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吴晃瞟了一眼书桌上的电子手表,小手撑着脑袋,轻轻叹了口气。
这表是父亲前两年回家过年带回来的,但明显是为了哄他开心随手买的,质量堪忧。
黑色的塑料表带,两年下来,已经老化断开,没法再带。粗糙印刷的卡通人物装饰,早就在日常磨损中看不出来样子。至于最重要的时间,也并不准,时不时会慢上几分钟。
但即便如此,指针也已经指向下午三点。
书本和作业摊开了满桌,却没有看进去一个字。
最迟四点半,吴晃就要收拾东西,准备返校。
若是像往常一样,下午两点,母亲武桢该收拾妥当出门,去村子西边的工厂上班。那么留给他的时间,就足够去找昨天武桢慌慌张张藏起来的东西。
但她现在还是没有出门的迹象,打着圈不知道在堂屋里收拾些什么。凉拖鞋踩过瓷砖上的脚步声,夹杂着桌上塑料袋的声响,开关柜门的闷声。这些声音细细碎碎传到吴晃耳朵里,更让他心焦。
他强迫自己想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说,他昨天只看了一眼,就被武桢藏起来的东西。
吴晃拿自己仅有的十二年人生经验赌,那是快递来的文件。而且绝对是很重要的文件。
他平常住校,昨天周末放假回来,正好看见。那时候武桢也应该是刚收到。薄薄的长方形纸袋,也没有拆开,就放在堂屋的茶几上,掂量起来也没多大重量,巨大的快递公司标识很是惹眼。
起初,他并不好奇那个文件袋里到底装了什么,他只是仔细确认了下收件人是不是武桢,毕竟这种东西怎么也不像是会出现在他家的,别是拿错了。
再三确认,收件人确实是武桢没错,但是问题在于那个寄件地址,他只看了一眼,疑问的野草就长满了他的脑袋。
桐城司法物证鉴定中心。
武桢那时突然从她的卧室走了出来,看到吴晃手里拿着文件站在那,明显是愣住了几秒,而后又骤然紧张起来。她几步上前来,把那文件从吴晃手里用力抽走,单手藏在了自己身后。
或许是想先吼他乱动自己东西的,吴晃想。毕竟当时母亲的脸已经涨得通红,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明显的愤怒。但或许是又想起,这是他刚进家门,他们母子俩要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一周以来的第一句话。
于是肉眼可见,她的情绪在几个呼吸之间,又平静下去了。而且用尽可能轻松的口气说道:“回来了?”
整个过程,吴晃一直注视着母亲的眼睛,直到武桢自己把目光移开。这是吴晃的本领。毫不畏惧的注视,就好像那目光,能看透所有。
“嗯,回来了。我有点饿了,今天能早点吃饭吗?妈。”他老老实实的回答,并不想把话题再引到母亲手里的文件上。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随手锁上了门。飞速的把书包甩在床上,开电脑,搜索桐城司法物证鉴定中心。
在鉴定所官网,吴晃从一系列条理分明的业务内容里,找到了唯一一项武桢可能参与的业务。
法医物证类,亲子鉴定。
无论如何,吴晃今天都要知道那份文件的内容。
如果今天没有机会找到那份文件,那他下周放假回来,母亲就更不可能让他找到了。
堂屋里的细碎声响停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还是停在了吴晃房门口。武桢除了必要的打扫之外,从不进他房间。同样,吴晃有事也是在武桢卧室门口叫她。大家都默契地保持着距离,从不越界。
这在他家,属于正常现象。
不知为何,吴晃一直觉得武桢对他有一种无意识的疏离。他也不求母亲把他捧在手心里,只是觉得武桢待他像是对客人般客气。别人家父母对子女的自然的关心或是斥责,在母亲这里是从来没有的。从前他一直觉得这是父亲常年在外打工的原因。父亲一年到头,也就过年才回来一次,呆不上三天就又走了。听同在外打工的村里人说,父亲在外,应该是有了别的女人,不过是从没带回来。要不是顾念着他还在读书,父母亲估计早就离婚了。
昨天晚上,吴晃失眠了。从前的旧事一桩桩一件件的都在脑海里乱撞。
当他把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吴晃现在只觉得,另有个让人伤心的答案呼之欲出。
“我去地里一趟,到点回来送你去学校,你到时候提前把东西收拾好,别磨蹭。”
“知道了。”
吴晃装模作样的把头从书堆里拔了出来,看了母亲一眼,应了声,又把注意力放在了书本上。武桢站了片刻,似乎欲言又止,但还是拿着钥匙出门去了。
插钥匙、打开电动车,家里院子装的大铁门拉开又被掩上,轮子划过水泥地面隆隆作响。所有的这一切声音消失过后,吴晃掐着自己的表又等了两分钟,确认母亲走远,这才冲出房间,两步穿过堂屋,来到母亲的卧室门口。
门没锁。
手拧开门把手的时候,他的心在狂跳。
房间整洁,一览无余,这是武桢的一惯作风。
