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从缘起性空的角度指出现实世界是虚幻不实的,认为世俗社会中的功名利禄、声色犬马在本质上都是毫无价值、毫无意义的。佛教修行就是要摆脱生命的六道轮回,达到一种超越时空、超越经验、超越苦乐的人生解脱——涅盘。涅盘是不可思议、不可言传的“寂灭永乐”的实在,“贪欲永尽,瞋恚永尽,愚痴永尽,一切烦恼永尽,是名涅盘”[1]。
张大千绘《鱼蓝大士像》
但自从大乘佛教兴起之后,往往采用双遣双非、不断否定的观点看待事物,其思维方法圆通无滞,相对无碍。在这种思维方法的引导下,人们行为方式的对与错、善与恶、美与丑也相对模糊起来,“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济度可以“以色设缘”,化娼救淫,修行也可以随染达净,“乐空双运”。
由于汉藏民族历史文化背景、世俗民风民情以及道德文化心理的差异,观音信仰在汉传佛教与藏传佛教中也形成了各自不同的宗教文化形态。
本文综合小说、戏曲、宝卷等文献资料的描述,结合佛典,并与藏密观音相互比较,试图对“鱼篮观音”这一文化现象进行深入探讨。
一、鱼篮观音的由来
鱼篮观音,《佛像图汇》将其列入三十三体观音之一,佛经中没有记载,中土也没有一座寺院将其作为供奉的主尊[2]。但这种观音信仰在中国民间广为流传,不仅是画师、文人和禅僧绘画写诗较为偏爱的描绘对象,更成为古代小说、戏曲和宝卷反复表述的题材。
依据现有的文献记载,鱼篮观音信仰起源于唐代。李复言《续玄怪录》“延州妇人”云:
昔延州有妇女,白皙,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数年而殁,州人莫不悲惜,共醵丧具为之葬焉。以其无家,瘗于道左。大历中,忽有胡僧自西域来。见墓,遂趺坐具,敬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曰:“此一淫纵女子,人尽夫也。以其无属,故瘗于此。和尚何敬邪?”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狥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不信即启以验之。”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皆如锁状,果如僧言。州人异之,为设大斋,起塔焉[3]。
《玄怪录·续玄怪录》
故事里的“延州妇人”放荡不贞,胡僧却指出她是锁骨菩萨,在人间“慈悲喜舍”,但并没有指明就是观音。
宋代叶廷珪编撰的《海录碎事》载有“马郎妇”条:“释氏书:昔有贤女马郎妇,于金沙滩上施一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其淫。死,葬后,一梵僧来云:‘求吾侣。’掘开,乃锁子骨。梵僧以杖挑起,升云而去。”[4]从马郎妇“施一切人淫”以及梵僧掘开坟墓发现“锁子骨”的情节来看,此“马郎妇”应该脱胎于“延州妇人”。不过,马郎妇条增加了“凡与交者,永绝其淫”的内容,地点则从延州改为“金沙滩”。
《海录碎事》马郎妇篇虽然突出了佛教“以欲止欲”观念,但并没说明马郎妇就是观音化身。马郎妇的故事在宋代颇为流传,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五灯会元》卷十一记载,僧问:“如何是清净法身?”师曰:“金沙滩头马郎妇。”
《五灯会元》
北宋黄庭坚在《观世音赞》中更是将马郎妇与观世音相对应,言道:“设欲真见观世音,金沙滩头马郎妇。”南宋志磬《佛祖统记》卷四十一对此故事又有改动:
马郎妇者出陕右。初是此地俗习骑射,蔑闻三宝之名。忽一少妇至,谓人曰:“有人一夕通《普门品》者则吾妇之。”明旦诵彻者二十辈。复授以《般若经》,旦通犹十人。乃更授《法华经》,约三日通彻。独马氏子得通,乃具礼迎之。妇至,以疾求止他房,客未散而妇死,须臾坏烂,遂葬之。数日有紫衣老僧至葬所,以锡拨其尸,挑金锁骨谓众曰:“此普贤圣者。闵汝辈障重,故垂方便。”即凌空而去[5]。
