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未见的朋友某天突然出现在眼前时，一定要留个心眼，不要跟他去任何地方。
这是爷爷从小就要我遵守的几条规则之一。
村里都说，山林深处有成了气候的老鬼，喜拘人鬼魂，引诱其亲朋好友，走进山林供其享用。
俗称山鬼引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将这当成是他们编造的善意谎言。
直到那天，我拾柴火归来，见到了树荫下朝我招手的发小。
一
我远远望着树荫下那道熟悉的身影，背着柴火小跑着靠近。
「二牛，真的是你啊！」
发小名为二牛，三年前父母去世，年幼的他为谋求生路，进城投奔远房亲戚。
自那之后，我们再未有过联系。
我气喘吁吁来到二牛身边，走进了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他双目无神，不断有口水从嘴角流出滴落。右手高高举起，仍保持着刚才的挥手动作。
像是好几年前村里表演木偶戏时的木偶人。
「二牛？」
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啊？阿青！」
二牛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声音有些生涩。
「阿青，我给你买了礼物，快来我家。」
他机械性地转过头，两只眼球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后才慢慢回到正常的位置。
我有些害怕地后退了两步。
可二牛也不管我是否答应，伸出干瘪的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拉着往山上走。
「二牛你干嘛，我得先把柴火送回去，我奶奶烧饭着急要用呢！」
我边说，就要抽回我的手。
可二牛的手指就如同鹰爪一般死死锁在上边，力气比起以前不知道大上了多少。
看来他在城里过得不会太轻松。
「二牛哥！」
我声音加重了几分，前方的身影顿了一下，接着转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阿青？」
他手上的力道松了些，我乘机将手抽回。
「我说我要先把柴火送回去，不然爷爷奶奶他们要找我了！」
正说着，身后远远传来了爷爷的喊声：
「青儿，你跑哪里去了？」
我转头看向二牛，他神色复杂的望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接着压低声音说：「阿青，那我迟点再来找你玩，别和别人说我找过你。」
我点了点头。
以前村里的人都不让自家孩子和我玩，只有二牛，每次都会偷摸着找我一起出去，然后在分别的时候让我不要告诉大人。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
朝二牛告别，我远远回应了爷爷一声，走下山去。
不过，二牛家好像并不在山上啊？
我回头望去，早已没有了二牛的踪影。
算了，可能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近路吧。
「青儿，你跑哪里去了？」
爷爷声音焦急，将我拉过来仔细检查了一圈，见没什么事，这才松了口气。
「哎呀爷爷，我不是说我去捡点柴火嘛，马上我就十三岁了，你们不要老是把我当小孩！」
「你这小子，翅膀硬了是吧！」
「痛痛痛……，爷爷你别揪我耳朵啊。」
……
身后林子飞出一群乌鸦，在黄昏中飞速掠过，发出阵阵「哑哑」声。
二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白天二牛的事情。
他看起来状态很不对劲，是在城里太累了吗。
这回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走。
得给他准备点糖果才好，以前总吃他的。
正想着，卧室窗户的玻璃被轻轻敲响。
「阿青，你在家吗？」
窗外是二牛的声音。
不久前家里的老式壁挂钟刚刚响了十二下。
他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找我？
带着疑问，我轻手轻脚下了床，没有吵醒另一张床上熟睡的爷爷奶奶。
「二牛，都十二点多了，你怎么现在过来？」
我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看见月光下二牛有些惨白的脸。
「我来找你玩了，快出来，去我家。」
二牛朝我伸出手，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露出些许猩红的牙龈。
「唉呀，明天吧，明天白天我来找你，现在太迟了！」
「我来找你了，快出来，去我家。」
二牛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木然向前走了几步，整张脸都快要贴在窗户上。
淡淡的腥臭味传来，我皱起眉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摁住了。
窗户很快被关上。
「青儿，你在和谁讲话？」
爷爷穿着那件老式的蓝色睡衣，一脸凝重地看向窗外。
「没有啊，我自言自语呢……」
想起二牛白天的话，我对爷爷撒了谎。
「小兔崽子，撒谎都学会了，快说！」
爷爷又揪起我的耳朵，表情严肃。
我很少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上一次还是在我不听话脱掉身上那件黄马褂的时候。
思量再三，我最终还是开了口。
「是咱们村的二牛，白天我捡柴火回来遇到他了，他说迟点找我玩，没想到是夜里才来。」
我偷瞄着爷爷的表情，只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老头子，我记得那二牛……」
奶奶不知何时也醒来，站在爷爷身后。
「是的，那娃娃进城后没多久，在下班路上就让汽车给撞了，没救过来。」
爷爷幽幽叹了口气。
「不可能！」
我下意识反驳道：
「刚才我还看到他在窗台站着，喊我去他家呢！」
「你说什么？他喊你去他家？」
爷爷瞪大了眼睛，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捏的我有些生疼。
「对啊，白天他就说要带我去，拉着我就往山上走，后来爷爷你来了，我就先来找你了嘛。」
我被爷爷的反应吓到，缩起了脖子。
「山上……山上……」