至于家里所有贵重的证件,应该都被武桢放进了衣柜里。之前学校要交入学材料的时候,他亲眼见过母亲从衣柜里拿了户口本出来,让他去用。
那么,鉴定结果这种重要的文件,应该也一并收在柜子里了吧。
人越是在接近真相的时候,越是犹豫。
他深吸两口气,算是给自己打气,破釜沉舟般,这才拉开了衣柜门。
果然在那里。
托着那一沓纸,手哆嗦的厉害,吴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先翻到了最后一页,想看最后的结果。
屏住呼吸的一刻,他却意外地没有在鉴定意见那一栏里,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拿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点着生怕自己看错,甚至轻轻读出了声。
但那里只有母亲武桢和姥姥姥爷的名字。
排除何丽是武桢的生物学母亲,排除武柱是武桢的生物学父亲。
这不是他的亲子鉴定书。
这是母亲武桢的亲子鉴定书。
武桢压根没打算去地里干农活。
她骑着电动车出了村子,一直往南,跑到水库大坝边上,随便找了个地方就坐了下来。也不用担心会碰见什么熟人。
五月间的太阳已经有了几分毒辣,武桢却混不在意。她眯着眼睛,看着风吹过水面,周遭静悄悄的,心里却还是乱。
昨晚看到鉴定书结果的时候,她便自己躲在卧室忍着声音,哭了一场。吴晃还在家里,她有太多的情绪不便发作。她自觉不是个好母亲,但也不想让孩子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她是又想哭,又想笑。哭是为自己这几十年的人生而可悲,而笑是因为这个早有预感的结果,终于得到印证,对于她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解脱。可哭过笑过,更多的,还是疲乏的无力感。
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全在她一念之间。
坐了许久,武桢揩了把脸。满脸的潮湿,也不知道是泪还是汗。
深吸一口气,她拿过手机,终究还是把拍好的鉴定书结果照片,一股脑儿发给了,已经等了她许久的周安。
那是她的律师,她的引路人。
她们曾有约定,要是武桢收到结果之后,不想再有下一步的动作,大可把周安删掉,当做此事从未发生。若是武桢还想进一步查,那么就联系周安。接下来的路再难,周安也陪她走到底,帮她找到回家的路。
这次,真的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等待回复的时间里,她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周安的场景。
那是两个多月之前的事。村里来了律师,说是来做下乡普法宣传教育的。听说这群律师几乎跑遍了桐城辖区下大大小小的村镇。这种活动,其实吃力不讨好,村里人没什么兴趣。但是听说登记个人信息学习法律知识,或者咨询,可以领到些米面粮油类的礼品,凑热闹的人就也围了不少。
武桢也被邻居家大姐拉着同去。她们刚上前去,便有女律师笑着为她们递上普法的宣传页。
武桢只打量了一眼那位女律师,便印象深刻。
她胸口的名牌上,写着周安。似乎同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但对方身材匀称,烫了卷的头发服帖的绑着,白色衬衣搭着一身板正的黑色正装,蹬了双黑皮鞋,显得简洁干练。脸上还化了妆,但那绝对不像是,村里有些小姑娘,涂抹出来的浓烈妆容。那妆很淡,只让人觉得她气质不俗,让人信服。
反观武桢自己,出门时随意拿了件镇上赶集时买的薄外套,是夸张的亮红色,下摆上还有干农活时沾上的泥。那衣服,让她怀孕生子之后一直走样的身材显得更加显眼。头发还是前一阵子为了赶时髦在村口的理发店烫的,那一刻却看上去,显得格外粗糙。
肥胖,廉价,不显眼的农村妇女。武桢觉得那是自己能留给周安的全部印象。
偏偏邻居大姐也是没眼色,丝毫不觉得尴尬,这时候还在打趣,一惊一乍的说她和这位周安律师长得还真有几分相似,怕不是哪里走丢了的亲姐妹吧。
当时武桢只觉得羞恼,周安却是眼睛一亮,笑呵呵的仔细看了看,说当真像。
邻居大姐没再跟她们一起闲聊,她只顾着担心普法送的油还有多少,还有没有自己的份。周安和武桢倒是借此打开了话匣子,在一旁聊的热络。
容貌上能有多少相似且按下不说,但她们同年同月生,前后相差不过十天。算起来武桢还要叫周安一声姐姐,即使她看上去比周安大上几岁。
感叹起如此巧合之余,武桢似乎对周安的人生格外好奇。周安也不藏着掖着,讲了自己学法的经历,还自嘲说自己就是死磕学习的书呆子,读大学也是靠着一股子轴劲,后来也就成了律师。
周安语气平淡,毫无炫耀之意,却还是让武桢听的艳羡不已。“那你呢?”周安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好奇的问。“你过的怎么样?”
