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自1948年11月6日,在淮海战役爆发前的那一天,和几个同学离开家乡后,一路颠沛流离,从徐州到南京,辗转杭州、江西、镇江、苏州,以江苏省训练团学员的名义,跟随“大江轮”,于1949年5月20日,抵达了台湾基隆港,很快从学员改编为小兵,开始了军旅生涯。
(像大舅这批特定时期的流亡学生,也被称为“南下学生”,具有特定的ZZ含义,其实绝大多数只为求学求知而南下,本身没有太多的ZZ色彩,只是被历史的洪流裹挟了。)
自落地台湾那一天起,大舅就无时无刻不思念故土,一直试图采用各种办法跟家里取得联系,50年代跟家里联系,通过八义集和宿羊山的亲戚,还和大高庄的家人,互通了几封信,继而由于两岸关系紧张,此后20多年间,邮路中断,彼此也只能沉浸在无尽的思念中。
记得小时候,我和母亲走姥娘家,姥娘那时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时,她会请出“筷子神”,念念有词的摆弄筷子,问“筷子神”大舅何时才能回来?
糊涂时,她会翻出大舅小时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书包,喃喃自语,悲戚中对大舅无限思念。
虽然最终姥娘生前没有见到大舅最后一面,但1984年姥娘去世前,每天都摩挲着大舅从智利辗转寄来的那张“全家福”——大舅和年轻的舅妈,以及三个孩子的合影,那也是晚年的她,最大的安慰。
虽然大舅没能赶上见姥娘最后一面,但远在台湾的他,一直没放弃和大陆的联系,苦于两岸不能直接通信,只能通过别国辗转沟通,但经常无法顺畅的彼此联系,很多时候,是信封套信封,通过这种方式笨拙又曲折地联系着。
1981年冬,淑君表姐的姨表姐洪美琪应聘去智利工作,大舅托她邮寄家信一封——这是他第三阶段邮寄家信。
第一阶段是1950年初到1951年夏,写过两封,有过回音;
第二阶段是1970年间在香港前后写过两封信,但未见回音;(怀疑亲人是否还住在原处?当时的环境,谁敢给他回信呢?)
第三阶段的家信,大舅邮寄给了李集的二姨夫,信是如此写的:
**姐丈:
疏于写信问候,请多见谅;祝你身体健康,事业顺遂,家姐及甥男甥女们都好吧?
家父母年老体弱,多蒙照顾;舍弟妹近况如何?时常怀念。我在外身体粗壮,请勿远念。
祝,冬安。
姻弟1981.10.5
1970年12月6日,大舅收到洪美琪从智利转来的家信,拆阅一看,如坠五里雾中。只见回信写到:
法文哥:
远涉重洋的信,已收到,首先祝您身体健康,失散三十多年,很是惦念。家里一切都好,大娘及婶婶他们身体都很好,哥哥嫂嫂弟弟妹妹们都和那后,不用哥哥挂念。
我现在南京工作,并有了三个孩子,一切均好,不用哥哥惦念。
祝身体健康,一切顺利。
弟法荣
看完信,大舅只能确定信已寄到了家中,对家中情况完全不能了解,就连写信人高法荣是谁,也想不出来(这个法荣舅,是二姥爷家的老三,三豹舅,被抓了壮丁,跟着国民党部队去的南京,解放后,就留在了南京,他改了大名,故大舅对不上了)。12月8日又写信去智利经转,信是如此写的:
法荣弟:
接获来信,反复诵读,恍如身在雾里,说不出是何感受。
来信说:大娘及婶婶她们身体很好,哥哥嫂嫂弟妹都很好。为什么没有提及父母呢?父亲兄弟三人,大伯父早逝,二伯父健在,心中所说大娘是谁?父亲无胞弟,婶婶又是谁?哥嫂弟妹都是谁?
荣弟:我很想从我的记忆里回忆出你的形像,久久而不可得。记得我离家时,大伯兄名儒,二伯兄名圣,二三四五六七伯弟已不复记忆。二胞弟名武、三胞弟名福,弟今名荣,究系几弟?如果方便的话,我很想知道家人的近况。
同样地,你们也想知道我的近况吧?
