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年轻读者给我留言，
希望老詹谈谈当年采访，
读者说，那是你们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回忆回忆，对于激励我们这些年轻同行，
可能会起作用的。
好的，那就先说说当年去开封吧。
那是1994年初。
当此时也，老詹在工交部当主任，
庹震，就是如今的人民日报社长，
当时是记者部副主任，
还有一位刘海法，河南记者站长，
我们三人，曾经一起前往开封，
调研采访，搞了一组批评报道。
取名《开封何时能开封》。
这组报道，不但批评开封，而且措辞相当尖锐，
系列报道，一连几天，都在头版显著位置发表！
这在当时新闻界，确实比较罕见，
一家首都报纸，竟然点名公开批评一地级市，
这还了得！人家能受得了吗？不向上级反映吗？
有人对此表示担心。
其实大可不必，报道推出第二天，
开封市委书记、市长，便联名给报社来信，
对报道表示热烈欢迎，希望能将报道进行到底，
来一场解放思想讨论，推动开封进一步“开封”！
报道的缘起，得从河南记者站站长刘海法说起。
海法是一位很有想法的记者，在河南工作相当出色。
但他还不满意，认为还得弄出点“带响”的报道。
那天，小刘从河南打来电话，说最近有一线索，
可以搞一组非常有意思的报道。
河南开封市，过去是全省老三，
然而近些年来，工作一直没有起色，
上上下下，皆有议论，呼声强烈，颇为不满。
最近，市领导班子作了调整，
书记新换人，市长也刚调来。
有鉴于此，编辑部可否派人下来，
一起搞一组有份量的批评报道？
总编老范非常重视海法提供的线索，
决定派老詹和小庹，立即赶往开封。
摸清当地情况，如果可能，搞一报道。
我和小庹，很快到了开封。
海法向我们详细汇报了开封情况。
他说，新班子有干劲，有抱负，很想干一番事业，
正愁找不到一个突破口。
如果我们像过去报道《醒来吧，铜陵》那样，
对开封作一详细剖析，
摆出落后现状，找出落后原因，给出解决方案。
那么，开封领导班子一定是欢迎的，高兴的，肯定是会支持的。
报道小组的意见，很快得到市委书记和市长的认同，
表示坚决支持，一块行动，打好这一战役。
我们将想法向总编老范汇报，老范非常高兴，坚持支持，
吩咐我们静下心来，踏踏实实，争取搞成“带响”的报道。
此后，我们与开封市几大班子，各部门负责人，有关各界人士，
分别开了几个座谈会。
大家充分发表意见，提出建议。
渐渐地，报道思路，越来越清晰。
最终打算，以《开封何时能开封》为总标题，
搞一组系列报道，分别是，
开封何时能“开封”？
开封为何不“开封”？
开封民众说“开封”。
编辑部里说“开封“。
开封应该咋“开封”？
……
一篇一篇，陆续推出，
一层一层，深入剖析。
那些日子 ，我和小庹、海法住在市招待所，
天天早出晚归，夙兴夜寐，干得非常来劲！
招待所面临大街，每天天蒙蒙亮，农贸市场大喇叭便响起来，
“妹妹你坐船头啊，哥哥我岸上走……”
于文华和尹相杰反反复复的高歌，我们不知听了多少遍，
乃至如今一回忆起这组报道，脑海里又会回响起这旋律！
那些日子，忙是真忙，一天也就凑合睡三四个小时吧，
只觉得每天都挺兴奋，干不完的活儿，使不完的力气！
清晨起来，海法会叫上我和小庹，到下面去喝胡辣汤。
好家伙，辣是真辣，爽是真爽！
直喝得满头冒汗，满身很得劲儿，这才回来干活……
采访结束，回到报社。
2月28日，《开封何时能“开封”》
一版头条，隆重推出，
此后，一发而不可收，
一篇一篇，从未间断！
那些日子，报社可热闹了，
不但河南全省反响强烈，
全国各地，皆有反应，
赞扬经济日报抓了一组相当精彩的“带响”报道！
记得第一篇文章发出后，
第二天，一版头条，
继续刊发文章《开封为何不“开封”》，
下面断版，配发《开封市委书记和市长来信》，
衷心希望，经济日报将讨论进行下去，
大家一起，助推开封进一步“开封”！
说到这封来信，有人觉得奇怪，咋反应这样快呢？
其实，此事早有谋划，题目是我们建议的，
文章是他们撰写的，写得相当中肯，很有水平！
此后，这组报道便顺理成章，
一篇篇，陆续推出了……
开封何时能“开封”
本报记者 詹国枢 庹震 刘海法
开封落后了。
人称“郑汴洛”，曾以“豫老二”自居的开封市，在全省17个地市中的位次，连连下滑，1992年再次落入低谷。
经济增长速度──全省倒数第一。
国民生产总值──全省倒数第四。
人均生产总值──全省倒数第六……
统计局的同志开玩笑说，过去查开封，从上往下看好找；如今找开封，从后往前数好查。
1992年如此，1993年如何呢？这一年，河南省国民生产总值比上年增长15．2％，开封市比全省平均水平低了5．2个百分点；河南省乡及乡以上工业产值增长21％，开封呢，一半不到，只增长10．2％！
说到企业效益，更是让人惭愧。1993年，全市预算内工业企业盈利9388万元，比上年增长28％，亏损企业却亏损5064万元，比上年上升148％！
