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午后微风拂过菡萏,如玉盘的荷叶上露珠滚动,悠忽滑向一眼无边的皎皎清池,细细波纹随之漾去,缓缓朝四周扩散开来,渐行渐隐,即将没了痕迹。
忽地一只跳蛙飞扑而至,重新漾起更深更远的纹路,原是长廊外的匆忙脚步惊醒了这一池春色。
桃李小跑着穿过廊亭,一路喘地停在莲池小筑。
厢房的门半掩着,桃李此刻反倒像是不急了,轻轻推开一点缝隙,眯着眼往里瞧了瞧。
完蛋了,小姐还在昏睡,这已经是王爷三日里来的第五趟了,偏还不让她们惊扰了小姐休息。
总这么怠慢着王爷可不是事儿,更何况小姐家里此时的境遇……
还不待桃李想出对策,房内“咳咳”传来几声咳嗽。
桃李连忙推了门跑进去。
“小姐,你终于醒了。”
扶着魏浅禾坐起来,又小跑着倒了杯茶水喂她喝下,桃李终于能把心中的忧虑一吐而快了。
“小姐,府中小厮来传话了,王爷下朝,正在来的路上,这几日你一直在昏睡,奴婢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魏浅禾听她提起宗穆小王爷顾沧恒,心头没由来一阵恶寒。
“这几日都有谁来过?”
桃李摇摇头:“没有,我们藏在京郊别院,是王爷的私产,只有他来过。”
看了看魏浅禾脸色,桃李接着把话说完:“王爷来了不止一次,御医也不敢请,还是他自己给您瞧的病。”
魏浅禾显然没把桃李的言外之意听进心里去,她若有所思的继续问道:“爹爹那里如何了?”
桃李道:“没有消息传进府里,该是仍旧收押在大理寺,小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呀?”
魏家百年医药世族,临到魏长海这一代,官至太医院院使,统皇城司病大小事务。
看似荣耀风光,实则如履薄冰。
圣上久病衰微,皇后一脉势弱,宫廷朝政基本由淑妃所在的李氏一族把控,朝廷苦外戚干政久矣,奈何世家大族的根基盘根错节,非一时一力足以撼动。
魏长海识时务为俊杰,主动投靠淑妃门下,长年为淑妃调理身体,对李氏言听计从,方才换得家族多年平顺。
只可惜,到如今,怕也是到头了。
太医院所在,名治病救人,私下恐怕沾染了不少见不得人的腌臜丑事,魏浅禾常年跟在父亲身后研习,没少听他叮嘱万一。
万一魏家倾覆,她独自保命即可,切勿想着以卵击石,冒进做那傻事。
魏长海最常念叨的话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宿命的转轴该当如此,蝼蚁切莫自不量力,妄想蚍蜉撼树。
日夜熏陶,时时警示,时间长了,魏浅禾难免听到了心里去,不自觉地照着父亲的教诲行事。
谨小慎微,量力而行,大事靠躲,小事靠忍,这些年来,还算不错。
可惜,魏长海还是被淑妃找了由头治了罪,抄家灭族,无可挽回。
听到大理寺几个字,魏浅禾长长的睫毛颤了两颤,眼角不受控制地滑落串串泪珠。
小姐貌美体柔,乍一看清风拂柳般软糯可人,眼泪却没落过几次,桃李立马慌了,紧赶着掏出手帕替她擦拭,口中不住宽慰道:“小姐,别怕,老爷定会无事的,小王爷权势滔天,定会想法子替老爷周旋的,否则他何必冒险将小姐藏在这里。”
魏浅禾由着桃李擦泪,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心里知道,爹爹已经没了,收监半日严刑拷打,不及过夜,便被淑妃一杯毒酒送走了。
她还知道,顾沧恒会来劝她假死,自此永居这荒凉空寂的京郊别院,成为他见不得人的外室。
如囚在金丝笼中的燕雀,她将再也不得自由了。
大梦三日,那个不可思议的话本中,短短几句概括介绍,对于她如今处境的描述分毫不差。
原来,她只是一本异志话本里女主的早死生母。
女主顾玖翎,也就是她魏浅禾这个外室女所生的“孽种”,自小爹不亲娘不爱,在魏浅禾身死后流落街头,因为不堪的身世坎坷受挫,却坚强的活了下来。
不仅如此,她还凭借自己不屈的意志,辉煌一生,收获了至真至纯的爱情与友情。
与之坚韧不拔的一生形成对比的,正是她娇软无依、优柔寡断的娘亲,魏浅禾。
话本中关于魏浅禾的描述,只有为铺垫顾玖翎身世背景时的苦难,或者反衬其心志坚不可摧时的短短几句话。
辰乐三十四年,外祖父魏长海因惹淑妃不喜入狱,李氏折其志,凌虐拷打,毒酒归西,魏氏一门自此衰落。
