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一荻虽是任性,却怕在道上遇见三叔庄二重的熟人,从大理离开之后没有再入四川,而是骑马向东,横穿云贵,从广西取道北上。她心想无忌给甘凤池带走,应当一时无生命危险,否则在巫山甘凤池就可杀了无忌。她想到这儿,也就不那么紧催紧赶,一路上游山玩水,沿海而行,无忌他们比一路游玩而来的庄一荻也仅仅早到了三天。庄一荻走到邯郸,恰巧遇见铁拐神龙和李飞龙和王天鹤等人。铁拐神龙是庄而重的朋友,庄一荻小时候还给他抱过,庄一荻不敢问无忌的下落,只问铁拐神龙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原来铁拐神龙这一批人是得了公羊无伤的报信,赶来追杀无忌的。铁拐神龙听庄一荻问起原由,不禁一肚子的气,把拦截无忌吃了亏的事一说,庄一荻才知无忌他们向真定去了。她不露声色向铁拐神龙告辞,一路打听,给她找到了无忌的住所。
无忌见了庄一荻,大为惊喜,庄一荻脸飞红晕,笑道:“无忌弟弟,见到姐姐,请我喝一杯茶吧?我快渴死了。”无忌愁怀大开,笑说道:“好,不过我这里的茶粗劣,姐姐可别嫌弃。”庄一荻轻轻甩开无忌的手,脸红道:“哪有的事。”无忌把贺兰允速和金钹法王给她引见,金钹法王合掌笑道:“原来是西楚霸王的侄女,难怪如此了得。庄姑娘和天龙寺法严大师怎么称呼?”庄一荻说道:“法严大师是我恩师。”
金钹法王笑道:“法严大师是贫僧旧日相识,姑娘最后使出来的七十二手天龙夺魄剑,贫僧眼拙,又久居漠北,孤陋寡闻,竟然一时记不起来了。”庄一荻莞尔一笑道:“大师的金钹也厉害得很,家师曾跟我说过法王的威名,对法王金钹百步取人的绝技十分佩服。”其实金钹法王最厉害的功夫还不是他的金钹暗器,而是剑法和掌法,这顶高帽子一戴,法王大大受用,心里十分高兴。
庄一荻回望古赤儿,微微笑道:“你手上的伤要不要紧啊?你过来,我有上好的伤药。”话声柔美亲切,古赤儿听了有火也发不出来,走过来问道:“你怎么认得我们王公?”庄一荻听了“王公”二字,不禁大为诧异,转问无忌道:“无忌,你怎么成了王公了?他说的是真的吗?”无忌苦笑道:“朝廷最近才证明我是穆土穆王公丢失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为什么是我,我也不知道。我们进来细说吧。”庄一荻是小孩心性,听说无忌进京要接受朝廷的册封,成为穆土穆王公,十分为无忌高兴,一个劲儿地向无忌表示祝贺,笑对古赤儿道:“我长这么大,就去过几次三叔的星宿海,还没见过真正的大草原呢!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草原骑马打猎好吗?”
古赤儿性情虽然暴躁,却是个天性爽朗的人,听庄一荻巧笑倩兮地说话,什么火气都消了,大声道:“好呀好呀,给姑娘当向导,我古赤儿求之不得呢!”押不卢笑道:“古赤儿是我们穆旗最有名的猎手,年年草原上举行的叼羊活动,他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呢!”金钹法王伸出手指戳他的前额,说道:“就是脾气太差劲,草原上那么多漂亮姑娘,个个对你敬而远之,现在还是光杆一个!”众人听了大笑。
庄一荻跟无忌走进厅堂坐下,问道:“门口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伙,是甘凤池从京城带来的吗?”无忌点点头道:“大约是吧。还有一些是直隶总督李卫派来的。”庄一荻道:“那你不是想走也走不了了?我还打算带你走呢。”无忌摇头道:“不行,雍亲王和甘凤池把妈妈的排教和穆旗当作筹码,我走容易,将来必会遗祸给妈妈和穆旗。而且我吃了甘凤池的毒药,现在武功尽失,能走到哪里去?”庄一荻大吃一惊道:“你中了甘凤池的毒?什么毒那么厉害?”无忌正要说话,只听古赤儿又在外面喝道:“什么人?”