“我过的就是这么回事。“ 武桢抿着嘴想了许久才回答,但是她真正开口时又说得飞快,似乎这样就能减少她回忆的痛苦。
”我初二那年被我爹娘逼着辍学,然后出去打工。没两年,他们骗我回来,为了十万块钱彩礼,摁着头让我嫁了人,钱又拿去给我弟弟盖房子。我嫁人生孩子,两手空空。”
停顿了片刻,她又补充。“其实我当年读书读得也挺好的,县里考试,我也考过前十名。要是能继续读,我说不定也能考出去呢。”
武桢从前曾无数次在干农活时想过,假如,假如世界上真的有另一个自己,能一直读书,会是怎样的一种人生。
可她想不出。
但那一天,周安来到她面前,她就觉得,若真有另一种人生,最好也就不过是周安的样子了吧。
她潜藏了许久,都要被日复一日田间地头的琐事几乎消磨干净的恨意和不甘,在这一刻突然被唤醒了。
从小到大,她从没感觉到过自己真的是武家的孩子。父母从未曾疼惜过她。村子里的老一辈人,背地里说她来路不明的风言风语,她也不是没听过。
她心里早就打着一个结,等着机会去解开,只是囿于眼下还算平静的日子,从不曾有所行动。或许周安的到来就是天意,帮她下定决心迈出这一步。
所以在周安问道能为她做些什么的时候,她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拉住了周安的手,攒足了勇气说:”我怀疑我不是我父母亲生的,帮我。“
一周之后,吴晃放假出校门的时候,意外在校门口看到了自己的舅舅武强。他的心当下一沉,怕有什么事发生。平日里都是他自己回家,母亲会在家里等他。
武强上来就先捏了捏吴晃的脸,颇有些纳闷。“你这小孩,怎么放假了还不开心。见着你舅舅我也不打招呼,怎么,我惹你了?”
吴晃听他舅舅说话的语气一切倒还正常,但他推开武强的手,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问:“舅舅你怎么来接我了?我妈呢?”
“你妈去看你爸了。这不又半年多没回家了吗。而且你妈说是前几天做了噩梦,感觉不放心,非要去看一眼,过两天就回。这周末我先接你回你姥姥那住。”
吴晃闷闷的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了,乖乖跟着他舅舅上了车。
车沿着乡道平稳行驶,吴晃默不作声,心里却盘算开了。
武桢的借口实在是拙劣,拿去蒙蒙舅舅和姥姥姥爷可能还行,在他这里绝对过不了关。他父母的感情什么样,他很清楚。平日里他们从不会给对方打电话的。以他看,父亲只要按月打生活费,过年回家,母亲就随他父亲去了。
吴晃虽然年纪小,却是个敏感细腻的孩子。可另一方面,他也很会和各种事情和解。
事实上,在过去的一周里,他也常常失眠,晚上室友的沉重呼吸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仍在仔细揣摩母亲那份亲子鉴定书背后的故事。
在看到那份鉴定书之后,几乎是立刻,他就站在了母亲武桢那一边。他知道父母亲之间几乎没什么感情,婚姻名存实亡。他知道父亲抽烟喝酒,小学都没毕业,平日里满口脏话。也知道母亲床底下一直留着她当年的旧课本,他打开看过,密密麻麻的笔记,母亲也曾是字迹娟秀的人。
吴晃也做梦,许是这件事情所带来的刺激,梦里竟然也想起了一些幼儿时的记忆。
他似乎是在床上玩,起身时被什么绊倒,整个人摔倒在床上。幼儿的本能是哭,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哭着看向母亲求助。但是母亲回望他时,那种眼神,时隔多年,仍让他在半夜惊醒时胆寒。
那种眼神不像是母亲在看自己亲爱的孩子。说不上嫌恶,脸也并不狰狞,只是那眼光投过来,却让小孩子都能感觉到冰冷。像是被人逼着保持平静,在看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但片刻后,她忽然惊醒般又把吴晃抱起来哄。
在吴晃成长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都是在生硬的拉扯。吴晃现在才想明白,自己的出生,可能就是让母亲痛苦的存在。而且母亲不会爱人。姥姥姥爷不爱她,她也从来没学会如何去爱自己的孩子。
吴晃也想做些什么,来探探深浅。
“舅舅,我怎么感觉你和我妈长得不像啊?”