落后就要被动，落后就得受穷。由于经济没搞上去，市财政收入捉襟见肘，囊中羞涩。财政局的同志红着脸不断往省厅跑，跑慢了，全市干部的工资就有可能发不出；教育局的同志屡屡为拖欠教师工资而坐卧不安；劳动部门则为职工年均工资比郑郑州、洛阳低800多元而摇头叹息……
口袋里没钱，城市也受委屈。开封的破烂陈旧，在河南各地市“名列前茅”。有人戏称，几十年前的“老开封”，要回乡探亲，不用问道儿，绝不会找错，连厕所都是老样子；有人调侃，开封人上下班是“挤电影院”，“坐车没有骑车快，骑车没有走路快”。为错开拥挤高峰，人们想出了不是办法的办法：学生7点半上课，工人8点开工，机关干部呢，请稍等等，8点半上班……
开封落后了，原因是什么？
开封市民在思考，开封领导在思考。记者到开封采访调查，也在苦苦寻求答案。
──有人说，开封落后，主要是前些年地市合并，5个富县划走了，5个穷县留下来，“一个讨饭娘，领着5个要饭孩”，哪能不穷？
──有人说，开封落后，主要是国家投入太少，多年没有大的基建项目，经济怎么可能搞上去？
──还有人说，开封落后，关键是领导班子换得太勤。从1983年以来，10年换过5任市长、5任书记，板凳还没坐热就走了。
──也有人说，开封落后，主要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战略目标，一会儿以农业为主，一会儿以旅游为龙头，一会儿又要全力以赴抓流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经济岂能持续稳定发展？
……
原因摆了一条条，症结找了一个个。在与开封市领导、企业厂长经理和干部群众的座谈中，记者强烈感受到，人们在不甘落后、苦觅对策中，愈来愈把焦点集中到了人的思想解放和观念更新上。
市委书记王日新说：“这理由，那理由，都是开封落后的理由。但关键的关键，还是开封在思想观念上太封闭落后。不解放思想，打开封闭，开封就不可能摆脱被动，抑制滑坡。”
市长马连兴的话，说得更干脆：“开封人思想解放的程度，决定开封市经济发展的速度！”
开封“三大件”的兴衰经历，为书记、市长的剖析作了生动注脚。
电视机——早在20年前，开封无线电一厂就生产出了“河南第一台黑白电视”，此后又率先生产出了彩电。可是由于求稳怕风险，小富即安，满足于手工作坊式的小打小闹，形不成规模，成本迟迟降不下来，竞争也就处于劣势。如今，企业固定资产仅1400万元，屡计亏损欠款已达9800万元！
电冰箱——曾是“河南第一家”、“全国第10家”，只因为阴错阳差没被“定上点”，只好小手小脚犹犹豫豫干。眼看着别人的冰箱频频进入寻常百姓家，眼看着一些冰箱厂成了全国知名的大企业，只能用“1993年实现利润55万元”的成绩聊以自慰。
洗衣机——上马时也是“全省第一”，上自动洗衣机时还夺了个“全国第二”，可惜好景不长，没两年就因严重亏损而下马，如今已是风流云散，又成“一张白纸”……
说到开封的封闭落后，自满自足，人们回忆起当初要搞股份制又怕说成是“资本主义”，想发展非国有经济却又怕是搞“私有化”，以致至今乡镇企业和私营经济都很弱；人们一面为每天的上下班拥挤而骂娘，骂完又心安理得悠悠闲闲回到自己照样拥挤的小窝；人们最爱向外人夸耀的是“北宋的辉煌”，“汴京的繁华”，动辄就说当年咱是“七朝古都”，如何如何……
说到开封的封闭落后，自满自足，人们吃惊地意识到，精华与糟粕，常常只有一步之隔。辉煌的历史很可能成为沉重的包袱，古老的文明也许正因其古老而像巨石压住了新生嫩芽。
刚上任的常务副市长梁绪兴一到开封，便对这座四面被古墙包围、长宽不足4公里的老城中竟拥拥挤挤住着几十万人而不胜感慨：“城里挤得气儿也透不过来，又破又旧；城外呢，没多远便是新区的高楼大马路，不少人却不愿去住，实在不可思议！”这位中年副市长忙碌一天后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叫司机把车开出城去，在宽马路上跑一圈。“要不然，心里憋得真难受！”
开封人已经意识到落后。
开封人不甘于继续落后！
就在记者前往开封采访前些天，开封召开了动员全市430万人民“破釜沉舟，大干五年，深化改革，实现翻番”的三级干部会。市委书记王日新坦率中肯的报告，使与会干部激情难捺。这位1992年从许昌调来的书记，一反作报告总是先讲成绩后讲问题的惯例，一上台，开门见山讲问题。他历数开封位次排列情况，寻找经济落后差距，剖析思想观念根源。面对上千听众，刚过50却已两鬓斑白的王日新慷慨陈辞：
“开封已到了拼命干的时候了！痛下破釜沉舟加快发展的决心，是不容退却的历史选择。如果不奋力拼搏，加速发展，不仅保不住应有的位置，人民生活不能得到提高，就是正常的工作、生活和社会稳定也会成为大问题，我们就会愧对党的重托，愧对创造开封辉煌的先辈，愧对开封430万父老乡亲，也愧对我们的子孙后代！”
宽大的礼堂里，黑压压坐满听众，连门外和后台也挤着人。他们是开封430万人民的带头人。他们一个个神态专注，表情严肃，心里像坠着铅块，沉甸甸的。
开封何时能“开封”？
开封430万人在思考，在企盼。
（原载经济日报1994年2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