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有关的纪念日中,似乎除了生日再无其他。
于是,和男人接吻的这天——11月4日——她决定把这天当作勇敢纪念日。
她要送自己一个特别的礼物,出轨。
他们都说生了孩子后日子就好过了。妈妈说过。婆婆说过。阿伟也开始这样说了。
小也纳闷:谁好过了?反正不是她。
考进名校,找到热爱的工作,最后相亲结婚生子。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所谓的重要节点。
18岁时她梦想30多岁会住进大平层,今年她32了,她觉得现实更糟了,而且永远无法改变。
生过孩子的第5个月,小也才体会到网上说的那种母职困扰:
这是一种被需要的困顿感。
不是她需要孩子,而是儿子夏夏需要她。
打完疫苗半夜哭闹,夏夏只让她抱;厌奶哭着把奶瓶打翻在地时,她捡起来喂奶他才会平静。有关孩子的事都成了她这个妈妈一个人的工作。一份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工作。
那次和阿伟吵架之余她发呆,仅仅1分钟,夏夏就差点把人物手办零件塞进了嘴里。她都快吓死了。
婆婆说:“有孩子了家里这些小玩具该扔掉了。”
也是。婆婆说得对。现在以小孩为主。在又一个睡不着的凌晨,她去书房把精心收集了3年的手办全丢掉了。扔的时候她没什么感觉,只觉得:真好,夏夏终于安全了。
还有一个困扰——她总觉得丈夫阿伟在逃避。他能找到各种理由逃避和夏夏待一起。
不是在上厕所就说下班太累需要和朋友们去玩玩放松一下。
太忙。太累。不会。
小也很无语。她不忙,她不累,她什么都会?明明生之前说好共同养孩子,结果现在带夏夏完全变成了小也和两边妈妈的工作。
两边的爸爸也都心照不宣地把这份工作都推到女人头上。
她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婚前善良认真的阿伟变得冷漠。
在深秋的凌晨,小也又有点睡不着了,她狠狠蹭了蹭鼻子,不解气似的,又逐渐用力,她想把鼻子从脸上蹭下来。
最近空气质量很差,空气里充满了刀片,只要呼吸就让人想打喷嚏想流泪。
小也昏昏沉沉,鼻炎已经好几天,但总想不起去买药。
氯雷他定。这四个字最初还是阿伟告诉她的:宝贝你要记得吃这个过敏药。
可现在阿伟躺在她旁边已经进入梦乡,根本不会在意她睡前擤了多少次鼻涕。
“阿切”
她打了个大喷嚏。
阿伟像个老态龙钟的老头,缓缓扭头,用不耐烦的眼神瞟了一眼擤鼻涕的小也,眼里充满厌恶。
他什么都没说,偏过头继续睡。
这种故意的忽视好像从夏夏出生后开始的。小也坐在床边冷笑一声,她居然已经习惯了。
她毫无睡意,披上衣服去了书房。
打开电脑想写点什么,等回过神来,已经在空白的文档前坐了半小时。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算了,放弃吧。你不过是以前有个写小说的梦而已。只是梦。
她又打开手机,刚切换到工作微信就收到一条信息,是作家“酒精和麦霸”发来的。
【下周一早上的高铁到x城,辛苦编辑。】
青年作家论坛下周二开始,为期三天。她负责的作家里,这个酒精和麦霸会最后一个到。
打下【好的收到】几个字后,她在书房沙发上沉沉睡去。
她试过逃。但每次的逃离都以失败告终。
有次她正和朋友吃饭,刚吃两口就想起夏夏下午该喝奶了,立刻离席回家。后来,那个朋友就不怎么约她出去了。
她的生活重回育儿主线。她希望能有什么事帮她搅动这死水一样的生活。
似乎老天听到了小也的呼唤——
她想来一场艳遇。无论对象是谁。
上个月开始,每天早上梳头都有一大把头发脱落。中医说这是产后肾虚,正常的。
哪有正常的肾虚?生孩子产后不适对女人来说都是正常的?这男医生有病。
所以她也没对医生说自己气短手发抖,她觉得自己只是太累了。
有时她走在路上会突然呼吸困难,需要停下大喘气。就在那天上班路上的地铁楼梯,一位好看的男性工作人员拦住了她:您没事吧,需要去楼上办公室休息一下嘛?
