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网原创 琼瑶与金庸一样，都是华语通俗小说的顶流；双峰并立，登峰造极。比较复杂的是，中国社会的变化极快。社会观念的剧烈变化，别人用四百年走不完的，我们四十年就走完了。
作者 | 侯虹斌
作家、资深媒体人
据台湾媒体12月4日消息，昨天下午1点22分许，知名作家琼瑶在家离世。救护人员到场时，发现已无呼吸心跳，享年86岁。
我不太愿意套用媒体所说的“自杀”“轻生”的用词，是因为琼瑶用了一种对生命非常负责的态度，用最体面的方式给自己、亲人、读者和公众一种告别。她用生命在践行自己的爱情观、生死观，一生都在追求情感与美。
琼瑶提前录了美美的视频告别，还在社交媒体更新了一则“遗书”：“各位亲爱的朋友知音们：不要哭，不要伤心，不要为我难过。我已经‘翩然’的去了！……这是我的愿望，‘死亡’是每个人必经之路，也是最后一件‘大事’。我不想听天由命，不想慢慢枯萎凋零，我想为这最后的大事‘作主’……”
太豁达了。我不禁为自己的少年偶像落泪，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敬佩与感悟。
她曾是浪漫主义的启蒙
琼瑶，对我们的意义，是浪漫主义启蒙。
琼瑶一生出版至少六十余部小说，是“中国世界纪录协会言情小说第一人”，基本上所有作品在大陆都有出版。此外，琼瑶的作品从七十年代到2010年代，均大量地改编成为电影电视，其中有两部电影曾获得台湾金马奖。
值得一提的是，琼瑶的影响力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她是一个“造星机器”：“琼女郎”是个重要头衔，林青霞这样的国际巨星就是从琼瑶片里捧红的。直到千禧年，60岁的琼瑶还创作出两部《还珠格格》，平均收视率突破54%，最高达65.95%，创造了中国电视剧有数据统计后的收视纪录，二十多年至今无人能破。一部剧，琼瑶捧红了赵薇、林心如、范冰冰、苏有朋、周杰、王艳，甚至中年的张铁林。
不管影视作品有多红，首先都基于琼瑶本人的文本。琼瑶，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形容词。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说一个人太浪漫、太爱幻想、太迷恋爱情，不说是“恋爱脑”，而是说“太琼瑶了”。这意味着，不切实际，太过感性。
不过必须承认，在进入2010年代之后，琼瑶在中国大陆就“过气”了。
琼瑶小说，不管是《几度夕阳红》《烟雨濛濛》，还是《在水一方》《一帘幽梦》等，女主角的特点就是爱情至上，有情饮水饱，不食人间烟火。——但是，这些都不够，女主一定是美、弱、惨，楚楚可怜，被命运折磨，被爱人误会，被觊觎者凌辱；半部电影，都是眼泪、哀叹，梨花带雨。
电视剧《还珠格格》剧照。图片来源于网络
琼瑶的价值观就是：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了。在网络盛行的这十几年里，琼瑶的影视剧里的台词被网络放大；“我是来加入这个家，不是来破坏这个家”“你失去的只是一条腿，而她失去的是爱情啊”这些雷人的动词，被斥为“三观不正”，在网上被反复审判、凌迟。
这十几年，极少有琼瑶剧再被翻拍了；与此同时，言情小说家亦舒，则以“都市独立女郎”代言人的姿态胜出，一年有多部剧同时被翻拍。在泪眼汪汪、追求纯爱的浪漫主义，和独立飒爽、同时还备受尊重地嫁入豪门之间，后者显得更诱人。
虽然爱情依然是女性浪漫小说里的核心，但是，没有班上，和有班上，后者得到高富帅的真爱更合逻辑，也更符合当代女性的自我安慰。
时移势易啊。琼瑶“过气”了。
琼瑶小说是如何“过气”的？
在这十多年里，大家对琼瑶的评价不高。全然忘了，她曾经红了至少三四十年，红到发紫，建立起了华语世界的言情帝国。
爱情浪漫小说，或者侦探小说、财经小说、武侠小说、玄幻小说，不能用严肃文学的标准来评判。从文本价值和影响力来说，琼瑶与金庸一样，都是华语通俗小说的顶流；双峰并立，登峰造极。
比较复杂的是，中国社会的变化极快。社会观念的剧烈变化，别人用四百年走不完的，我们四十年就走完了。
四十年前，中国几乎是一穷二白，吃饭穿衣很勉强，文化程度普通低，刚刚改革开放，接触到港台文艺。以金庸（还同有梁羽生、古龙、温瑞安）为代表的武侠小说；以琼瑶（还有亦舒、岑凯伦、席娟）为代表的爱情浪漫小说，汹汹而来，完全区别于中国那种古板的苦大仇恨的小说（比如伤痕文学），惊为天人，一下子把大家的心都夺走了。
但是，并不能说金庸或琼瑶仅是时代产物：它们是具备普适性的，红的不是三五年，而是三五十年；琼瑶六十岁仍然能创造出《还珠格格》，这部剧在暑假播放了二十多年还依然在播，就很能说明其穿越时代的意义了。
电视剧《还珠格格》剧照。图片来源于网络
如果说它们不符合时代了，有没有可能是社会本身，也出了一定的毛病？
金庸小说，这些年的受欢迎程度也趋于式微了。在改开年代，大家向往自由，向往打破规则，充满热血与激情；而且，年轻人相信努力，也相信奇迹，武是可以练的，侠是可以拯救世界的。