不知是因为吴晃的突然发问,还是这问题太过突兀,武强原本平稳行驶,此时却突然踩了脚刹车降速,瞥了一眼坐在副驾的吴晃。“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了。就是感觉我长得像我爸,舅舅你就长得很像姥爷,但是我妈谁也不像,和你也不像。”吴晃语调没什么起伏,倒真像是突然临时起意的随口一问,只不过借着车内的后视镜,倒是没放过他舅舅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
武强不大自然的干笑了两声,开始打哈哈。”那这得问你妈去,问问她是怎么长的,怎么不跟着你姥姥姥爷的优点长。“
“是啊,咱自家人知道,我妈这是不会长。外人看着,不知道的还老说闲话,说我妈是我姥捡的呢。“
听到这话,武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手里的方向盘攥的更紧。吴晃这几句话几乎问的武强心里发毛。他感觉这小崽子肯定是听到了些什么,要不就是知道了些什么。武桢的身世算是家里的一个敏感话题。
他其实对这件事知晓得并不多,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武桢可能不是家里亲生的孩子。
记得有次小时候武柱打武桢,武强自己还是个小孩,拦也拦不住,干脆冲上去抱住武桢一起挨打,边哭还边冲武柱喊:“我们是不是你亲生的!有本事你把我们打死算了。”原本武柱看他儿子冲上来,便要停手了。这话似乎是火上浇油,激的武柱连打带骂,皮带最后抽断才停。
另一次便是武桢出嫁。母亲何丽拿着姐夫送来的十万彩礼放在他和父亲武柱面前,说了这样一句话:“武桢欠咱家的,到今天就算是全部还清了。她之前打工拿回来的,进了你的口袋。这十万是她的彩礼,也是你的房和车。我养活她一条命,这些年从她那拿回来的也够了。往后我们养老不靠她,武强你也不能再找你姐要一分钱。”武强此后数次追问此事,父母却再也不提。
“村里人嚼舌根也是常有的事儿,你别再把这话在你妈面前学就是了。不过你觉得呢?你觉得你妈是你姥姥生的?还是捡的?”武强话头一转,又把问题抛还给了吴晃。他也想从吴晃这里探探虚实。
“我吗?”吴晃一惊,显然是没想到武强还能反问。“我只是觉得我姥对我妈不怎么样。“他继续说到:”舅舅你高中毕业吧,听说你成绩不怎么好,怎么姥爷也一直让你读了呢?”