陌生的关心让小也有了遐想:
外人的关心也是关心。
下一秒她就笑自己:
饥不择食。
有些念头一旦出现就像火星子燎原。她反复把玩着这个想法,试图弄清楚这件事是需要写到todolist然后去做那种,还是“今天中午要吃汉堡”结果总是随便吃点的这种。
先不写上去了吧。毕竟出轨是件很费心神的事。
她知道的。因为小也目睹过爸爸的被捉奸现场。
她上初中的某个暑假,看到了老爸和一个叫“笑颜”的女人的聊天。那个人叫她爸爸“老公”。
你是别人的老公,那我妈的老公是谁?我吗?
她前一夜才听妈妈把他们的失败婚姻数落了一整晚。
她不想再做和事佬。她从小就做够了。所以,她没对妈妈说那个阿姨的存在。
那时,她只是用眼光试探,爸爸的眼神小也到现在都记得:躲闪,惊慌,被人捉到说谎的手足无措,很不体面。
“出轨害人害己。”她摇摇头,劝自己打消这个念头。
不过,她没想到自己接待的新锐作家酒精和麦霸,摇身一变成了上学时的旧相识——丁醇一。
她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出站口被他撞到的,抬头时对上了熟悉的眼睛。
对方也明显意外:
“张照也?你怎么在这?”
确认这并不是什么故意追寻旧爱的把戏,小也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
“你好,我是小也编辑,这次青年作家论坛我负责对接作者。”
回酒店的路上无人说话。
小也倒有点悸动。被她刚刚压下去的想法又悄悄萌生出头。
她先开口:
“丁老师还好吗?”
“嗯?嗯,现在不带学生了,半退休状态。”
她居然舍得退休。读研时这位丁老师是怎样折磨她和同门师兄师姐的,她还记得。
过年不让回家,把学生圈在酒店帮她写专著赢基金,到头来序言和结束语丝毫不提大家的付出,只用“学生们”几个字一笔带过。贪心又可恶。
“我之前听丁老师说你结婚了,怎么样,婚姻生活?”
丁醇一又问。
丁醇一从不叫丁老师妈妈,像学生一样叫她“老师”。大概学阀都有这毛病,在家里也忘不掉自己的社会地位。
“生小孩了。你呢,结婚了吗?”
并不是想打听他的现状,小也觉得这只是话赶话,承接对方的礼貌问候。
“你觉得我会选择结婚吗?”
这不是小也预料之中的台词。
“酒店定的是3日大床房,含早餐的,你报名字和出版社名称就可以直接入住。”
小也趁着司机说“到地了”的空隙回了一句,然后把那句和她有关的问题记在心里。
小也恨死丁醇一的学阀老妈。
她认真研究过丁老师的论文和成果后,发了一封诚意满满的邮件。于是研究生开学前,她收到老师叫她去她的研究所实习的邀请。
丁老师有一位有钱的丈夫,她的私人研究所开在酒店顶层。小也跟其他学生一样,都被华丽的外包装迷得一愣一愣。
直到遭遇丁老师口无遮拦对学生人身攻击、发飙十几次,她才恍惚,华丽外包装被拆下后,她想追随的人的内里是什么样的。
她骂小也是呆板的傻子,是中国高校教育的漏网之鱼。
但小也最爱图方便。她懒得换,懒得做比较,于是开学也没换导师。
即使在实习期间她就发现老师所谓的研究成果,不过都是学姐们的成果罢了。
和丁醇一是在开学前那个实习期认识的。
丁醇一到她们几个预备研究生住的房间“慰问”,有种富二代少爷视察的即视感。
“李彦子你好,晚饭的菜色还喜欢吗?”
“你就是张照也阿,听丁老师说过好几次了。”
小也和同门的女孩李彦子疑惑:奇了怪,这个随和的儿子一点都不像老妈。
那次见面过后,丁醇一就从群里加了小也的微信。
“你好,有兴趣和我一起录几首歌吗?”