现在，大家不那么关心自由了，大多数想回到体制，想稳定，谁信练武能练到天下第一？傻冒，那是因为男主角他爹或他师父就是武林泰斗，或者娶了个武林宗师的千金！血缘或关系才最重要。
金庸小说的错位就在于，如今许多年轻人更愿意相信社会地位所拥有的确定性，自身奋斗的内在驱动力在丧失，对自由与美好的追求也涣散了。
琼瑶小说的真爱至上，同样不堪一击。现在的观念是，门当户对最重要。爱情和面包之间，当然要选面包。女性没钱没工作，男人或婆家根本就不会尊重你。反过来，女人不要嫁到高攀不起的豪门家里去侍候人，要脸；女人也不能低嫁到外卖都点不起的穷人家庭，扶贫……
琼瑶小说的错位，就在于，如今大家现在相信握在自己手里的钱才是最重要的，既不想要别人的，也不想拿给别人；既不想向别人索取爱，也不想给别人爱；无爱无嗔，稳定地活着就好。
此外，琼瑶本人的感情经历，也被结合进她创造的爱情小说当中，认为有她真人的投射。她曾插足平鑫涛的家庭；所以，“小三”与“大婆”的斗争，也常常是她的爱情小说的基调。
这又正撞上了当下“泛道德化”的枪口。现在对“小三”之类的问题极其敏感，没有任何容错率。皆因对很多女性而言，她们很难有未来，稳定的婚姻就是她们最珍视的惟一依靠。所以，对有违她们价值观的东西，喊打喊杀。
而琼瑶的“你只是失去一条腿，她可是失去了她的爱情”，在这个时代更是格格不入。她笔下的女主角，成了被嘲的对象。
无暇浪漫的年代还需要琼瑶吗？
琼瑶后期的代表作《还珠格格》，其实很能看出她真正的价值观。主角都是疯疯癫癫的，小燕子开始时并不讨喜。但剧情走下去，最终变成了一部披着偶像剧皮囊的反皇权、反父权、反封建的佳作。
皇子为了真爱，可以放弃身份地位与权力，远循江湖；小燕子与紫薇，为了彼此的承诺与友谊，甘冒杀头的欺君之罪；妃子想逃离，皇后要断发离婚，皇帝空有威权，想得到女人却几乎只有强暴一条路……
虽然不现实，但背后的思想，不比现在的多少古偶进步得多？
网上有一个词条：“琼瑶的三观有多不正？”收集的，主要是一些她在剧中的雷人话语。
一部分雷人话语，是反派或被批判的言论；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些爱情至上的主义，十分、非常不合时宜；还有一些宣言，确实很自私。
比如，最为人所垢病的，有《情深深雨蒙蒙》里的何书桓：我不是天下唯一一个，为两个女人动心的男人吧！后来，当如萍问书恒：没有依萍你会不会爱上我？书恒说：我很诚实的告诉她，如果没有她，我会爱上你。
你要说这对不对，当然不对。但是，这不是非常真实的感情吗？书桓是男主角，几乎完美；又真诚又渣，爱是真的，花心也是真的；琼瑶能写出这样的故事，正说明她的高级。有什么可指责的呢？
电视剧《情深深雨濛濛》剧照。图片来源于网络
何况，琼瑶借着杜飞的口，也没少骂书桓：“你的心已经死了，你的嘴巴没死。你还会强吻别人，可怕得很！”
依萍走投无路，去歌厅当红舞女，却被尔豪看见了，尔豪批评她，但依萍并没有自轻自贱，而是反唇相讥：“你们是来消费的，我比你们高贵，我是来赚钱的。”这难道不是清醒吗？比起当今的许多影视剧里的贞操观，已经很前卫了。
另一饱受指摘的《新月格格》，确实不算琼瑶的佳作。但清朝武将有姬妾，这并不是琼瑶的错吧？她错就错在，写得不够现实主义。
如果按照当时的社会制度、出身、排资论辈地纳妾，那王熙凤都挑不出错了；她错就错在，把这个故事写成了追求极致的爱情，伦理制度颠倒了，那就要被千夫所指了。
这正说明了一个问题：
爱情在过去的一两千里，都是文学意义上的“好东西”。文学史上，爱情曾经是我们打破禁锢、打破权威，追求自由的最重要的手段。古代，无论是中西方，自由是永恒的母题；除了革命，女性惟一可以参与的抗争手段，就是爱情。
所以，它是崇高的。
琼瑶写的那些美、弱、惨的女孩们，哪怕再多缺点，但在追求真爱这一点上，是真诚的。而且，她们是有主体性的；爱你，便可以为你牺牲付出；不爱你了，你杀了我我也绝不屈服。这也是梅里美笔下的“卡门”，炽热而真诚。她们不是为了男人活着，而是为了自己的心活着。
但今天的人，无法理解这一点了。因为，今天的爱情（应该说是婚姻）本身是我们、特别是女性要打破的禁锢和权威，有些社会关系想把女性困在情感的窠臼里，让她放弃整个星辰大海，而重归家庭，服务于男人和孩子，而女性要做的，是不再被这种虚假的爱情所束缚。
琼瑶当初写的那些勇敢女性，在今天就显得很没有必要了。大家会认为，古代（民国）女性，赶紧出去赚钱啊，赚钱就有自由了，就不用靠爱情、靠男人了。但是，那可能吗？时代是有局限性的。我们不能用清朝的剑，去斩明朝的官。
实际上，真正的爱情，在今天依然是好东西。如果父权制被打破，真正两性平等相处了，还能相爱，自然很美好。但是，我们今天的生存压力大，无暇浪漫，现实主义更重要。
我依然认为，琼瑶是一个杰出的作家，客观的影响力已无法抹杀了；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她也依然有一席之地。（侯虹斌）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风声OPINI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