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昨天晚上做梦,不知为什么梦见世界末日。好像是核战争之后的场景,大厦倾颓,到处是断壁残垣,一座座人类城镇被毁灭。大概是因为最近世界不怎么太平惹的。住在高楼里的人们,焦虑着怎么回到地面。在地面的人,又焦虑着怎么躲到地下去。而躲进地下的人们,又要焦虑着何时重见光明。巨大的核爆蘑菇云升起,外泄的辐射尘随着大气飘散到整个北半球。此时,还是躲在地下的人们最安全。他们在地洞中摸索前行,走着走着,一脚踏进了连通的地下岩溶洞穴。洞内各种岩溶景观千姿百态,洞中地下暗湖水量充沛,碧水长流,清冽甘美,幽深莫测。河中有鱼,溅溅有声。
醒来,我想起了童年时代的防空洞探险经历,小时候的我好动,野蛮,勇敢,天不怕、地不怕,与一群儿时的伙伴们,在一次次的入洞探索中,几乎走遍了一座山城错综复杂、弯弯曲曲的地下迷宫。每次我们的探险小分队入洞,都会碰上出发前难以预料的各种状况:
有时是进去之后,走一个小时也走不出来,最终失去了方向感,被九曲十八弯的地道完全弄晕了,最后,居然在城市的另一端某个地窖钻了出来;
有时是透过大手电筒或蜡烛的依稀光亮,发现写在洞壁上的各种标语留言,吃剩的铁皮罐头,甚至杂志被褥,表明在我们之前就有好奇的人类来过;
有时是碰到了各种在黑暗中的洞穴生物,由于梧州的防空洞历史建设较早,又废弃已久,许多地方坍塌比较严重,早已恢复了自然野外形态,成为了洞穴生物们的家园,蛇虫鼠蚁,爬行的蜘蛛,穴居的蝙蝠,还有不明野生动物出没……游荡在梧州地下纵横密布、互相联通的庞大防空洞体系中,我意识到了地下世界的幽深神奇与不可思议。
我太熟悉那种通往地下世界的感受了,深入迷宫般的洞穴,那里有无尽的黑暗,也有完全不同的生命。在一些坍塌已久的防空洞下面,我见过惊人的植物根系,以凶猛的野性姿态,如脱缰的野马,跑脱了一样四处蔓延。这些爆发的生命力深藏在地下,它们挥动着细小的爪子,用力地挠着挠着,还在往更黑、更深的地方拼命地钻下去。它们在地面的姿势是多种多样的,可以是低矮的灌木,也可以长成几十米高的参天大树。在看似单调的土地下,自然的生命一直在千军万马地沸腾着。进入过地下的世界,才知道这些地层下活着的物件,它们在隐蔽中大睁着眼睛,活着,呼吸着,等待着,就像一根根炼金术士在房厅里埋下的满藏子弹的柱子,而我们生活在大厅的上面,从来没有留意过脚下那些缓缓移动的痕迹,也不会感到来自下方轻微的振动。
想起在《猫头鹰在黄昏起飞》这本访谈中,村上春树自我剖析“如何成为小说家”的秘籍。他认为作家首先要有“祭司才能”——村上春树指出人的意识出现得很晚,而无意识历史长得多,在无意识世界里人们依据什么活着呢?村上介绍说远古社会有祭司,或有行使祭司职责的部落首领那样的存在。这种人的无意识比其他人敏锐,能够像避雷针接收雷电一样把自己接收的信息传递给大家。而作家与此有相通之处。如果把无意识比作一座房子的地下室或地下二层,那么作家就应该具备进入地下二层的能力,即具有祭司或灵媒(medium)那一性质的能力。
我琢磨为什么村上说的是“地下二层”,因为就地下世界而言,第一层可能还保持一定秩序,到了第二层,则有可能已趋向混乱和不可预测。在我的探洞经历里,漫长洞穴的不同区域特征是不同的。入口区域靠近洞穴入口,凉爽而黑暗,如果就在洞口附近呆着,凉嗖嗖的吹着小冷风,哪怕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还不致于失去方向感和稳定感。再往里面是阴影区,那里又冷又湿,只有微弱的光线。一些蜘蛛、甲虫、蜥蜴住在这里,时有蝙蝠低低地从头顶掠过。如果你继续往深处走,你会发现黑暗的地方,那是洞穴的深处,那里又黑又冷,几乎没有空气流动。
小时候,我们进入地下世界,都是保持队形在黑暗中穿行,前后招呼着,不敢单独遗落任何一个人。走在前头的人,会拿着一根燃烧的蜡烛,蜡烛灭了就得赶紧往回走,证明空气有了问题。还好梧州的防空洞体系,是民国时期修建的人防工程,施工水平很高超,洞内每隔一段挖有通气洞,通气洞多是斜道式,也有少数因地面地形复杂而建成竖井式的。通气洞从洞内通地面,形成高低差,使空气自然对流。
所以,在防空洞里一层一层摸索往下走,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缺氧问题,甚至因为梧州本身处于喀斯特地貌区,来自于风、水和时间的雕琢,使得岩石在地质变化过程中被溶蚀,形成溶洞,不少人工开凿的防空洞本身就利用了天然溶洞,许多洞穴异常复杂,形成网状结构,走着走着,可能就会进入溶洞,而地下河流也经常通过这些溶洞。那种感觉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别有洞天,但一切的意外,都不可能在“地下一层”发生,得到达更深处的“地下二层”,一个幽深嶙峋的分岔才可能意外地出现。
我真希望我也具有这种进入“地下二层”的能力。想起一位可能最被低估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一辈子生活在陕西农村的库淑兰。她的代表作《空空树》,在我的理解中,就是进入了“地下二层”的、具有灵媒性质的作品。研究旬邑民歌的学者称,这首歌谣原本描绘的是地穴式窑洞烟囱冒烟的情景,但库淑兰将其变成了一棵粗壮而中空的黑色巨木,其中飞舞着无数黄蜂,并在空白处装饰着各类动物、鸟儿和花枝图案,犹如圣洁的生命之树,充盈着生机与活力。在我的探洞阅历中,这样一棵空空树是有自然原型的,它并不是向上长的树,而是深深地向下生长的根,与最混沌神秘的原始艺术一脉相通。
像许多艺术家一样,库淑兰因一场意外而开启了自己的天启时刻。1985年某天,同往常一样,库淑兰挪腾着一双小脚上山采药,却不慎跌入5米高的土悬之下。在断断续续昏迷了40天后,她清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了剪刀开始剪纸,并自诩为“剪花娘子”的人间化身,掌握了世间的所有剪纸秘技。从此,在创作和为人上,库淑兰都达到了一种出神入化、天马行空的自由境界。我觉得高坠生还的库淑兰,就好像是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她好像触碰到了人类文明最原始的根柢部分,好像入洞后进入到了最黑、最冷的洞穴最深处。在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有着另外的生态系统。所有抵达此处的人,某种程度上都挣脱了现实生活的环境,跑向了更远的未来或者过去。
为什么我近来一直做入洞的梦呢?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梦境是告诉我要去寻找什么吗?可是要寻找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只能在行走中,用自己的脚步叩击大地,就像地质队员用手中的小铁锤探听地下宝藏那样,去探听大地的耳语、呼吸和深深隐秘,对于进入地下世界一路上遭遇的种种,我只能一面行来,一面自问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