“你知道的还挺多,都谁给你说的,你妈?”武强的声音冷了下来,他看着副驾上的吴晃,觉得很是陌生。
“没人特意给我说。我长了耳朵而已,就听见了。”
吴晃看向车窗外,不再开口。车里也陷入了沉默。他不过是向平静的水面丢了一颗再小不过的石子,就有那么大的波纹。
看样子,水深的很。
周安的下乡巡回普法活动结束已有月余,她似乎晒黑了不少,却全然不在乎。毕竟收获比付出大的多。
武桢传来的亲子鉴定结果照片,她全部打印下来装订好,另寻了个档案袋封存,并拉开了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放了进去。那抽屉里,同样的档案袋还有两个。
一个档单袋里,装的是和武桢的亲子鉴定同时提交的,半同胞关系鉴定结果。另一个则是她通过其他渠道,收集调查而来有关于一位老先生的资料。
周安掂量了那三份材料,并不算厚,却跨度几十年,牵扯了三代人的命运。
她静坐了片刻,看了眼时间,决定还是和自己的母亲打个电话,说说现在查出来的成果,毕竟他母亲也是事件的亲身经历者。
“妈,我都查清楚了。嗯,也都找到了。那个孩子真的被生下来了,是个女孩,不过过的不是很好。”对面苍老的声音并不激动,平稳地继续问着周安问题。
“嗯,我也准备帮她。帮什么?我想给她了解真相的机会,和选择的权利而已。
不不不,我不会贸然打扰她的生活的。选择权肯定在她手里。”
电话那端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周安安静地听着,停顿片刻后才回答:“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我也说了,她过得并不幸福。如果说她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身世毫不感兴趣的话,我也不会让她再牵扯进上一代的烂事里。”
“你选择养我,我选择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查清。她也可以选择是否要面对真相。我对她有信心,相信她能承受住选择之后的结果。妈,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无论是我,还是武桢,都已经数次向上天展示出了生命的韧性,那么这一次,相信运气也不会太差。”
话筒里面沉默了片刻,又传来轻轻的叹息声:“哎!也许你说的对。这件事我不想管了,也管不了......”便再没了声音。
周安放下电话,手拂过那些材料,也轻轻叹了口气。
她和母亲辩驳时可以底气十足,但是真正推动这件事情时,她的心里同样没底。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真的错了。毕竟让自己消化,并接受这些事实,都花了许久。
这边舅甥俩各怀心思,与此同时,武桢身在桐城,刚刚在周安的陪同下,在公安局采集血样,将DNA入库。
关于找不找亲生父母的问题,以及怎么找,她之前和周安聊了许久。周安说,找不找的到是一回事,想不想找是另一回事。但找与不找,让自己爱与被爱的权利,一直都在武桢自己手中。
武桢为这话想了一天。而后,她收拾了积灰的箱子,买了车票,一个人来了桐城。
他们这边农村,买卖孩子的情况也有不少。武桢本人倒是没有关于被拐的记忆。那么武桢是买来的,或者是捡来的也未可知。先去公安机关采血也算是比较保险的做法。
走出公安局大门的时候,武桢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周安就干脆陪她一起随便找了家店,买了热饮坐了下来。热咖啡被塞到武桢手里的时候,她还是很恍惚。
“你现在会不会觉得,要是我们没有认识就好了?你就不会下定决心做亲子鉴定。虽然是糊里糊涂的,但是在那村子里过完平静的一辈子,是不是也挺好?”
周安看着武桢心绪不定,她其实心里也很不好受。
“应该不会。就是没有遇见你,我感觉有一天我也会憋疯,然后突然爆发的。说起来很可笑吧,周律师,你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告诉我,我可以自私点,先爱自己的人。“
周安凑了过来,轻轻拍了拍武桢的肩膀。“你已经很勇敢了。我经手过许多案子,见过许多人,有些人甚至到死都不肯朝真相迈出一步。你知道我见你的第一天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一定得为你做些什么。就当是我送给世界上另一个我自己的礼物。但我也只能送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没法打包票你选完之后一定会有好的结果。但是只要你选,不论选择了什么,我都会尊重,然后陪着你,按照那个选择走到最后。”
说到这里,外面的声音开始变得嘈杂,似乎正赶上附近学校放学。透过小店的玻璃,她们正好能看见,孩子们背着书包撒着欢,奔跑而过。
“你已经迈出第一步了,接下来,一切都会很快 。”周安望向那群孩子们,脸上带了点笑意。“我向你保证。即使痛苦,也不会持续很久。”
武桢也出神的望着孩子们恣意的笑脸,缓缓说道:“即使痛苦,我也不后悔。”
前后不过半个月的功夫,武桢收到了公安局的电话,通知说她的DNA比中了。但是为了稳妥,还是会再次取血,进行二次比对。武桢忙不迭的应了。
周安没有说错,消息当真来的如此之快。震惊之余,她也有了一丝期盼,会不会自己的亲生父母同样也在热切地期望着早日找到自己。
她兴奋的和周安打电话说这个好消息,周安却显得冷静许多,在通话中为她开心之余,也没忘记叮嘱几句。
“如果你之前没有跟现在的父母说自己在找亲人的事,那么就再瞒一段时间吧。不然,我怕阻力会比较大。”
“还有就是,武桢,对亲生父母,你也许需要降低期待。如果他们和你想象中的那样,是满怀着对你的爱的,阴差阳错,才让骨肉分离,那么最好不过。但如果不是,我是说如果,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期待越大,失望也会越大。”
周安说的委婉,却也是事实。这番肺腑之言让武桢从短暂的狂喜之中稍稍冷静了下来。
如果,真的要去见见自己的亲生父母,会是怎样的一个光景,谁也不知道。但是她只是感觉这么多年来,自己就像水上的漂萍一样,在这世上浮来荡去,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归属之地。这边的父母亲手斩断了她的学业梦,让她早早的嫁人生子,把她困在了这村镇里,过这种一辈子望得到头的生活。她真的是厌倦了。
眼下突然有了希望是不假,可从前的陈年旧事还没捋清,她不期待着找到亲生父母之后,生活还能有什么大的变化,只要能弄清楚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世上的便已经知足了。
“我明白的。能弄清楚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就行了。你会陪我一起吗?”