不一会只听董牧在外面说道:“是我!我找王公有事,快快通报!”古赤儿“噫”了一声道:“你不是刚才带我们进来的那个大个子吗,怎么慌慌张张的?”董牧说道:“烦劳你去禀告你们王公,就说董牧求见。”无忌在里面早已听见,让贺兰允速开门叫董牧进来。
董牧进门,不及行礼,急匆匆的对无忌说道:“甘大人叫下官来通知一声,即刻上路进京。”无忌一阵愕然,道:“怎么这么急?”
董牧道:“京里传来的消息,皇上驾崩了!”无忌也是一惊,随即说道:“我虽是确证了的王公,没品没级,不用急着进京,劳你回禀,就说我让你和王大哥跟我同行,你们的甘大人等不及就先走罢,不用等我!”这时王彪也跑来了,一听无忌的意思,又连忙跑回府衙去见甘凤池回话了。
王彪刚走没多久,又听外面古赤儿叫道:“什么人?不许进来!”董牧和无忌走到门口一看,但见两个侍卫装束、帽檐压得很低的人正急步走进,古赤儿伸手拦挡,其中一人闷声闷气地说道:“总督衙门的人也不行吗?”押不卢道:“你说你是总督府的人,把你的腰牌拿来我看!”那人道:“好,给你!”
手指一弹,已点着押不卢的穴道,将他击倒。古赤儿大吃一惊,急忙拔出弯刀,忽听头上一阵风起,一人腾空飞下,原来是徐氏兄弟的徐琛,叫声:“有刺客!”双笔斜飞,左右交刺,前面那人身法迅疾异常,身形一矮,脚踏中宫直抢进来,招式未变,双指略沉,戳向徐琛胸口的“天突穴”,这“天突穴”是人身的二十六个“死穴”之一,徐琛躲闪不及,急忙伏地一滚,左手判官笔倏地掷出,那人五指一拢,把判官笔抓在手中,反手一掷,如同背后有眼睛一般,就将抢进大门的一名御林军击倒。
徐琛武功不弱,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把剩下的一支判官笔盘旋飞舞,前遮后挡,门外御林军也闻声涌进。那人好不厉害,反身一跃,把最先冲进门的两名御林军直掼出去。徐琛纵步阻敌,不料呼呼风响,眼睛一花,另外一人竟如大鸟一般,从他头顶飞过,向无忌扑去。金钹法王喝声“住着!”袈裟一展飞下台阶,双掌一推,打了一个圆圈,左手上挑,右手下按,那人双掌一封,由掌变指,也和他的同伴一样,施展拳脚,来斗金钹法王。
金钹法王武功在漠北是第一高手,接了几招,喝道:“你们全真教的人,为什么刺杀我们王公?”庄一荻也认出了那两人的武功家数,大声叫道:“是不是度虚散人叫你们来的?我三叔是庄二重!”那人名叫张克杰,他的同伴刘克明是他师弟。两人听见庄一荻的叫喊,张克杰面上微露诧色,回头对刘克明叫道:“师弟过来!”刘克明大喝一声,运起大擒拿手,疾的抓着古赤儿背心,朝金钹法王摔去。
金钹法王伸手一拨,以柔破刚,把古赤儿推过一边。贺兰允速拔出宝剑,抢在金钹法王之前,向张克杰一剑刺出,张克杰转身一闪,贺兰允速又唰的一剑侧面袭到,刘克明拔出一口一尺长的匕首格开宝剑,忽然呼的一声,徐琛如箭飞至,双笔一分,以判官笔硬击匕首,铮的一声,徐琛身形不稳,几乎倒地,左手一扬,三支透骨钉向刘克明打来。刘克明眼疾手快,左手抓起一名御林军往前一推,三支透骨钉都在那御林军身上,刘克明再扑无忌,早有金钹法王将他挡住。张克杰掌劈指戳,倏忽之间,把涌进大门的御林军全都打伤。御林军几曾见过如此声势,纷纷闪躲。张克杰和刘克明势单力孤,不敢恋战,回头望了无忌几眼,一阵风似地冲出门去了。
