘托氛围”的手法来表达爱意,如用谐音、意象、借喻、用典等等。见月思人、望月怀乡,已经是中国诗歌的一种创作规律,同时也算得上是中国人一种共同的人文情怀。与夫妻、情人之间的相思不同,却又有些相似的感情,是对其他家人、故乡的思念,也同样可以用明月来寄托。其中最著名的当然是李白的《静夜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还有杜甫的《月夜忆舍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些望月怀乡的诗词,究其根本也是在思人。最初是游子对于家人的思念,后来自然弥漫为对家乡的思念。思人和怀乡,起初其实是一件事。
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明月和思念相生相伴,这是我们文化基因的一种表达。无论是如何托月抒怀、寄兴万千,月亮都不会辜负每一个抬头望向它的人。月亮,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宇宙精灵。人们在生活中崇拜、敬畏月亮,在文学作品中则大量描写、咏叹月亮。唐宋以来没有哪一个知名诗人或词人没有写过月亮赞歌。
古人为什么对月亮情有独钟呢?首先因为月亮是离人类最近的天体,人们十分关注它,月亮有规律的形状变化(上弦、下弦、月亏、月满、月蚀、月晕等)引来人们的好奇,我们的祖先曾无数遍地通过观察月亮的运行,来探究人和宇宙的关系。而月光的清和、明亮、素雅,又极其符合中国人善良、平和、中庸、含蓄的性格。至于为何会用“月色美”来表达爱意、思念和眷念?我觉得其中是有意象美和逻辑性的:“月色真美”,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而谁值得我把这种美好分享给她(他)呢?必定是我爱的人了。真想用双手捧一掬月光赠给心上人,但月光不能用手盛满,只有回屋就寝寻梦,期待在梦中能够相会。
与白天光芒万丈的阳光相比,如素练般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的月光,毫不吝啬它的温柔,治愈每个夜行人的孤独。月光洒在每个人心上,让回家的路有方向。月光洒在每个人心上,细细柔柔,安静从容,总能触碰到每个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月光,忧伤,美丽,静美,照得小鸟在树丛中沉沉入睡,照得月下徘徊的人狂喜悲泣。无论远隔千山万水,当我们举头望向同一轮明月,在心底翻涌的千言万语,已尽在不言中。
“今晚的月色真美”,如绸缎般的皎月挂在天上,但是心上人却远在千里之外。我们这沉浮数十载的生命啊,不远处的那棵银杏树已有数百年光阴,更远处的秦岭山脉已经数千万年了,而头顶上夜空中那一轮高悬的明月,更是年长无数倍。整个的世界,全埋在月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