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灰村庄的土
作者:祝红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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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土地和灰尘是什么关系,尘土,尘也是土,土也是尘吧。土扬起来,就成为尘,尘落下去就成了灰。可是灰,似乎还要具体一些,还要温暖家常些。因为我们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们就常常穿着大襟褂子,顶着满头的尘灰,抄着手坐在太阳的墙根底下慈眉善目地对我们笑着,每朵笑纹里都藏着灰褶子。还有我们农村的母亲,会在摊完煎饼后,立起热鏖子,摘下头顶遮柴灰的头巾扑打扑打衣裳皱纹里兜住的灰,然后将三五个圆滚滚的地瓜放到即将烧熄的柴灰里,过半个时辰,用烧黑的柴棒子从灰里掏出来,在两只手里倒着,吹着气,捻开一层丑陋的瓜皮——呀!那灰下竟然有如此的芳香,香气横贯直入,似乎要把上颌都顶起来了。当然还有更早的时候,那时你我还不怎么懂事,我们的祖母母亲姑姑姐姐们洗衣服的时候会抓一把草灰撒在里面,手划破口子也要烧一点布灰按上,空气中弥散着毛毛的烧焦味道,似乎那味道还没消散,手早就不疼了。关于灰曾经有多少温暖的回忆啊,活像在冷寂的大街上捧着炭火红艳的小手炉,即使站在那里默默地捧着,不说一句心心念念都是暖和和的。
那时候大家都是混小子,整天和土和泥搅和在一起,脱下的鞋子能磕出土坷拉,灶台上蒙一层说不出是灰还是尘的东西,揭开锅盖,照样是舌头垂涎的芳香。没有谁觉得谁脏,没有谁觉得谁土,后来大家都出去了,有出息了。爹娘先是抿着嘴乐,东一句西一句故作无意地炫耀那个混小子买回来孝敬爹娘的心意,记得有邻家大娘,在北京工作的儿子大江给买回来的中华鳖精一直在堂屋正中的条几上摆着,摆了三四年了,后来是空盒子了,还在那里羞答答地传达着混小子的出息孝敬和爹娘憋不住的自豪,直到蒙了厚厚的灰。后来,大江回来,黑皮鞋泛着亮光,猛一打眼仿佛是太阳光把皮鞋上的黑吃掉了一块,头发上的光同样亮,却不是油灰,因为雪白的衬衣领子一点灰印子也没有,然后出息了的混小子开始嫌家里不卫生,到处都是灰,当娘的脸上讪讪的,拿了抹布诚惶诚恐地擦,擦了桌子又发现了盛菜的碗似乎也不够“卫生”,又慌忙补上一道“擦”,却只是多了一道显著分明的灰迹子。当爹的没那么好脾气,当即将老拳头捶到老榆木桌上,搪瓷缸子嘭得一声,那声腔也震得儿子哆嗦了一下:混帐,才出去吃了几碗干饭,敢嫌你娘老子不卫生了,没有你爹娘泥里土里的扒食供应,有你今天这个混帐架!?嫌脏莫吃,倒是给老子省下了!!当年的混小子大气不敢出,忍着气往嘴里塞一口热馒头,灰不灰的也就不敢再计较了。
后来大江讨了北京的媳妇,老家里带玉米面子地瓜山楂什么的去,一进客厅,那光头净面的标致媳妇便从鞋柜拿拖鞋让换上,袜子臭不说,要命的是还露着脚趾呢,为难处扫一眼客厅,不用说土,灰都不见一丝的,茶几是明晃晃的,地面是明晃晃的,仔细一瞅不小心还有倒影呢。而打量自己身上是土鞋底是泥,连里面的袜子都和着黄泥呢,哪个庄稼人能和土分得了家?似乎一天闻不到土腥气还觉得不舒坦呢。哪个农村孩子不是坐在地头玩着泥巴吃着土坷拉长大的呢,只不过比那些从不见泥土的城里孩子长得更结实罢了。
