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启功。
一、根据住址取了个号?拙作《深刻于印章里的思致:启功名字蠡测》(《中华读书报》2024年8月7日)发表后,有朋友来信说:
先拜读了文章,再次领略到您将说文解字与“知人论心”结合的一贯思路。以几枚小小印章见启功先生的性格,尤其是博学中的幽默与谦虚令人印象深刻。另外,您因欣赏画展而成此文,也见随时思考而治学之为生活乐趣。
自己对书法篆刻所知甚少,很能长知识。文中论述也言之成理,且条理一贯。惟检索所见,启功都是先字元白,一作元伯,您却认为其“本字元伯”,搜到俞宁引述启功自己的说法,或可参考?
另外,印章“闼门”之解可谓新见。惟谓“圆章”似与图片不符,“魏明帝曹丕”当作“魏文帝曹丕”,则微误。
她不仅对拙文进行鼓励,还指出不足,提供新的材料,真得切磋琢磨之乐。她提到俞宁教授的文章,是《元白先生论元、白》(《关东学刊》2020年第4期),里面追忆他青年时代跟启功先生的交往:
后来我听先父称先生为“元白”,才了解到名和字的区别。又看到先生另一方闲章“长庆”,想起了明代松江马元调编纂的《元白长庆集》(元稹、白居易诗歌合集),就抖机灵,认为先生特别欣赏二人的诗艺和友谊,故此以他们的姓为自己的表字。没想到先生听说了我的小见识以后,说“你自作聪明,懂个什么?”原原本本告诉我怹原来根据自己居所的地理位置给自己取了一个“号”——“苑北居士”,后来觉得好玩,又根据“苑北”的谐音给自己取了一个字——元白。
由此可知,启功先生直接否定了其字“元白”源自元稹、白居易的说法,而说是自己由“苑北”之号的谐音来取的,也就是说这个字是在号之后才有。自先秦以来,人生后,父母为取名,弱冠之年由父执或老师加字,至于号一般是加字之后自取。一个人最初的字,不可能由自己的号的谐音来取的。故“元白”不是他最初的字。这些情况,的确可以佐证我前文的考索。但是,启功先生讲“元白”源自“苑北”的谐音,似乎与我讲的“元白”是“元伯”的减法不同。其实,二者并不矛盾。
启功名章,左为元白,右为元伯。
若讲“苑北”的谐音,自然可以写出若干个来,但启功先生偏偏选择了“元白”(要知道“元”“苑”还有平仄之别),是他以其字“元伯”作为最重要的参照来选定的,这是相当明显的。“伯”“白”“北”,在近代以来的北方方言里,发音是非常接近的;可能在启功先生那里,“白”“北”发音更为接近,所以他会由“苑北”的谐音想到“元白”。
至于启功先生讲到“苑北居士”是“原来根据自己居所的地理位置给自己取了一个‘号’”,按这个说法,不过是根据住址起了号,似乎没有什么可讲的。对于这个“地理位置”,启功先生和俞宁教授都没有具体说明,实则一个不予深言,一个不明就里。
二、这个“苑”是什么苑?启功先生出生在北京东城东四北大街西北的什锦花园21号,一岁时父亲病故,十岁时曾祖父去世,十一岁时祖父去世,只得变卖家产(房子、世传字画),用于还债、发丧,从此搬离什锦花园,时常租房、搬家,甚为困窘。1949年之前,他先后在交道口西侧的东宫街、东南的细管胡同,鼓楼东侧的草厂胡同,鼓楼西北的前马厂胡同居住过。这些地方就是启功先生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绘画中自署“苑北居士”的住址。这个“苑”是什么苑?
古代称皇宫内苑、禁苑,由东安门、天安门、西安门、地安门以及城墙串起来的清代皇城,便可以称作内苑。巨大的内苑,靠近北宫墙的部分,自然可以称作北苑;这北宫墙之北,自然可以称苑北。启功先生在十多岁后居住的几个地方,都在清代皇城地安门的北边,岂不就是苑北?