无忌忙叫徐琛点看众御林军的伤势,好在张、刘二人不多造杀伤,出手甚有分寸,几名御林军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这时王彪和董牧回来了,一看满地狼藉,不禁一愣,一问方知又有人来刺杀无忌。董牧对无忌说道:“甘大人叫下官和王兄弟留下护送王公进京,他和总督大人已先行启程了。”无忌对他颇有好感,拱手道:“多承,谢谢两位。”董牧和王彪对望一眼,心想这人若真是王公,那才是少见,京里的那些官儿可没几个用这样的口气跟他们说话的,一下子对无忌的观感也好了很多。
无忌对金钹法王说道:“我们也启程吧。”
庄一荻道:“无忌,你没事吧?”无忌叹了口气,说道:“我已是个废人了,若有人存心要我性命,再多人在我身边也没用。”古赤儿和押不卢两人面面相觑,面露惭色,金钹法王和贺兰允速也相顾无言。庄一荻原本生性开朗,但一触及无忌那凄然绝望的眼光,竟也不免心中酸楚,镇定心神,说道:“什么没用?好,我从此之后日日夜夜和你在一块儿,谁要杀你,就让他先杀了我!”话音刚落,还是忍不住掉下眼泪。
无忌眼角湿润,心想一个女孩儿家说出这样坦荡的话来,对自己的深情当是不言而喻,令他陡然觉得自己的生命还有重大意义,并不像他自己想的那样,从此一点希望也没有,他紧握庄一荻的手,望着她的满脸泪光,仿佛觉得这泪光驱散了眼前的灰暗,他似乎又看到了生命中的一缕阳光了。
他握着庄一荻的手,轻声说道:“一荻姐姐,谢谢你。我只怕辜负了你的心意。”庄一荻眼波一转,含泪说道:“无忌,你只是武功废了,你的人可没废啊!何况,武功废了又重新再练的人好似过江之鲫,只要你有毅力,相信你可以重新再练武功,而且会比以前还更强。”
无忌不禁一声苦笑,不再言语。他少时就熟读《申屠毒经》和唐精忠留下的唐门经典,两本典籍,说的道理都大同小异,以毒物废掉的武功想要重新恢复,若无解药,除非洗筋伐髓,脱胎换骨,别无他法,而要做到洗筋伐髓,将深入膏肓的毒药全部清除,那便需要一位功力绝高的高手费十年之功,每日不停为他以内家功力行血换气,再以针灸之法将身体各处的毒素拔出体外,期间所耗费的精力,远非常人可以想象。然而这世间哪里有一个武功绝高、医术绝高的高人在等着他、还愿意寸步不离地每天跟着他呢?
甘凤池他们已先走,无忌他们跟在后面,已是无需着急赶路。庄一荻见无忌情绪低落,便叫古赤儿雇了牛车,让无忌躺在车中,自己则骑着无忌的乌骓马,向北京进发。
康熙皇帝忽然殡天,原本定下由三位亲王率领理藩院官员迎接无忌进京的仪式取消,改由理藩院大臣和礼部侍郎将无忌一行送往早已准备好的临时官邸安顿。康熙皇帝在位六十一年,除了每年的木兰秋闱或会接见蒙古王公之外,因政事接见王公总计算来不超过六次。原来满清尚未进关时,位于边疆地带的蒙古各部势力一直被后金所争取,到了康熙初年,北部边防形势更为严峻,东有沙俄南侵,西有漠西蒙古的准噶尔部割据,严重威胁清朝统治。为解决边疆问题,康熙皇帝曾于康熙十年、二十一年、三十七年三次东巡。
