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2月我部奉命参加南疆自卫反击战,战前团首长分别下连做战斗动员,我当时担任团政治处宣传股长,跟随严副团长下连做战前动员,主任嘱咐我一定要做好记录,争取在师里发一篇简报,介绍我团做战前动员的作法经验。

严副团长那年有四十六七岁,参加过抗美援朝和1962中印边境反击战,是我团唯一出国打过仗的老兵。严副团长参军后扫的盲，文化水平不高，为人随和，加上年龄大了，分工负责部队农场建设，长年蹲在农场，如果不是这次参战集中，我们都快把他忘记了。

严副团长来到团主力一营一连，正好赶上饭点，他见到战士们还吃着每天0.45元的伙食当即提出批评，营长解释上级拨给的参战补贴还没有下来，严副团长说不要等，自己想办法，把猪圈里的猪杀了，是猪崽拿到集市上卖钱，把鱼塘里的鱼都捞干净，地里农作物都处理干净，让战士们吃好。

教导员嘟囔了一句，都处理掉，明年不过了？

严副团长盯着营连干部表情凝重地说，你们是团主力，按我的经验，这一仗下来，你们最少伤亡减员三分之一，让战士们多吃一块肉吧。

我们可是六百多人的主力营，那岂不伤亡二百多人！严副团长的回答让空气瞬间凝固，让我们感觉到了血腥和杀戮，感觉到了壮士断腕，破釜沉舟的勇气和悲凉。

严副团长没有一点架子，在食堂和干部战士随意聊天，一一解答他们的疑惑。

我记得一连指导员率先提出了个问题，是关于出国作战政策纪律的，有些战士反映，出国作战也要向国内一样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吃了借了他国边民的东西，如何赔偿？还像战争年代那样留下纸条和现金吗？如果是这样，部队应该发打仗经费，他们手里可没有多余的钱，不能既流血牺牲还要自己掏腰包？

这个问题现在听起来是那么幼稚，可当时就是那么个情况，人穷志短啊，每月六七块钱的津贴，有些农村兵留下几毛钱买牙膏剩下的都寄给了家里。

严副团长老家是大别山的，理解农村兵的艰辛，他说遇到情况紧急，先吃了喝了拿了再说，事后向连队报告即可，战时不算违犯群众纪律，和平时期不允许。

连侦察班长提出了一个尖锐、实际不好操作的问题，单独执行任务抓到零星俘虏怎么处理？送给连队或押着走战况不允许，绑着留给后续部队万一逃跑、泄露了部队行踪怎么办？

严副团长表扬了这个战士肯动脑筋，他说这可有血的教训，如果让俘虏逃跑泄露了部队行踪那可是灾难性后果，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那边的兵都是属耗子的，你绑不住他们，严副团长随即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让人不寒而栗。

靠，那不是杀俘虏违犯政策，一个排长脱口而出。

严副团长平淡地说，战时不算违犯政策，如何操作不要我教你吧。

大家会意一笑。

连长也提出了一个大家都关心的问题，交战国是全民皆兵，“同仇敌忾”，如何保护自己，避免乱杀无辜？不可能总是我们吃了亏才反击吧？

严副团长严肃地说，只要是主动靠近部队、向你们示好的“边民”立即消灭，注意不要鸣枪警告，立即消灭，其中的缘由你们自己琢磨，我两次出国作战，这里面的名堂我门清。

再次提醒你们，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不是游戏，发现可疑目标，立即射击，千万不要等对方先开火。这里面可能存在一个误伤问题，但为了战斗胜利，只能“心狠手辣”。对倒下的敌军，是死是活无法确定的，多补几枪，战场上千万不要吝惜子弹。

严副团长就像这样聊家常，一个连队一个连队做战前动员，传授自己的战斗经验。

第二天，团里牛副政委要到三营做战前动员（昨天他到师里开会），主任仍叫我陪同。牛副政委原是师里宣传科副科长，号称师里一枝笔，理论水平非常高。到三营后，立即召开全营大会，听他做战斗动员。

牛副政委按着上级发的宣传提纲，时而照本宣科，时而即兴发挥，滔滔不绝。他介绍了敌军忘恩负义、杀我边民的滔天罪行，激发战士对敌军的愤慨和勇气；他号召要开始杀敌立功竞赛，把对祖国对人民的爱，对敌人的仇恨都体现在杀敌立功上；他要求要坚决执行出国作战政策，不拿异国老百姓一针一线，不虐待俘虏，不但要打出国威、军威，更要彰显我们是文明之师，仁义之师；他强调党员干部要发挥表率作用，要做战斗的先锋，更要做关心关怀战友的知心人；他还要求同志之间、干部战士之间要团结，要发扬阶级友爱，要救助好伤员，绝不能丢弃放弃伤员，一定要把烈士遗体带回国安葬。他要求支部一定要做思想政治工作，靠强有力的政治工作保障部队旺盛的战斗力等等云云，口若悬河，洋洋洒洒，讲了四个多小时，最后在震耳欲聋的口号中结束动员报告。

牛副政委对自己的战斗动员效果很满意，他一一和营领导、连长、指导员握手道别，再三叮嘱狠狠打，模范执行政策，血染战袍，军旗高扬，是我们的光荣，等凯旋再一起喝庆功酒。

回到政治处后，我把严副团长和牛副政委的战斗动员记录整理给主任给，主任说严副团长的动员指示实用性、操作性很强，也很有针对性，现实性，但有些观点过激出格了，游离于政策之间，说说可以，但不适合出简报发表。认为牛副政委的战斗动员鼓舞士气，面面俱到，无懈可击，有理有据，有层次，很有说服力和号召力，是一篇难得的出征前战斗檄文，让我们连夜整理出来发表。