爷爷松开手，嘴里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回头与奶奶对视了一眼。
「老婆子，这是山鬼引路啊。」
……
片刻后，爷爷让我躺回床上，拉着奶奶进入了一边的隔间。
我偷偷爬起来，跟着趴在门缝偷听。
「老头子，那地方可不是我们能去的。」
「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青儿已经被山林里的老鬼盯上，他跑不出这座山的，这山鬼引路只是个开始！」
「除了那位，没有人能救青儿。」
隔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老婆子，这面镜子你拿着，它能帮我们撑过一段时间，我出门之后你就把它挂在门上。那引路鬼煞气重，进不来。」
「我会尽快回来的，咱儿子儿媳那边，就不要告诉他们了，他们来了也没有办法，而且他们时间也差不多了。」
「这几日你照看好青儿，这孩子心善，容易被引路鬼钻空子。」
「嗯嗯。」
奶奶的声音有些颤抖。
「老头子，路上小心……」
屋外传来大门被打开又关闭的声音。
我躺回床上。
许久之后奶奶才回到卧室，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
三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屋外传来的敲门声吵醒。
「青儿，你在家吗？爸爸妈妈来了，快来开下门！」
是妈妈的声音！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
「青儿，躺下，不要出声！」
我循声望去，才发现奶奶早已起床站在窗边，正紧皱着眉头看向窗外。
「怎么会这么巧？」
奶奶嘴里喃喃道。
她走到我身边，为我重新盖上被子。
「青儿乖，奶奶出去看看情况，你躺在这不要动。」
见我点头，她才拄着拐杖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我躺在床上，听拐杖声离我越来越远。
「咳咳……」
奶奶轻咳一声，屋外很快安静下来。
「门口柳叶上有晨露水，喝下去，不然我不会开门的。」
「唉，妈你也真是的，这么小心干嘛……」
一阵窸窸窣窣的柳树摇曳过后，伴随着「吱呀」一声，屋子的大门被打开了。
「妈？青儿还没醒吗？」
「他还在睡觉，你们两个怎么今天就过来了？我不是说只能半年见一次吗？和你们接触太多，对青儿的身体可没好处！」
奶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
不过这和我的身体有什么关系？
我偷偷溜下床，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探出头查看。
「哎呀，妈，今天不是青儿生日嘛，而且我们时间也快到了，这不想再好好陪他过一个生日嘛。」
浑厚的男声，说话的男子正是爸爸。他手里拎有一个用彩纸包装而成的礼盒，倚靠大门站着，一只脚踏在门槛上。
「哼，你们可真会挑时候。」
「我们还正想问您呢，为了防我们，爸他不至于把这八卦镜挂出来吧，家里最近发生什么了？」
「爸呢，怎么没见他出来？」
奶奶没有马上回复，像是在犹豫什么。
她回头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
「山鬼引路，百鬼围宅。」
「什么！」
爸妈同时惊呼出声。
「妈，你是说青儿他……」
「青儿被那山里的老鬼盯上了，昨天山鬼引路不成，恐怕今晚还会再来。离那百鬼围宅的日子也不远了。」
「那爸呢，他哪里去了？」
「老头子为了救青儿，去通天观求那玄清道人去了。」
「瞎闹！那地方是他能去的吗？」
爸爸情绪激动，放下礼盒就要往外去，却被奶奶一拐杖打在脑袋上。
「除了玄清外，还有人能救青儿吗？」
「那爸他也……唉！」
奶奶的话像是一桶水泼在了爸爸身上。
「应该让我去的。」
他失魂落魄，完全没了刚开始开心的模样。
「先进来再说吧。」
奶奶说着，伸手摘下了门口的镜子。
待妈妈拉着低垂着头的爸爸进来后，她又将镜子重新挂上，反锁了大门。
四
「青儿，又长高了，过来让爸爸抱抱。」
不久前还失魂落魄的男人，此时却在我面前换上了另外一副模样。
温和而又慈爱。
像是熄灭前的太阳，极力压制着内部的汹涌。
我突然有些没由来的有些难过，走上前，搂住他的脖子。
他将我一把抱起，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
「都十三岁，是个男子汉喽，爸爸都要抱不动你了。」
桌上是给你准备的礼物，猜猜是什么？
爸爸将我抱至桌前，满脸笑意。
「瞧你那样。」
妈妈一同走到桌边，将一个更大的盒子端上。
「这是你老妈我为你亲手做的蛋糕，比你老爸买来的礼物有心多了。」
「哪有，青儿肯定更喜欢我送的礼物，对吧青儿。」
二人的拌嘴还在继续，声音却似乎离我越来越远。
我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几乎就要以为此前所发生的都只是一场梦。
可爷爷昨晚托孤般的话语，爸爸刚才失魂落魄的模样，都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如果什么都没发生该多好，今天大家都能开开心心在一起吃个饭。
我知道他们都是强装出来的，爸爸看向屋外时眼里的那抹担忧骗不了人。
我躲在屋里都听见了，二牛已经死了，甚至连他的鬼魂都得不到安息，被山里那只老鬼抓回来当提线木偶使用。
现在那只老鬼盯上我，如果爷爷搬不来救兵的话，那可能我的生命也只能停留在十三岁了。
他们强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想能让我好好地过完这个生日。
……
时间在我的不安中很快到了晚上，我们围坐在桌子旁，点燃了生日蛋糕的蜡烛。
「青儿，十三岁生日快乐！快许个愿吧！」
蜡烛的火光在他们的脸上跃动，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要是许愿真的有用的话，我希望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永远在一起。
一阵风吹过，蜡烛的火光随之熄灭。
气温骤降，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阿青，我来找你玩了，快开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