我在南美的智利国、伊基克郡、福兰区、卡塞拉镇,帮助友人做点小生意,生活还过得去(因为在智利寄信,故有此说)
今年逾五十,身体仍粗壮,自1970年结婚后,现有两女一男,姐弟们都在学校读书,成绩颇佳,只是漂泊他乡,亏尽子职,深感汗颜。
前信是邮寄给二姐丈的,还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大姐近况如何?你远在南京,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家乡还有谁?怎么没有给我回信?也许已经回信,我还没有收到。
远隔重洋,关山万里,能够彼此通达音信,诚属可贵;古诗写得好: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兄:法文书1981.12.19
1971.2.9大舅收到大陆女儿莲姐的来信,摘录如下:
父母亲:
父亲离乡时,我才出生几个月,母亲在百忙中养育着我,服侍祖父祖母,省吃俭用,不愉快地度过了青年、壮年时代,我从吃奶的娃娃,长成了孩子的母亲。
我是1968年12月22日出嫁的,丈夫在大队担任车辆驾驶,长女四年级、二子二年级,三子3岁,活跃逗人喜爱。
祖父1970年病逝,祖母健在,时常问我说:好孩子,你看我还能见到你父亲么?我说:能,一定能。
我二叔身体健康,二婶病故,现未娶亲;
我三叔三婶,大花妹、二花妹、安全弟全家五口,一切幸福平安。
各位姑娘,一切都好。
大约是农历十月半左右,晚上七点多钟,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叫门声.......“你父亲给李集你二姑父来信了!”我是在做梦么?定神听去,是母亲来了。我们用喜悦的心情看阅,可惜对来信地址不认识,我丈夫和我三叔到邳县运河,找到三叔大女儿的英文老师,才知悉地址,在运河只简要的回信,待你回信后再细言。
二奶奶的三儿子法荣,回家探亲,只因四叔法尧病故;荣叔把信寄往南京,叫他儿子从南京给你回了第二封信,谁知那弟弟以他的口气写,落笔写他父亲法荣的名字,把你搞糊涂了,我们发信比南京早5天,结果你没收到。
近两天,奶奶家把信写好,寄往南京,叫荣叔再转给你,并邮去奶奶的照片和我们全家照。因为你12月19日的回信到南京,荣叔又转到咱家才20天,所以把信邮到南京转寄。
1970年收到您从香港的来信,只因文化大革命给您的回信,没有回音。(1982年3月27日,玉芹来信说,您在香港期间也曾给家里来了两封信,经大队扣留后,也给我们了,但是有谁敢给您回信呢?)
过了两年,又给您去信,被退回,信封上写“查无此人”。
从那就失去了通信;现在希望又实现,信中邮去照片2张,一是奶奶、二叔、三叔和二花妹;二是母亲和我们全家。
女儿 ,1982.1.14
洪美琪在智利一年多,经转来往家信十多封,十分珍贵,大舅都已装订成册。
嗣后他又托人在新加坡、日本、美国转寄,直到1988年4月18日,政府才允许红十字会经转台海两岸的信件,之后再开放间接通邮。
谈起两岸拒绝接触期间,我们大陆亲友和大舅之间的通信,可谓一言难尽。
小时候,收到每一封台湾大舅的来信,我们一大家人都要聚拢在一起,一个字、一个字的研读,一句话、一句话的品味;回信时,七嘴八舌的讨论,然后字斟句酌的反复修改,纸短情长,希望能尽可能的表达思念的情感。
我想,大舅在台湾那边,对家乡一草一木的牵挂,也是一样的浓烈。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从当年和大舅通信的艰难程度上,我是深切的体会到了。
随着通信数量的增加,我们对彼此的生活现状有了更多的了解,也都期望着团聚的那一天。
1979年1月1日,大陆发表《告台湾同胞书》,郑重宣告了争取祖国和平统一的大政方针,呼吁两岸尽快实现交流互通。
来自故乡的呼唤,让身在台湾的游子们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感情,纷纷走上街头,以思亲欲狂的口吻,发出他们压抑多年的呐喊。很多老兵们举着牌子上街请愿,只有四个大字:我要回家。
1988年11月9日,台湾正式开放大陆同胞赴台湾探亲、奔丧。
1991年2月28日,大舅从桃园中壢邮局退休不久,就踏上了阔别家乡43年的探亲之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