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们知道我是吃公家饭的，所以都这么叫我。

三十多年前，我在乡镇工作的时候，寓所四周都是民房。这些邻居们，有的务农，有的经商，有的在乡镇企业打工，有的亦农亦工。

在他们的认知里，吃公家饭就是“吃软饭”，意思就是不需要干力气活就有饭吃；他们干体力活的，不做就没得吃，吃得是“硬饭”。

下班后，我经常在寓所后的山岗下散步，沿着倚山而筑的民居门前石路，慢慢悠悠地踩着鹅卵石，边走边看，被村民们的忙碌所感动，不由联想《荔枝蜜》里形容的“辛勤的蜜蜂”，当时我正热读热捧杨朔的散文。我相信：辛勤是一种好品德。

“吃软饭”的人，很容易相信类似“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样的话，就像那时信奉的“勤劳可以致富”一样。可是，世界上勤奋者多了去，难道愈是勤奋就愈易成功？答案是否定的。成功者未必比常人更多的勤奋。

当时，我并没有悟出这个道理。因为我没有像邻居们那样头顶烈日流大汗，我把自己活成了不接地气的呆子；在邻居们眼里，完全就是货真价实“吃软饭”的。

“吃软饭”的人，很容易诱发无名厌倦和闲愁，没事闲散，才会有闲情逸致，才会产生文化作品。中国古典文学，大多是官宦文学，因为官宦有闲功夫。

老百姓整天忙着填饱肚子，生不出闲适文学也就不足为奇。中国文学的民间受众，古代，是说书人座下的听书人；当代，则是抖音快手的刷屏者。

直到有一天，我生发一种奇怪的天真：为何有人无须在烈日下滚爬流汗就有饭吃？为何这个人偏偏就是我？当闪现这样的念头时，我能清晰听到激素在体液里躁动不安，觉乎三魂七魄为汗流浃背的体力劳动而惶恐抽搐。

从此我明白，只有“吃软饭”，我才能活下来，就像对我知根知底的朋友所言：如果哪天你丢了“软饭”，去摆地摊，或去搬砖，不出三天，你不是饿死，就是累死。他的虽话糙，但理不糙。

从此我也明白：要洗手奉职珍惜“软饭”，因为“软饭”是别人的流汗赏的；所谓“闲情逸致”，都是别人的辛勤赐的。

我就纳闷：有些“吃软饭”的偏偏不爱惜羽毛，难道他们不晓得“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吗？我认识一个刑满释放的诈骗犯，他坐牢的监狱里关着很多“吃软饭”的。他说：那些曾经的“凤凰”，现在连鸡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