小也在新生联欢场合跟丁老师合唱过一首老歌。唱完丁老师就开始夸自己未露面的儿子。她知道了丁醇一热爱音乐,拥有一个小型录音工作室,热爱打击乐器和吉他。
小也同样爱那些富有情调、节奏感多样的音乐。
她猜想,丁老师一定在和儿子独处时介绍过他们这些来实习的学生。她猜想,自己在丁醇一眼里一定还算是个特别的学生,所以他会记住自己。
那之后她就跟丁醇一熟络起来。
他们会在每周研究生周会后一起在老师家的KTV房唱歌。英文歌和民谣是最常唱的。因为丁醇一说她很适合。
小也拿着手机,页面还停留在跟酒精和麦霸的聊天界面上。
“丁醇一……酒精和麦霸……陌生男人……”
她喃喃道。
这个她从未注意过的笔名,突然别有一番意思。她想起了毕业离校前,被暧昧填满的那个只有两个人的车内空间,她曾“指控”丁醇一:
“你就是有毒的酒精”
他盯着她回复道:
“那你是癫狂的麦霸。”
久久的对视包裹了幸福的小也,满足感充足全身,她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回忆像一直有温度的大手,扼住了小也的脖子。此刻她也觉得喘不过气。
“镇定,镇定。”
一条信息把她拽了回来:
【尿不湿没了,记得买。】
明明告诉过阿伟孩子用什么型号什么牌子,这活又踢到她这里来。
只要是和夏夏相关,阿伟都会说“这是小也的活。”
婚姻又是谁的活呢?她坐在臭烘烘的网约车里,鼻子不通气,难受极了。鼻子下面已经因为擤鼻涕发红,有了伤口,这几天小也很爱扣那个伤口。
她打开手机,像下定决心一样在亮了很久的聊天界面敲下一行字:
【今晚在酒店顶层酒吧见一面。我写在我的todolist上了,你别忘记。】
周二很快到了。青年作家论坛是小也所在出版社三年一度的大型活动,事情繁多且杂乱。
她除了核对流程,还要跟到场作家一一对谈、定大纲。
听上去是编辑,实际上她只是个搞活动策划的。她也喜欢文学,可从没机会去做相关工作,以前很爱看的小说现在也食之无味。
阿伟也总催她把落了灰的书处理掉,他说她又不是干这行的料,就别装了。
不过她很珍惜这份工作。前年找了一年都颗粒无收。当时她意识到,可能是已婚未孕害的。
她刚从大城市回到家乡时,两个月就找到了喜欢的工作。不过刚稳定下来,爸爸就催她结婚。
阿伟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他是爸爸甩给小也的第10个相亲对象。
“我今天没空。”
“我太忙了先不去了。”
她并不想相亲,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所以一直拖延。
后来爸爸居然找到那时的公司领导说这件事。
“可能当爸爸的都想让女儿有个好归宿。你早早结婚生子也没坏处。”男领导似乎很同意爸爸的观点,一起当起了说客。
她妥协了。反正都是要结婚的,去见见咯。谁知刚结婚就遭遇裁员,她这样刚结婚还没孩子的,人事透露说一定会首先裁掉。
和阿伟第一次见面是在电影院,他们看了一部催泪亲情片,周围响起一片啜泣声时,小也转头看到了泪流满面的阿伟。
她递上纸巾,男人却摆摆手说:我不要我没哭。
那时她觉得阿伟口是心非的样子挺可爱。可现在,她痛恨他的口是心非。
当阿伟得知已婚未孕限制了小也的职业发展,立刻提出“生个我们的宝贝吧”,小也欣然同意。
明明他每天都早早下班回家给小也做饭。明明他每次都耐心陪她产检照顾她敏感的情绪。
明明婚前婚后都让她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是什么让婚姻变味了。是生过小孩吗?
小也有时觉得生完小孩她的使命似乎就结束了,和颜悦色的婆婆也开始对她摆脸色。
月子里第二次堵奶,胸前腺管堵塞,肿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包,通乳师努力了三个小时才疏通好,堵塞的腺管被白色软针扎穿后,液体喷了小也和通乳师一脸。
她告诉婆婆不要再做油腻食物,容易堵奶。
可婆婆却说:“你还在喂奶,堵奶正常,我们那时候都是自己用手挤出来。”
于是第二天中午,她又被迫喝下了一碗猪蹄汤。
那碗肉汤像在示威一样,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产后的一切,让她觉得她才是小孩的附属产品。她疑惑:“我生的是男孩啊,为什么呢?”
