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这些账目你能帮我算算不？＂张巧云怯生生地问我，手里紧攥着一本破旧的账册。
窗外，蝉鸣声此起彼伏，闷热的空气里飘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这一幕，在我脑海里清晰地印了二十多年。
1996年的夏天，我南下谈生意，住在老战友张明广家。那时候，改革开放如火如荼，到处都是靠胆识和勤劳发家的故事。
记得刚到那天，一下火车就被暑气扑了个满怀。站台上挤满了扛着大包小包的人，有南下做生意的，也有外出打工的。
乡间小路两旧，庄稼都蔫头耷脑的，像极了老张家的光景。破旧的平房，屋檐下挂着晒干的草药，院子里支着个煎药的小炉子，缕缕青烟往上飘。
张明广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跟当年在部队时一模一样。那会儿咱俩在一个班，没想到转眼都快十年了。
＂老班长，可想死我了！＂他眼睛都笑眯了，一瘸一拐地要接我手里的包。
我赶紧躲开：＂你那腿还瘸着呢，可别逞能。＂说这话时，心里一阵愧疚。他这条腿就是为了救我才摔断的。
刚进屋，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原来他爹得了重病，前前后后折腾，家底都掏空了。老人家躺在里屋，瘦得皮包骨头。
＂医生说要住院，可是......＂张明广搓着手，话没说完，我懂他的意思。那年月，住院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的。
村里人背地里都说，张家这回怕是要垮了。可张明广从不把愁容挂在脸上，该吃吃该喝喝，还总惦记着帮别人。
好在他妹妹张巧云能干，在街口开了间小杂货铺。那会儿农村刚开始搞活经济，做小生意的人不多，更别说是个姑娘家。
街坊邻居背地里都说闲话：＂女孩子家抛头露面的，传出去多不像话。＂
＂都二十好几了，不找婆家，整天在外面晃荡。＂
张巧云充耳不闻，每天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去镇上进货。有时候赶上下雨，泥巴溅得满身都是。
看她这样，我就想起她念初中时的事。记得那会儿她成绩特别好，老师说再念两年准能考上重点高中。
可家里实在供不起，她才念到初二就辍学了。那天我正好去他们家，看见她含着眼泪收拾书包：＂没事的，我早晚有一天要把书念回来。＂
日子过得清贫，但张家人都憋着一股劲儿要把日子过好。张明广媳妇小梅是个实在人，变着法子做可口的饭菜，还总记得给公公熬药。
＂都不容易，咱家就是这样，慢慢熬呗。＂小梅总这么说，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那段日子，我看着张家人相互扶持，心里特别触动。想起当年在部队，张明广教我打靶、站岗，受罚了还偷偷给我送饭。
有天晚上，我正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一早赶火车。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张巧云站在那儿，欲言又止。
＂姐夫，你看看这账本成不？＂她把那本皱巴巴的账本递给我，＂这半年，总觉得店里的钱不对劲。＂
看着她通红的眼圈，我心里一软。翻开账本一算，问题马上就找到了。这姑娘连最基本的加减都分不清楚，进货价和售价也经常记混。
＂哎呀，都怪我没念多少书......＂张巧云急得直掉眼泪，＂要是让哥知道我把店都快亏垮了，他该多伤心啊！＂
我连忙安慰她：＂别哭了，我教你算账。来，咱们从最简单的开始......＂
接连几个晚上，我手把手教她记账、算利润。张巧云学得特别认真，困得直打瞌睡还要坚持把账目理清楚。
＂你知道不？＂有天晚上，她突然说，＂我去夜校报名，人家说我年纪太大了，不收了......＂
看着她失落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难受：＂学习这事儿，啥时候都不晚。你要是想学，我这几天教你些基本的算数。＂
张巧云眼睛一下子亮了，又低下头说：＂可我怕学不会，给你添麻烦......＂
＂说啥呢，咱们是一家人。再说了，当年在部队，你哥可没少帮我。＂
后来的日子里，我看着她一点点进步。从最基本的加减乘除，到用计算器，再到记账打算盘，她学什么都特别快。
有天半夜，张明广端着面条进来：＂你俩还不睡啊？老班长，你这是要把我妹妹教成会计师啊！＂
＂你说啥话呢！＂小梅在后面嗔怪道，＂人家老陈难得来一趟，你还尽给人添麻烦。＂
临走那天，张巧云塞给我一个布包：＂这是我给你做的两件背心，你总在外面跑，别着凉。＂我心里一暖。
大半年后，我又去看他们。远远就看见街口那间小店变了样，不但扩大了一倍，门口还整齐地摆着新货。
更让我惊喜的是，张巧云还在教村里的孩子们算账记数：＂你们可得好好念书，别像姐姐这样。＂
＂你看！＂她得意地拿出账本，工整的数字一行行排着，＂现在我不但会算账了，还学会用计算器呢！这半年多赚了不少，爹的医药费都还清了，还供弟弟念大学！＂
张明广在一旁抹眼泪：＂要不是你教妹妹，咱家哪能熬过这一关......＂
小梅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快趁热吃，这是巧云包的。她现在可厉害了，前两天还报了夜校呢！＂
我看着这一家人，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活得明白。人这一辈子，最值得的不就是帮助别人，看着他们慢慢变得更好吗？
夕阳西下，我站在小店门口，看着张巧云利索地招呼客人。兜里还揣着她塞给我的山里茶叶，这份质朴的情谊，让我觉得特别温暖。
街角的槐树上，知了还在使劲地叫着。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教她算账的夏夜。生活就像这账本，有得有失，可只要用心去算，总能找到一条出路。
看着店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知道，张家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这不就是我们这代人最朴实的期待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