他出巡途中接见并赏赐了科尔沁、敖汉、喀喇沁、土默特、翁牛特等部的蒙古王公,以视对蒙古地区的重视。但是各部在接见人数、爵位与赏赐等各方面均有差异。其中科尔沁蒙古最受重视,敖汉部、翁牛特、喀喇沁等部次之。实行这种分而治之的政策一是各部军事实力不同,清廷从中所获取的军事利益也就不同;二是同各蒙古部族与清朝联姻多寡有关系,联姻政策的改变也取决于清廷对蒙古各部势力的依赖程度。康熙帝通过东巡不仅实现其绥服蒙古部落、平叛噶尔丹的目的,同时三次东巡也成为康熙帝“以蒙古防御沙俄”战略思想完善的关键。除了他的三次东巡之外,就只有一次,那就是康熙去世前两年举行的一次木兰秋闱接见过前来朝觐的蒙古王公。无忌原本无意进京,对仪式之事又知之甚少,对仅有理藩院和礼部官员前来迎接的简陋仪式不以为意。
临时指定的王公官邸在一个名叫“铁牛胡同”的地方,那里曾是礼部用来接待外国使节安顿的官邸,雍亲王早就得到甘凤池送来的密信,便下令将官邸一大半改为住宅,另外一小半做了无忌的“办公”场所,再请木匠来临时赶制了一块“穆旗王公府”的牌匾挂上。王公府占地甚广,殿宇雄伟,里面花园广阔,古树参天。无忌进了官邸,甚觉新奇。他带庄一荻等人走了一圈,淡淡笑道:“比我在天山学艺时住的地方大了百倍。”
皇帝殡天,照例是七七四十九日不许游乐和聚众饮宴。无忌白日无事,便听礼部来人讲解朝中礼仪,学习官场“规矩”。官邸幽深,他们只有几个人在内,就算在里面大吹大擂,也未见有人知晓,无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严禁古赤儿这样性情暴躁的人跨出官邸半步。至于下人使唤以及厨子花王,自有礼部安排抽调,进京两个月,安安静静,甘凤池那边不见有人来,雍亲王已登基为雍正帝,忙于朝政事务,也没派人前来探视。
这一日理藩院派人来接无忌,请他去签署一份蒙古王公的誓书,并确定官邸的所有权。无忌带贺兰允速一同去,直到黄昏,才算彻底办好。他和贺兰允速一起回家,刚刚进门,正好看见庄一荻手里端着一盘水果走出来,望见无忌,笑着说道:“你怎么才回来?孔老爷子他们都到了半日,正在等你呢。”无忌听了大喜,三脚两脚就进了客厅。
一进客厅,见金钹法王正在陪客人说话,纽祜禄站在一位老者身边,那老者白发萧然,两道寿眉垂到脸颊,满面红光,双目炯炯有神,精神矍铄,见无忌和庄一荻进来,缓缓起身,迎着无忌微笑道:“你是无忌吧?”无忌连忙撩起长袍,单膝下跪施礼道:“晚辈无忌,拜见孔老。”那老人就是纽祜禄的师父孔静玄,笑道:“你是待封的王公,老夫只是赋闲‘国师’,无职无品,怎么可以受如此大礼?”
无忌道:“晚辈就是晚辈,就算晚辈身份如何变换,也是晚辈。”纽祜禄给他介绍其他三人,原来是纽祜禄三位师兄柳弥勒、宗白虎和孟野狐,还有一位管见贤因母亲的忌日回江南祭祖去了,不在北京。无忌一下见到这么多成名的武林前辈,心胸豁然开朗,对孔静玄说道:“请老前辈移驾到后园奉茶。”孔静玄见到无忌如此守礼,心中暗暗称赞,柳、宗、孟三人也点头赞许,心说纽祜禄这位王公弟弟真是不错!
众人来到后园,但见一处山泉飞溅,汇成一口池塘,池塘边上有一座亭子,无忌请众人坐下,先向众人告罪道:“晚辈生来爱静,尤其爱这里这眼清泉,进京这么多天,在这里的时间多。”柳弥勒笑道:“你小小的年纪经历了这么多事,也确是要静一静。”孔静玄说道:“这么也好。老夫是为了王公的毒而来的。”
无忌连忙道谢,说道:“些许小事,怎么敢劳前辈大驾?”