我们宣传股秀才连夜整理出来的简报经主任润笔在师政治部刊登，军和军区政治部都予转载，军区报纸大幅介绍我团战前动员经验作法，牛副政委很风光了一阵。

南疆反击战打响后，按照上级统一安排，上级机关副职都加强到所属战斗部队，严副团长加强到了主力一营，牛副政委加强到了三营，我们政治处的同志心里都嘭嘭跳，盼望着部队打胜仗。

我团第一场战斗是攻打254高地，消灭守军，一营、二营是主攻营，三营迂回穿插至254高地后面，断敌退路，阻敌援军。穿插至254高地后方直线距离是5公里，考虑是山地丛林，上级给的时间是四个小时。

牛副政委信心满满，他对三营干部战士说，5公里越野我们平常都是23分钟，现在上级给了我们四个小时，就是散步我们也能到达。

团长嘱咐说，此次穿插行动关键是迅速隐蔽，不能让敌军掌握我们的动向，否则前功尽弃。

三营一开始穿插的很顺利，用了一个多小时就走了三公里多，还剩不到两公里，战士们的情绪都很高涨，夸张的形象说，放个屁的功夫就到了。

这时侦察班抓到了一个俘虏，经审问，对前方地形和敌人兵力部署情况有了初步了解，更增强了大家的信心。

侦察班请示如何处理俘虏？部队在争分夺秒穿插，押着俘虏行动显然不合适，牛副政委情绪极高的指示，绑紧了就地隐藏起来，等我们打了胜仗再带他回去，这可是我们全团、也可能是我们全师抓的第一个俘虏，一定要大张旗鼓宣传报道，鼓舞士气，俘虏经过教育，也可能反正，对瓦解敌军有重要意义。

没有想到意外发生了，这个俘虏挣脱了绳子跑了，泄露了我军行动方向和作战意图，敌军在前方设伏打了三营一个措手不及。三营毫无准备，仓促应战，自身难保，没在指定时间穿插到位。一营、二营和团直属部队向已有准备的 254高地守军发动进攻，偷袭变成了强攻，战斗异常激烈。

三营经过二天二夜的血战，拼命突出重围，在一个村庄休整等待和附近的主力靠拢。一营、二营和团直属部队虽然仗打得艰苦，但最终攻占了254高地，消灭了敌人，正在打扫战场。

为确保穿插到位，三营是轻装行军，只带了一顿的干粮，有的战士为多带一些弹药，连干粮都没带，幻想着半天解决战斗，吃炊事班的红烧肉。已经两天没有进食的战士饥肠辘辘，饥不择食。这个村庄有30多户人家，人已经跑光，各家门都上着锁。各连排请示，能否到各家各户收集粮食，补充寄养？

牛副政委斩钉截铁的说，不行，这是在异国作战，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违反群众纪律。现在老百姓不在，没有经过允许，我们私闯民宅，搜查老百姓的粮食，就是违反政策，会造成恶劣国际影响，败坏我军形象。他让战士们再忍耐一下，主力就在旁边，马上会师。

敌军负隅顽抗，清扫残敌，打扫战场也十分艰苦。又过了两个小时，团主力总算打扫完战场，向三营驻地靠拢。

就在这时，十几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边民扛着扁担、提着箩筐从山上下来。其中一个妇女自称是华侨，说是被我军爱民如子，秋毫不犯群众利益的举动所感动，说我们是自古以来的仁义之师，他们是自发的来给大军送粮食的。

牛副政委一阵激动，我们执行政策的精神终于感动了异国百姓，这是多么鲜活的素材，一定要好好挖掘报道。他的感慨还没完，那些边民迅速掏出武器啪啪啪一阵扫射，四周埋伏的敌军游击队也发动进攻，猝不及防的三营顿时损失惨重……

经过这两仗，三营大伤元气，再无战斗力，一直充当团预备队，最后提前撤回国内休整。而在之后的战斗中，一营三战三捷，和大部队一起凯旋归国。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一营还赶着一大群牛羊过了边境。

战后得知，最不让人容忍和难以接受的是，两次袭击三营的非正规部队而是当地游击队，这让三营颜面扫尽，无地自容。

夸夸其谈，言之无物的牛副政委受到降级处理，埋头苦干，灵活多变的严副团长转正。我和主任心情都很沉重，我们是“始作俑者”，推出了牛副政委这样的典型，我们都在反思自己的过错。

政委看着战斗通报说，一营在全师消灭敌人是最多的，自己伤亡比例是最少的，消耗弹药也是惊人的，奇怪得是没有抓获一个俘虏，你们去调查下，看有没有经验值得总结推广。

我到了一营，没有想到马上就要提副团的一营长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千万不要给我们写简报，就是你们把三营吹垮了，我们没有什么经验总结推广，主要是认真执行上级的命令，模范遵守我军各项政策……

把我囧的别提有多难堪。

我和主任送别牛副政委，牛副政委有一千个不情愿，发着牢骚，我们有什么错？我们都是严格按照上级的宣传提纲做战前动员，严格按着上级的命令和政策打仗。游击队怎么了？游击队奸诈狡猾，神出鬼没，连美军都被玩的团团转，战斗力不能小觑。现在仗打败了，却要我们承担责任。严副团长说了几句不着边际、拿不到台面的话，还带回一群他国边民的牛羊，违反政策吗？这样的人却拐正了，这到哪说理去。

主任一改往日对牛副政委的尊重，严肃地责怪道，老牛，一百多个战士的伤亡还没有打醒你，打仗哪能照着条例，照本宣科呀！

五年后主任以副师级转业，十年后，我以正师级转业，我们每每相见，都要谈起这段往事，教条主义，形势主义真是害死人！

（根据广场藤亭一个退休老兵的自述整理，个别情节进行了艺术处理，像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即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