启功先生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孙。雍正四子弘历继承皇位,就是乾隆皇帝。乾隆即位后,雍正五子弘昼被封为和亲王,启功先生就是和亲王的后代。他的祖上在内苑,到他这时,因为改朝换代,他已经流落苑北,过着贫寒的平民生活,他自称居所为苑北草堂。
地安门所在的北宫墙,隔绝出北苑和苑北:前者是旧日辉煌的皇家,金殿;后者是今日寒酸的平民,草堂。启功先生生于1912年,是清朝消失的第二年。对于皇室后代的他,一定会有“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诗经·王风·兔爰》)的隐痛,一定在内心深处有麦秀黍离之感。这种情感可能连他自己也未必清醒地意识到。他的祖父常常叮嘱他要忘记爱新觉罗的贵族出身,可能恰恰给了他潜意识里深沉的印痕。因此,“苑北”的“苑”字,就包含了他对那座早已无瓜葛的皇城内苑的回望,他就是站在“苑”的角度来看待今天自己的寓所的。否则,他完全可以换一个词语来取雅号的。而今屡屡搬迁,居于草庐之下,实实在在地过着贫苦的日子。因此,我们讲“苑北”包含着泪水,一段国事、家事的悲在里头。这是“苑北”摆脱不掉的情感底色。北苑和苑北,这是地理名词上的颠倒,还是高贵与低贱、历史与现实的差别,二词在构词结构的逆反,提示我们需要深切地体会“苑北”的情感内涵。
启功先生的祖父要他不要再提是爱新觉罗家族,要求他自立,让他读书,教他学绘画,祖父要传授他生存的能力。选择这样的方式,无疑是贵族的思路。他们内心是无比的自尊,通过绘画,不仅可以贴补家用,更重要的是,可以获得艺术的濡染和陶冶,从而具有脱俗的人生境界。
启功先生小学、中学的绘画作品即被学校选为礼品赠送给知名人士。1927-1929年,又拜贾羲民先生学画,后来贾先生又把他介绍给吴镜汀先生学画。因此他的绘画水平提升很快。他自署“苑北居士”“苑北草堂”,不就是跟白居易自称“香山居士”、杜甫自赏“草堂”一样的雅致起来了么?他在文化上找到了自我的位置,于是借此冲淡了“苑北”的悲凉,增加了文化上的信心,而这与自己的现实生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因此又未尝不带有一点自嘲。
启功画作。
三、“苑北”有了点笑意我们注意到,启功先生自署“苑北居士”“苑北草堂”主要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所作的山水画上,也就是说,这样的自署是与山水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而在历史上,有位著名的画家叫董源(约937-962),世称董北苑。他曾任南唐北苑副使,侍奉南唐主李璟,是南派山水画开山鼻祖,与李成、范宽并称为“北宋三大家”。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溪岸图》画左下有“北苑副使臣董源画”的款识,辽宁省博物馆藏《夏景山口待渡图》卷前引首有董其昌题“董北苑夏景山口待渡图真迹”。“北苑”在画史上是董源的代名词,启功先生怎能不知道呢?
辽宁省博物馆藏《夏景山口待渡图》。
《夏景山口待渡图》引首,董其昌题。
董源的北苑和启功的苑北,也形成了颠倒的关系。北苑是包括启功先生在内的人都所倾慕的,所尊重的,而他把自己的号称“苑北”,其实表示自己跟人家没法比,是人家的反面,尚有云泥之别。因此,启功先生自署“苑北”,就包含着一种自嘲,体现了他的谦虚,反映出他要不懈追求的决心。
启功先生自称居士,尚有草堂可居,还可以在山水画上与董北苑一比划,这倒让“苑北”有了点笑意。
启功先生的“苑北”,不是简单的地理居所,而是在皇城北苑的衬托下的苑北草堂,是在山水画家巨擘董北苑历史背景下的苑北居士。这是启功先生在回视历史,正视现实,感受反复无常、沉浮颠倒的世相之后,其智慧才情在文字、字号上的反映。而通过以上分析,可以说“苑北”是启功先生含泪的微笑。
四、“元白”替代“苑北”启功先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之前自署“苑北居士”“苑北草堂”,在四十年代渐多用“元白居士”“元白启功”。也就是说,他开始用“元白”替代“苑北”。到新时期后,不再能见到“苑北”。这种替代,又反映出启功先生思想情感的变迁。
“苑北”,一方面有皇宫内苑的视角,另一方面有董北苑的视角,无疑都是摄取身外之人之物来为自己量身定做,是心有旁骛:前一视角不免自怜,后一视角不免好名,才达到“看山不是山”的地步,还不能反观自我,体察内心,也就是说还没有领悟儒家所说的“反求诸己”。而选用“元白”,则面貌焕然一新。
我在《深刻于印章里的思致:启功名字蠡测》里考证“元白”说它“是如玉如星的洁白,追求的是内心的澄明。选择‘元白’,是有意对‘元伯’有所间离,他不认为自己是建功立业的人物,他对身外的声名极其淡泊”。而由“苑北”改作“元白”,蜕却了对小我的自怜、对名利的关注,而能“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庄子·知北游》),从而做到了一次思想上的升华,完成了对含泪微笑的超越。这些都反映了启功先生人生境界的深刻历程。
而这些内心的深邃变迁,怎好向年轻的后生讲得清楚呢?
葛云波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