孔静玄道:“我和你的师父夫妻俩是生死之交,当年我与拙荆和令师夫妻比武论剑,结下交情的事你是知道的了。如今你师父他们夫妇已不在人世,你又与你纽大哥金兰为盟,这就是我们两家不断的缘分,有了这层缘分在,老夫怎会袖手旁观呢?”无忌道:“晚辈吃的是没有制练完工的沸龙丹,世间没有解药,恐怕药石无力,我的武功要想恢复,恐怕也难如愿。”纽祜禄道:“可不是?我们在嵩山分别之后,直到今日庄姑娘才告诉我你后来遇到的那些事,事情的发展,我也意料不到。”无忌苦笑道:“没什么,这算是小弟的劫数吧。”孔静玄三指一搭无忌的脉门,白眉微皱,许久没有说话。
原来长白山一派开山立柜的祖师百草仙在未得奇缘练成绝世武功之前,是一位医术颇为高明悬壶济世的乡间医生,他为了采药而漫游江湖,从辽东半岛,走到蜀中四川,又从江南而西北,由西北而至东海,直到四十几岁才回到关东,开山立柜,传授徒弟,因此长白一派,大多精于武功亦通医术。
纽祜禄见孔静玄皱起眉头,低声问道:“师父,无忌的毒伤如何?”
孔静玄收回手指,道:“王公气脉全闭,真气都给锁住,果如王公所说,目下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开气脉堵塞,若是用强,轻则全身瘫痪,重则一命呜呼。我刚才以真气探查王公的脉象,现今王公体内真气稀薄之极,既不能后天培养,亦不能以金石鼓之,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因此非针灸药石之所能治。我有话直说了,这种毒药的伤害,我是真无计可施。”
纽祜禄道:“是。”
孔静玄道:“为师原本思得一法,冀望侥幸,邀三位内功深湛之士,同时施为,将王公体内真气渐渐逼往一处穴道之后再强行打开气脉,可是气脉的变化往往微弱之至也可置人于死地,从体外注入真气激荡气脉,更是危险异常。”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行此法的凶险之处,在于王公自己不能控制真气,一旦我们四人真气进入他体内,那便是长江东去,极易在毫无节制的情况下泛滥成灾,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唉!”说着连连摇头。
无忌听到这里,蓦然间心中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能救自己一命,不禁心口一酸,气息乱涌,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他跌在地上,挣扎着要想爬起,呻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单手用力一撑,脑海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无忌迷迷糊糊中听到几下柔和又急切的轻声呼叫,神智渐复,眼前一阵模糊,只觉眼前有几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动来动去,他想努力看清楚,用尽气力,眼前仍是模糊一片。他此时只觉自己好像一叶孤舟,分不清方向地漂流在暗无天际的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见到一座小岛,精神一振,便即努力划桨,要向那小岛靠过去,可惜与大地苍穹和茫茫大海相比,自己只不过是一粒微尘,不论用上多大气力,终究还是无法与之相抗。他只觉得自己疲累不堪,索性放弃抵抗和努力,心中叫道:“来吧,来吧,来淹死我吧,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死了算了!”
耳边似乎传来海风呼啸,又似是幽谷黄莺,无忌用力睁开眼睛,额头上汗出如浆,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那声音清脆爽利,好似屋檐下的风铃碰响,叫道:“无忌,无忌哥哥,你睁开眼来看看我······”无忌重重地喘了口气,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地望着眼前人。但见一位少女,身上穿一件翠绿春衫,窄窄的腰身,窄窄的袖子,胸前绣着碗口大一朵盛开的牡丹,配一条曳地天青色的长裙,长长的辫子又黑又亮,直垂腰际,显得清丽脱俗,她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生得很美,悬胆为鼻,新月为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樱桃小嘴,桃花覆脸,嘴角两边各有一个迷人的小酒窝,这样漂亮的姑娘,天下虽大,只怕也未必多见!
无忌深吸口气,目光有些呆滞地问道:“你·····你是谁?我的一荻姐姐呢?”
那少女一听,立刻窘住了!她以为无忌第一眼看到她,一定会高兴得从床上蹦起来,谁知,谁知无忌问了一个让她觉得尴尬的问题!
他,他口中叫的“一荻姐姐”是谁?是鱼池边上坐着观鱼的那位长身少女吗?他,他跟自己才分别了几个月,这个,这个“姐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他刚刚吐完血,一睁开眼睛,记得的就是“一荻姐姐”,而自己这个“妹妹”,却似乎被他给遗忘了!