要说生小孩给她带来的好处,就是脱离了已婚未育的标签,刚生完第三个月,她就找到了现在的出版社工作。
看着台上和作家对谈的编辑们,小也觉得鼻子干痒难耐。如果她也有机会像那些作家一样就好了。
她打了个喷嚏。
“我可不能感冒,不能传染给夏夏。”
她最近总这样,时不时就想到这个为了夏夏那个也为了夏夏。太像个妈妈了。
可夏夏偶尔在她眼里,不是可爱的粉色团子,而是带有诅咒的怪异人类。
他每次的哭泣似乎是在对小也说:
你只能做我的妈妈,你不能成为任何人。
鼻子下面的伤口起了皮,小也一边沉思一边撕掉死皮。血冒了一点,她用手一蹭就掉了。她似乎感觉不到什么是疼痛。
沉思之际,旁边人戳她:“有作者找你。”
小也扭头,对上了正在朝这边看的丁醇一。昨天晚上在酒吧发生的事又在眼前闪现,小也定了定神,朝丁醇一走过去。
“下午你和张编的对谈是在2点第一场,要是……”
“你不想对我说点什么?”
丁醇一要把小也看穿似的。重遇旧情人不是什么稀罕事。重遇旧情人还在同一个工作场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和旧情人在深夜的酒吧里接吻,对小也来说,是件大事。
小也正想避开丁醇一灼人的眼神,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夏夏的脸,来电人写着:老公。
丁醇一也看到了。小也装作没发现丁醇一复杂的眼神,接起了电话:
“怎么了,我在上班我很忙,有事发微信,你……”
“你下班带夏夏去趟诊所吧,他发烧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忙音。仿佛当年她抓到爸爸外遇一样,她丢出去的飞镖飞了回来,正中她的心。人到中年,还周旋在不伦里。像她那个不争气的老爸。她觉得自己真没用。
小也的耳朵都快滴出血了。似乎周围听对谈的人都转过来盯着她看。
她根本没回头,逃也似的跑出了会场。
昨天,小也赶到酒吧是深夜10点,她对婆婆撒谎说公司团建晚些回去。婆婆和阿伟都信了。老实人说谎的好处。就是没人会怀疑她。
她去了酒店顶楼的酒吧。正在找寻时就看到昏暗角落里的丁醇一。
“上次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没等小也坐下,丁醇一就开口。
“什么问题?”小也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问题。
她刚和丁醇一分手时,觉得丁醇一一定会结婚,毕竟她这样的普通人不可能和丁醇一有未来。
他们在资料室聊过这个话题。
“丁醇一,丁老师一定会给你找门当户对的对象吧。很有钱的那种。”
“也不一定非要门当户对,我喜欢就行。”
丁醇一说这话时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静静地看着小也说道。资料室一阵沉默,只有空气流转。后来,她偶尔会在晚上睡不着时想到这些暧昧瞬间。
没等小也说话,男人摇摇头,一副算了的样子。
酒吧那晚,两个中年人除了诉说自己的生活,就是互道苦水。
小也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他们心照不宣,没人提孩子和家庭,仿佛他们还是年轻暧昧的他们。
研三快毕业时,除了一起唱歌,丁醇一还邀请小也去他房里弹吉他。单身20年的小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跳,她甚至觉得他们可能会有未来。
直到那天,小也从丁醇一的录音工作室一起回丁老师家,看到了被扔在地上的开题报告。
每一页都有评语,翻到最后一页时,满页都是上一页透过来的书写痕迹,像在平静地翻白眼:
你。真。没。用。
而前一天,她才因为帮学姐们找老师代签字,被丁老师电话骂了一通。
为什么总是她。小也蹲在研究所的资料室大哭。
哭得睡过去又醒来时,发现丁醇一就坐在她身边。
“你别往心里去。我爸惯坏了她。”
她清楚记得看到身边有人陪着,她就抱上去了。是她先抱的。她想和他亲近。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虽然丁醇一只是接受了她的拥抱和亲吻。
“你还是原来那样,自由生长。看来我对你的影响不错。”
丁醇一一边喝酒一边说。
“跟你有什么关系?”
“难道不是我教你唱歌学吉他拥有新的兴趣爱好?你看你现在多有魅力。”
丁醇一说完,微笑不语。酒吧里一阵安静过后,又开始悠扬的旋律。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的音响。
Don'tthinkIcancutyouoffno
我觉得我无法与你一刀两断
FeellikeI'mwaybelowyouno
感觉我比你差远了
Westartedonthesameline
我们从一开始就在同一起跑线上
Loveaffair
风流韵事
那是他们最爱的歌《affair》。丁醇一放下酒杯,坐在了小也身边:
“你还记得那次在丁老师办公室,听完这首歌以后发生什么了?”
她当然没忘记。他们在书房偷偷接吻。老师就在一墙之隔的客厅坐着。
她心跳太快了。无论那时还是现在。
“如果你忘了,我提醒你。”
下一秒,丁醇一就吻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