心里嘀咕着,坐到雪白干净的沙发上,双脚并拢,两只手放到膝盖上,局促得嘴唇发干喉咙打结了。而那些带着泥土的地瓜花生什么的,儿媳压根就没让往屋里放,直接提到了地下室,看她那怕土怕脏的眼神,仿佛他带来的不是什么土特产,而是一麻袋臭虫苍蝇。心窝子的一腔热气一下子凉了,庄稼人怎么能和土啊泥啊的分了家呢,日子都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当初省吃俭用扭筋扒力地供儿子上学盼望着他出息,却不承想他跳出农门却也和土地变得生分。大江爹路上抽筒烟叶子,心里说不出得不得劲,说生气也没有什么大事体不对,说愁怅,似乎也够不上,说心念儿窝囊吧,明明儿子的作为还是让他自豪让他在老少爷们面前挺直了腰的,可是就是实实在在的气出不顺畅,心,落不到实处。一路走一路长叹气。
儿子和泥土分了家,他在心里和儿子也就分了家。可是一回家,在他固执地不愿意铺六棱转依然黄土朝天的天井里转转圈,披上他油灰夹袄到玉米地里打个逛,看那厚实的泥土稳稳地托住青绿的根,仿佛当爹的用青筋毕露的手托住儿子娇嫩的脚丫子,那浓浓的黑土的腥气和玉米叶子嚣张的清气和甜香,甚至玉米叶子上那薄薄的灰尘气都无比酣畅地吸入肺腑,他一下子觉得底气足了起来,心里打个满足的激灵,唱着《红灯记》用嘴唇打着锣鼓腔伴奏快乐地转回家去了。人从土里来,又到土里去,怎么能和泥土出五服呢?
在乡下拿土当宝的时候,城里人都和土不共戴天了。有了土就有了灰,有了灰就有了尘,泥泥土土,灰灰尘尘,总是割不断联系的。所有的路面都要盖住,大路用柏油,地面用水泥或者瓷砖,栽花种树总要用到土吧,只留丁点大的地方,只要水泥什么的不压住根枝芽苗,就让让它们尽量多地遮住泥土。连那些冬青,松柏,都规规矩矩的,让它长什么样就得长什么样,并且都一个样子。这是在城里谁也不能和地里的庄稼田里的苹果树家里的石榴那样胡来,想长什么样就长什么样,想什么时候长就什么时候长。你不是不愿长,懒得开花吗?好,有的是后备力量在那里候着呢,偌大的城市还缺你这样的花花草草不成?后来大江爹就渐渐不去城里了。
在大江家里有一个硕大的鸡毛掸子,鲜艳得威武得像家里养得那只雄纠纠的花公鸡,它确实非常威风,大多时间拿在媳妇的手里驱赶着灰尘,可是能赶到哪里去呢,从沙发上、茶几上,电视柜上赶到地板上,再用拖把把它们赶到下水道里,泥,土,灰,尘,一个都不能留,可是把它们赶尽杀绝了,人又到哪里去呢?大江爹看那些腾起的尘雾,越发觉得像一些冤魂了。
2009年发表并被选入《万松浦的阳光》
作者简介
祝红蕾,潍坊临朐人,现为中国作协会员,潍坊市文联首届签约作家,参加过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合办的文学创作研究生班。曾在《大家》《青年文学》《山花》《山东文学》《清明》等期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部分散文入选《2004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致师长:名家笔下灵性文字》《读者典藏本》等40多种文集选本,《举手投足之间》等文章被选入中高考阅读题,小说作品被选入《小说选刊》《2010年度中国短篇小说》《2023年中国女性小说选:明月梅花》等。已出版散文集《清欢过红尘》《在一只碗里过一生》,中短篇小说集《金波的星期九》。获山东散文30年创作新锐奖、首届延安文学奖等奖项,被评为山东省十佳青年散文家、齐鲁文化之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