她脸上忽然飞起一片红晕,又转瞬变得苍白,眼圈一红,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但她一转眼,看见无忌一双黑白分明眼睛,却正正地瞧着自己,心中不禁一暖,生气,酸楚,不满,怒气,就在这当口上,瞬间烟消云散了。但见无忌稍稍目光一抬,忽然淡淡地笑道:“你不是奕芬吗?来,让我好好看你一眼。”一面朝床边众人说道:“她是甘凤池的女儿,叫甘奕芬。奕芬,我来给你引见。”
甘奕芬款步盈盈地走前两步,红晕满脸,艳若朝霞,朝房间里所有人嫣然一笑,低着头低低的叫了声:“无忌哥哥。”无忌笑着点了点头,道:“这位老神仙是长白山剑派的掌门孔静玄,这几位是孔老的弟子柳弥勒柳先生、宗白虎宗先生、孟野狐先生,还有大哥纽祜禄,这位上人是我们部落的金钹法王,还有这位是大哥的师侄、柳先生座下首徒贺兰允速。”
甘奕芬的脸更红,连忙向众人施礼。
金钹法王他们不禁一个个面面相觑、暗暗纳罕,无忌落得如此地步,都是甘凤池一手造成,按理无忌应该对甘凤池恨之入骨才是,可无忌与甘奕芬之间,似乎又情愫浓浓;而甘奕芬似也极为在意无忌,要不然她看到昏睡的无忌,就不会急得差点掉下眼泪来了。仇人见面,不是生死相拼,反而情意绵绵,饶是在座诸人见多识广,也皆觉不可思议。
孔静玄颇为大度,他微笑抚须说道:“无忌现在需要静养,老幺,老夫代无忌作主,看看今晚是不是吩咐厨子做几个好菜招待招待甘姑娘?”纽祜禄点点头道:“是。师父的意思,是用我们国师府的厨子,还是让古赤儿他们去戒得居请几个他们当红的厨子过来?”
孔静玄一笑道:“就不用戒得居的厨子了,府里养春阁的几个厨子都是现成的大内高手,当年专给康熙爷做御膳的,只要他们来就好,我猜甘姑娘吃了他们做的菜一定会满意。”甘奕芬连忙说道:“那是朝廷给国师准备的御厨,小女子怎么敢僭越呢?”纽祜禄道:“康熙爷殡天的当天他们就给从大内赶出来了,多亏了国师将他们收留,现在他们在府里除了做饭做菜,多余的时间他们不是养花就是逗鸟,比以前在大内清闲不知多少。难得今天贵客光临,干脆叫他们过来就好啦!”
孔静玄含笑点着头道:“老幺这个安排好,甘姑娘就不要推辞了。”
甘奕芬听他们师徒俩你一句我一句说话的口气,好像那几个刚刚大内打发出来的御厨,是专为自己与无忌的重逢而准备的,不禁芳心窃喜,在她看来,别说一顿便饭,就算让她留下来日日夜夜地陪着无忌,那才是求之不得的呢,于是说道:“国师安排的,我随便怎样都可以。”拍了拍手道:“尚先生进来。”她的随从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大魔头尚宝潼,听见叫他,急忙进门。甘奕芬说道:“我在未来的穆土穆王公家里吃饭,你不用管我了,自己找个地方吃吧。”尚宝潼应了一声,转身朝外就走。金钹法王道:“且慢。”
尚宝潼回身说道:“佛爷有什么吩咐?”
金钹法王道:“来者是客,尚先生何不留下吃顿便饭?”
尚宝潼说道:“法王请俺吃便饭,好意俺尚某心领了。法王要找回旧日的梁子,尚某只好接着,咱们不妨另约时间如何?”
甘奕芬听两人话里话外似乎不太友善,连忙挥挥手道:“你快去吧,你晚上安排人来接我就是。”尚宝潼行了一礼,才朝甘奕芬道:“小姐,我先走了。”掀起门帘走了出去。甘奕芬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轻轻蹙了下眉,说道:“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婆婆妈妈!法王和尚先生有什么过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