生母魏浅禾容貌娇艳,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得宗穆小王爷垂爱,流落王府藏匿栖身,自此隐姓埋名沦为外室。
顾玖翎出生后,魏氏色衰爱弛,母女二人渐不得顾沧恒喜爱,魏氏日日以泪洗面,却未再求得顾沧恒一丝垂怜,左右不过三载,便抑郁病故。
临死前魏氏悔恨,未曾在家族覆灭之际勇敢坚持,远赴西北寻觅那有过一纸婚约的未婚郎君,宋青乔。
谁人得知宋青乔,竟会是那未来新帝,一统破碎山河,成就千古霸业。
便是顾玖翎,也因这纸可有可无的婚约,得其眷顾施恩。
由此可见,宋青乔为人恩义,胸怀宽广。
梦中如走马观灯般走过顾玖翎的一生,她牢牢谨记其母软弱依附于他人的教训,果敢坚毅、百折不挠,活出了别样精彩。
每逢顾玖翎人生路上的关键转折,魏浅禾的无能无力便要被拿出来做一番比较反衬。
作为旁观者只能这样静静的看着事态发展时,魏浅禾震惊地发现,如此那般,确实都会是自己最终的抉择。
她的悲观与宿命论,裹挟着她一步错,步步错。
桃李久久没有得到魏浅禾回应,轻轻又唤了一声“小姐”。
魏浅禾回过神来正视眼前现实,活生生的桃李就在眼前,可她却久久无法从这几日匪夷所思的梦中走出来。
三年即死的预言所带来的冲击太大,搅得她脑中嗡嗡,乱做一团,从前往后的思绪也是烦复,剪不清,理还乱。
爹爹惨死,家族蒙祸,她尚来不及忧伤悲愤,转而已急需思索自己和桃李的退路。
她再没有依靠了,便连顾沧恒也是她生命里饮鸩止渴的最后一泼毒药。
怎么办,她该如何是好?
倘若是顾玖翎,倘若是她,会如何抉择?
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书中男主对顾玖翎的一句感叹:“倘若当初,你阿娘如你一般勇敢果决,没有退了婚甘做外室,而是选了那远在西北的宋青乔,结局恐怕会大不一样。”
结局恐怕会大不一样……
一瞬间,魏浅禾仿似顿悟般开了窍。
是的,为什么她理所当然以为当下的救命稻草只有顾沧恒。
想要躲开这条必死之路,当下最应该做的反而是远离他,舍弃他。
掩下心中彷徨恐惧,魏浅禾重新躺下,细细问道:“王爷还有多久到?”
桃李想了想,道:“小厮半个时辰前就来传了话,王爷想必也该到了,不然我也不必着急跑过来看小姐你醒了没有。”
魏浅禾突然冒出一句:“我饿了。”
她真得饿了,三日昏睡,未曾进食,青年壮汉也遭不住。
桃李甜甜笑了:“王爷就怕小姐醒了会饿,早就吩咐厨房做了甜粥,时时温热备着呢,我这就去给小姐取。”
魏浅禾听她一口一个王爷王爷的唤,脑子没由来的疼痛难忍,禁不住皱眉道:“以后就我们两个人时,别在我面前提顾沧恒。”
桃李笑容来不及收,速速垮了下去,疑惑道:“为什么呀小姐,不是你说他是我们魏家的贵人,得牢牢抱紧他的大腿,好求得一方庇护吗?”
魏浅禾脑子乱得已经记不清自己说没说过这样的话,她不在意的摆摆手道:“不是我说的,恐怕是爹爹说过吧,你记错了。”
桃李边往后撤,边撇嘴小声道:“就是小姐说的。”
魏浅禾重新叫住她,叮嘱一番道:“你记住,我还未醒,待会儿王爷过来了,你听到任何动静都不必过来,去厨房准备夯实些的干粮,能长途携带的那种,最好小巧易藏一点。”
桃李自小跟在魏浅禾身后,怎会不察她的打算,惊道:“小姐你要走?”
魏浅禾握了握她的手,郑重道:“记住,我未醒过,你也只需准备一人份的干粮,我会替你安排好后路,照我说的做,不要多问。”
桃李嘴唇颤了又颤,想要反驳魏浅禾的意思,她想辩驳自己要跟她一起走,想问她为什么要走,可小姐希望她不要多问。
她向来听小姐的话,自然不该再不懂事的追问。
魏浅禾知她心中困惑难过,只得再多说一句宽慰:“别怕,不是丢下你不管,等王爷走了再把粥端过来,那时我再与你细细解释。”
桃李点点头,含着泪不情不愿的离开,厢房内终于又只剩下魏浅禾一个人。
浅浅不过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由远及近传来完全不同于桃李细碎小步的脚步声,
随着这一声一声沉稳有力的“哒哒”靠近,魏浅禾侧头向着门帘的方向,缓缓闭上双眼。
足够了,就这样从长廊上走来的一小段距离,足够她想清楚。
该如何让他放手,令她离去。
可他会甘心情愿,就这么放她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