“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直到你真正的回家。”
第二次的采血结果,依然与在公安机关所采集的血样的一位父亲比中。但是鉴于这对夫妻已经离异,他们花了些时间才联系到其妻子,并将其血样与武桢的进行了对比,目前结果还在等待中。
那位父亲已经年事已高,身体抱恙,期望着能够早些和武桢相见。在公安部门的介入协调下,武桢也想尽早见他们一面。
那可以说是武桢人生当中,最为重要的一天。因为不想声张,也不想惊动这边的父母,所以武桢决定提前把吴晃安排好之后,飞往自己亲生父亲所在的沿海城市。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全程紧张的不知所措。飞机起落的时候,武桢紧紧攥着周安的手。
但是当她下了飞机,脚真正踏上那片温润土地的时候,心里的紧张感反而一扫而空。
按照给定的地址,在一家高档的餐馆里,武桢见到了她的亲生父亲。偌大的包间里,算上武桢和周安,也不过寥寥几人。
武桢的亲生父亲,只带了自己的保姆前来,说是武桢的母亲已经和他离婚多年,一时半刻还赶不回来。见面的那一刻,那位苍老的老者,一看到她的面容,便有些难以抑制的落下了泪来。
没有想象中的抱头痛哭,武桢更多的是有些手足无措。看着那张和她有些神似的脸,她却莫名的生不出来亲昵。情绪平静下来之后,那位父亲突然捋起了她的右手的衣袖,翻过她的小臂来看。
“这里我记得不是有一大块红色的胎记吗?”
武桢突然觉得迷惑,在自己的印象之中,她的小臂上从未有过任何胎记。而在她迫不及待的问出,自己为何会与对方分离时,他也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你是我代孕来的孩子。”
还没待他继续说完,伴随着一声巨响,包间的大门突然被打开。武强带着武桢的养母何丽,忽然出现。
武强自从上次和吴晃聊过之后便觉得不对劲,这次武桢再次让他照看吴晃的时候,他便起了疑心,一路跟着来了。
何丽的情绪最为激动。她像一只激愤的母鸡,一下子冲在了最前面,指着武桢亲生父亲的鼻子怒吼,手指因愤怒而颤抖。
“你怎么敢的!怎么敢的!再出现在她面前!”
在两边人马的一片混乱之中,在哭声,尖叫声与愤怒的争吵声之中,事情逐渐清晰了起来。
武桢不是这个父亲要找的真正的孩子。
1986年,中国第一例试管婴儿出生。而2001年,卫生部出台条例明确规定,医疗机构和医务人员不得实施任何形式的代孕技术。代孕成为医疗禁区。
21世纪之初,私人代孕,这个灰色行业开始在中国兴起。机缘巧合之下,在外务工的何丽找到了一份撞大运的工作,钱多事少。当她被高额的报酬诱惑去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找的这个工作是替别人生孩子。那时她已经结婚,这事在和丈夫武柱思量之后,觉得还是可行。毕竟钱多,这钱要是真能到手,夫妻俩回家去便能做生意。
武桢的生物学父亲和生物学母亲结婚十年,婚姻幸福,只是没能有孩子。当时他们知道了这个代孕的渠道之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就决定高价来代孕孩子。
保险起见,他同时找了两位孕母,一位是何丽,另外一位是一个大学生,据说是家里困难,才出来做这一行。他妻子的卵子数量有限,武桢的卵子供体来源于另一位不知名的女性。而那位大学生怀的两个孩子,才算的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他的孩子,而且那还是一对龙凤胎。
那对龙凤胎出生的很是凶险,强壮健康的男孩儿先出生,女孩儿出生的时候却碰上了难产,导致出生后身体太过瘦弱,右臂上还有大块的红色胎记。他们便抱走了其中的那个男孩儿,女孩儿随孕母自己处理。
那个右手臂上有胎记的女孩儿才是他们真正想找的孩子。
当然,这些何丽都不知情。何丽怀着武桢五个月的时候,那位父亲就已经不再想要她腹中的孩子了,而这个被遗弃的孩子正是武桢。他拿出约定款项的40%付给何丽权当辛苦费,让她自己去堕胎。
那时武桢在她母亲腹中,五个月,对外界的一切还无所知觉。那也是何丽第一次当母亲。即将去堕胎的头一天夜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似有若无的胎动。
