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在东莞一间破旧的出租屋里，我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哭声。

1998年的东莞，空气里飘着潮湿的闷热，到处都是建筑工地的声音。

刚从农村来到这座城市打工的我，住在城中村一间月租百元的小屋里。

屋子虽破，但好在干净整洁。四周的墙壁都泛着潮气，贴着的报纸都皱巴巴的，夜里蚊子多得像打仗一样，每天都要点两盘艾草蚊香。

那会儿工厂里的工友都说东莞是个淘金的地方，只要肯吃苦就能赚到钱。可我这个刚从乡下来的愣头青，连公交车都不会坐，差点找不到厂子。

在电子厂流水线上干了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付中介费。要不是遇到了这间便宜的出租屋，怕是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

房东是个40多岁的女人，姓张，大家都叫她张姐。她带着12岁的儿子阿明住在隔壁。

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件褪了色的碎花衬衫，头发乱糟糟的，眼神躲闪。就跟村里那些躲债的人一个样。

搬来后没多久，我就发现张姐不对劲，老是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出门，回来时满身酒气和烟味。

那年的夏天特别闷热，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工厂的机器轰鸣声和雨声混在一起，让人心烦意乱。

我在电子厂上夜班，每天回来时天都蒙蒙亮。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就坏了，每次回家都得掏出打火机照明。

记得那天刚下完夜班，浑身都是汗，衣服都能拧出水来。走到楼下的时候，就听见隔壁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哭声。

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响起了孩子的啜泣声。我打开门一看，阿明正蹲在楼梯口抹眼泪。

这孩子瘦瘦小小的，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手里还攥着张皱巴巴的作业本。脸上都是泪痕，看得我心里一阵难受。

＂阿明，咋了？＂我蹲下身问他，顺手给他递了块口袋里的大白兔奶糖。

＂叔叔，我妈妈又去赌钱了，已经三天没回家了。＂阿明抽噎着说，＂我饿了...还有两天就要交学费了，我不敢跟老师说...＂

这话听得我眼眶一热。我赶紧带他去楼下的大排档，那家店我经常光顾，老板娘人实在，每次都会多给我加点肉。

看着阿明狼吞虎咽地吃着牛肉面，我心里一阵阵发酸。那场景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童年时，我爸也爱赌博，经常把工资输光。妈妈每天起早贪黑做小工，缝缝补补，可还是不够养活一家人。

要不是邻居王婶时常偷偷给我们送饭，我和妈怕是早就饿死了。每次我放学回家，都能在门口找到一个热乎乎的包子。

后来爸在一个雨夜出门赌博，再也没回来。直到现在，我一听见赌博两个字就浑身发冷。

住进来一个月后，楼下开小卖部的李大姐跟我说了张姐的故事。那天我去买烟，正好碰上她在算账。

＂你是不知道啊，张姐以前日子过得多好。＂李大姐叹了口气，＂她老公是开货车的，人老实本分，每个月都能赚个几千块。＂

原来阿明他爸是在送货途中出了车祸，当场就走了，还留下一屁股外债。张姐为了还债供房，白天在小工厂做包装工，晚上还要去夜市摆摊卖盒饭。

那时候东莞的夜市特别热闹，到处都是打工的年轻人。张姐的盒饭便宜实惠，生意一直不错。

谁知道去年，街坊里有人去澳门赌场发了笔横财，一下子买了房买了车。张姐就跟着去试试运气，结果这一赌就上瘾了。

。整天被债主追着要钱，白天不敢出门，晚上偷偷去地下赌场想翻本。

有天半夜，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阿明满脸是泪：＂叔叔，我妈妈发烧了，一直说胡话...＂

我赶紧跟着过去，只见张姐躺在床上，脸烧得通红。屋里的味道又酸又臭，地上还有血迹。

原来她去赌场输光了钱，还被人打了一顿，淋着雨走了一夜。我二话不说，背着她就往医院跑。

那时候医院要先交押金，我掏出刚发的工资，垫上了医药费。阿明在病房外面坐了一夜，听见护士说让他妈妈住院观察，这孩子哭得差点晕过去。

＂叔叔，我不想上学了，我去捡破烂，还钱给你...＂阿明抓着我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张姐醒来后，看见输液瓶上的药水，突然失声痛哭：＂对不起，阿明，对不起...妈妈真的知道错了...＂

看着这对可怜的母子，我想起了在厂里认识的林师傅。他是食堂的大厨，人老实本分，手艺特别好。每次看我吃不完饭，都会偷偷给我打包带回去。

我跟他提了张姐的事，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正好我这缺个帮厨，让她明天就来试试。＂

张姐去试了试，没想到还真有这个天赋。从此，她每天跟着林师傅学做菜，慢慢地有了起色。

林师傅人特别好，不光教她做菜，还经常教她一些独门配方。看她学得认真，就把自己珍藏的菜谱也拿出来教她。

。厂里的工人都说她炒的菜比林师傅还要好吃。

最让我感动的是阿明的变化。这孩子特别懂事，放学后就去食堂写作业，有时还帮忙择菜洗碗。

慢慢地，他学会了几道家常菜，常常给我们露两手。那小手艺，跟他妈妈一样好。

我记得有次下班回来，闻到屋里飘着饭香。原来是阿明跟他妈妈学会了做红烧肉，特意给我们尝尝。

那味道，跟我妈做的一模一样，我差点掉下眼泪。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在外面吃到家的味道。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张姐在食堂干得风生水起，还评上了先进工作者。阿明的学习成绩也蹭蹭往上涨，还当上了班长。

2000年春节前，我要回老家了。张姐包了一顿饺子给我送行。她穿着件新买的红毛衣，头发也烫了，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小伙子，这两年多亏了你啊！＂她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眼眶红红的，＂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完了。这是我和阿明包的，你尝尝。＂

阿明也变得开朗多了：＂叔叔，我妈妈现在是我们学校最棒的厨师！同学们都说我们食堂的饭菜比外面饭店还好吃呢！＂

临走那天，我收拾行李时，在枕头下发现一张纸条：叔叔，等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帮助别人。下面还画着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署名是阿明。

那一刻，我觉得这两年的辛苦都值了。有时候帮助别人，其实也是在帮助自己。

十五年后的一天，我收到一封信，邮戳是广州的。拆开一看，是阿明写来的。

。每到过年过节，店里都要排队。

张姐也从食堂帮厨干到了经理，还找到了个老实的对象。那人是个退伍军人，开了家修车店，对阿明特别好。

最让我感动的是，阿明在店里专门留了几张桌子，给那些付不起饭钱的打工人免费吃饭。

信的最后，他写道：＂叔叔，我终于明白了，人生最大的幸福，不是赌一把大的，而是守着一份踏实的活计，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我现在常常想起那间小出租屋，虽然破旧，但却充满了温暖。＂

站在熟悉的老街口，望着那片已经拆迁的城中村，我仿佛又看见那个在楼梯口哭泣的小男孩，还有那个在黑夜里迷失的单亲妈妈。

生活就像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也会对你笑。人这辈子啊，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有人愿意搭把手，给个机会，再黑的夜也会迎来黎明。

那间破旧的出租屋早已不在，但里面藏着的温暖，却永远留在了我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