何丽摸着自己的肚皮整整一夜,辗转反侧,最后还是没狠得下心。她想把这个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养大,即使那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而那孩子对于她丈夫武柱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野种。在何丽生下武桢之前,他们一直没有回村。何丽怕回村里,武柱会把这些事情再讲给别人,到时就更保不住这个孩子了。她也发了狠,告诉武柱,要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留不住,那收到的那笔钱,他一分也别想见到。
要说武桢是何丽用钱换回来的孩子,那也不为过。
但是,这个孩子带给她的痛苦远比喜悦要多。
武桢落地三年,何丽几次怀孕又流产,没能生下真真正正属于武柱的孩子。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也有可能,她这辈子都再生不了孩子了。这让何丽在丈夫面前矮了一截,也成了武柱每次酒后毒打何丽的借口。
三年间,但凡不顺,武柱就会明里暗里说起武桢这个野种。何丽那时候甚至觉得,与其被武柱打死,倒不如带着武桢去跳河。但她看到武桢小娃娃什么都不懂哭着喊她妈的样子,又不忍。那也是她拼死保下来的一条命。
索性,苍天有好生之德。何丽再次怀孕,生下武强。武柱满意了,她也松了口气但是对于武桢,她的爱也随之消磨殆尽了。
无论如何,武桢的降生都是个不被祝福的奇迹。
至于另一个孩子,那个手臂上有一小块红色胎记的女孩子,时至今日依然是杳无音信。
这一场荒唐的闹剧至此并没有结束。
那边的生物学父亲,为什么会想要来找这个被遗弃的女孩子呢?原因很简单。他的独子几年前在事故中意外丧生。老年丧子,又没有儿孙。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苍天自有因果循环。他想找的女儿,也没能让他找到。
唯一还能算的上惊喜的,便是他意外得知了武桢的存在。
愧疚之下,亦或是受良心驱使,那次尴尬又混乱的会面之后,他再次联系了武桢,提出自己要补偿她,弥补她这么些年来的遭遇。无论武桢想做什么,他都可以提供经济上的支持。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武桢能每年去看他一次。毕竟,武桢或许是他黄土埋颈之前,唯一还能见到的骨肉了。
周安给武桢的意见,是接受,这样就可以毫无经济压力的去想,接下来该怎么走。
毕竟这是抛去所有情感因素之外,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而武桢自己已经对何丽提不起恨意,毕竟是何丽她十月怀胎生下了武桢。否则,她早就悄无声息的被抹杀在腹中,成为手术台上的一堆碎骨肉了。这份恩情她不会忘。
武桢只觉得狼狈。真相从来是没人肯告诉她的。
而当自己下定决心,踏上寻找身世的路,让她没有料到的是真相如此残忍。她要像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被各种事实告知——你是一个不被祝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武桢自觉生而无罪,又为何要无端受辱?
那么,她也不想忍了。如果一切的不幸都是从她被带回那个村子开始的,那么她从此往后的新生活,就要从离开村子,和过去告别开始。
她回到了那个长大的村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丈夫离婚。
这不是临时起意。长久以来,婚姻名存实亡,这是他们夫妻心照不宣的事。她丈夫在外面找女人不带回来,是为了名声,毕竟村子里捕风捉影的事,只要没坐实,就只能是传闻。再者,也是为了吴晃不受干扰。他也知道,只要按月打钱,给吴晃生活费,武桢除了默默忍着,照顾好孩子,也不会再动其他的心思。无非就是当花钱请保姆了。他的这些弯弯绕,武桢也知道。
所有的一切只为了吴晃。
如果没有变故,她会一直忍到吴晃读完高中,考上大学。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周安的到来让原本被扑灭、沉寂许久的期待又死灰复燃。
武桢在决定离婚之前,认认真真坐下来和吴晃谈了一次。前因后果,全部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他。
最后,武桢不确定的问:“你会恨我吗?我没有真实感受过父爱母爱,我也没学会爱你。可即使你的出生给我带来了无数疼痛,但在你出生的那一刻,我想我是感受到了一丝幸福的。”
“我现在说这些不是为了我冠冕堂皇的抛弃你找借口,但是我也已经被拴在这里太久了,我也累了。我想出去走走看看,你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吗?”
“你知道吗妈,我今天才真正感觉到我是你的儿子。”吴晃平视着武桢的眼睛。“妈妈,你离婚吧,也不用觉得我可怜。我比你想象的要坚强。你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等你学会怎么去爱别人之后,再回来爱我。”
”但是。”吴晃的嘴唇有些微微发颤,声音几乎有些哽咽。“你可不能忘了你还有我这么个儿子。“
再怎么少年老成,再怎么玲珑通透,吴晃也还是个孩子。母子俩生平第一次紧紧拥抱,却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别离。
办手续去的路上,武强开车。他哼着歌,即使跑调十万八千里,也不妨碍听出,那是一首欢快的曲子。武强此刻也觉得释然。从前的诸多事情,到此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不是亲姐弟,但是也旁观了彼此几十年的人生,也有默契在。武桢这次义无反顾的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实话实说,武强也很震惊。这是他看见他循规蹈矩性格温和的姐姐,这些年来做的最出格的事。
他选择尊重,选择支持。现在只希望,武桢能开心点过接下来的日子。
武桢和吴晃坐在车里,摇摇晃晃的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麦田。夏粮已经成熟,空气里弥漫这稻谷的清香,现如今正是麦收的时节。
武桢丈夫原本推脱,还有些计较当年的十万块彩礼钱,想维持现状,不愿离婚。但是恰逢收麦,而且武桢愿意补偿他五万块钱,放弃吴晃的抚养权,每月按时给吴晃付生活费直到十八岁成年。他便也不再过多纠缠了。
至于何丽和武柱,武桢不知道武强用了什么办法,但是这次,他们并没有再次跳出来对她的人生选择横加指责。其实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之后,他们也没什么立场再站出来说些什么了。
武桢能感觉得出,武强面对她时,或多或少带着些愧疚。父母从武桢那搜刮去的钱财,最后都花到了谁的头上,他们姐弟俩都心知肚明。但是眼下钱财也好,民声也罢,在武桢眼里统统都不重要了。唯独看中的,也就剩下了那么点情谊。她最后一次以姐姐的身份拜托武强的,就是照拂吴晃。武强当时红着眼眶,二话不说跪下来结结实实给武桢磕了个头,然后说好。
如此以来,武桢再无挂念。
剩下的日子,她也学会要为自己而活。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她浑身轻松。
而后,她意外看到了周安。
她手里捧着一束花站在民政局门口,没有穿平日里厚重的黑色西装,一条宽松的碎花裙,外面搭了个披肩,显得活泼了不少。周安隔着很远就在和她招手,就像是许久没见的好姐妹。
周安笑着向她走来。把花束递给了她。这是武桢人生中第一次收到鲜花。从前她只觉得花束矫情又费钱,此刻将那花束抱在怀里,却像是无上的夸赞与祝祷。
“先别急着哭呀,下面我说的话你要听好哦。”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不再是你的周安律师了。我现在重新向你介绍我的另一个身份。我是你的姐姐。比你大十天的姐姐。“
周安伸出右手,露出了自己的右手小臂。起初武桢还很疑惑,但是在看到她手臂的一刻,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有了答案。
这一次,没有衣袖的遮挡。周安的皮肤白皙,红色胎记在她皮肤上显得格外显眼。那似乎就是她生物学父亲描述的红色胎记。
武桢这时才突然意识到,周安在她面前从未穿过短袖。周安永远像一个姐姐的姿态,一次次的跟她说会站在她这边,陪她走完所有的所有。
她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这大街上人来人往,顾不得自己泪流满面,给了周安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找你找的很辛苦,我甚至都不敢肯定你是不是真的存在。但别害怕,我们虽然被以各种形式抛弃过。但是,既然活下来了,就好好爱自己吧。“周安拍着武桢的背,轻声说道。“你有想好以后什么打算吗?”
“没有。”武桢哭着笑,接过周安递来的纸巾,却感觉无比畅快。终于有那么一刻,她感觉自己已经沉重的灵魂,有片刻轻盈。“但是日子总归是一天比一天好呗!”
一叶漂萍。
也总有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