故事中的女主角以婚姻为钓饵,传播佛教,但已经改变了此前的淫荡行为,作者不仅没有指出她是观音化身,而且说是普贤化身。
上述三则故事的女主人公,或者是延州妇人,或者是马郎妇,都没有指明是观音菩萨,而且女主角也没有携带鱼篮,可见和鱼篮观音还没有联系起来。黄庭坚虽然说马郎妇就是观世音,也没有指明就是鱼篮观音。宋元之际的赵孟俯曾画一幅鱼篮观音像,画面中一位白衣妇女,衣着朴素,面容和善,手提一个装有鲤鱼的竹篮,平凡中显庄重,素淡里有高雅,高古朴素的形象呈现出一种心灵上的超脱[6]。
由此画作可以推断,鱼篮观音信仰在宋代应该已经流传,但是还没有和马郎妇故事融合,所以中土流行的“三十三观音化身”,既有鱼篮观音,也有马郎妇观音。
清银制鱼篮观音立像
元末明初宋濂作《鱼篮观音像赞》,是较早将鱼篮观音与马郎妇合为一体的文献记录:
予按《观音感应传》:唐元和十二年﹐陕右金沙滩上有一美艳女子﹐絜篮鬻鱼﹐人竞欲室之。女曰:“妾能授经﹐一夕能诵《普门品》者﹐事焉。”黎明﹐能者二十。女辞曰:“一身岂堪配众夫邪!请易《金刚经》﹐如前期。”能者复居其半。女又辞﹐请易《法华经》﹐期以三日。惟马氏子能。女令具礼成婚。入门﹐女即死﹐糜烂立尽﹐遽瘗之。他日﹐有僧同马氏子启藏观之﹐惟有黄金锁子骨存焉。僧曰:“此观音示现以化汝耳。”言讫飞空而去。自是陕西多诵经者[7]。
宋濂所说《观音感应传》不知是否叶廷珪指的“释氏书”,从内容来看,应是马郎妇事,但此女“絜篮鬻鱼”,又明说是“观音示现”,当为鱼篮观音无疑。明代梅鼎祚编撰《青泥莲花记》,其中有“观音化娼”,叙述的也是这篇故事,明确提出观音化身娼妓,以色设缘。
《青泥莲花记》
清代周克复编《观世音经咒持验记》、弘赞编《观音慈林集》也都收录了这个故事,均将鱼篮观音和马郎妇合成一体。马郎妇演变而成的鱼篮观音传说,在明清广为流传,影响极大,明清流行的杂剧《观音菩萨鱼篮记》、白话小说《观世音传》中的“鱼篮观音”以及说唱文学《鱼篮宝卷》等,都是在此基础上加工改编的。
除了延州妇人——马郎妇——鱼篮观音演变过程之外,关于鱼篮观音的由来,民间还流传着其他说法。
洪迈《夷坚志补》记载了一个传说:海州有一位姓贺的画师,以画观音像为业。一天,他正准备作画,一个遍身脓疮的乞丐来到他家门前,想用一篮鲤鱼换取一幅观音画。画师说,我家不吃荤,只吃素。乞丐说,你画的观音像不够逼真,我有一副观音画精品,不知你是否愿意收藏?画师大喜,请乞丐入室,奉为上宾。乞丐走进一间净室,关上门,过了许久才打开房门。画师抬头观看,只见观音法相立于眼前,金光满室,百宝庄严。画师赶忙上香跪拜,细细瞻仰,良久,观音法相渐渐消失。从此,画师作的观音画更加传神,远近闻名。因为观音来时手提一篮鲤鱼,遂认为这是鱼篮观音的由来[8]。
另有一种说法来自《景德传灯录》“襄州居士庞蕴”:
居士庞蕴 ,洞达禅宗,将入灭,令女灵照出视日早晚,及午以报。女遽报曰:“日已中矣,而有蚀也。”居士出户观次,灵照即登父座,合掌坐亡。居士笑曰:“我女锋捷矣!”[9]
在此传说中,庞蕴父女以制作竹漉篱维持生计,竹漉篱形状似鱼篮,是一种水中捞物。庞蕴女儿灵照聪颖孝顺,捷足先登,替父入灭,由于她经常手挽竹漉篱,而被视作鱼篮观音。
清紫檀框绢本鱼篮观音挂屏
此外,将“鱼篮”和佛教“盂兰盆会”相联系。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日为佛教“盂兰盆节”,也称“中元节”,相传这一天地狱放众鬼出游,民间也在此日祭祀先人,俗称“鬼节”。僧侣在这一天举行“盂兰盆会”,念诵《盂兰盆经》以修孝顺鼓励弟子,因为合乎中国追先悼远的俗信,广为普及。
“盂兰盆”是梵语,“盂兰”意思是“倒悬”,“盆”是“救器”,“盂兰盆”就是用来解救倒悬痛苦的器物。衍生出来的意思,是用盆子装满百味五果,供养佛陀和僧侣,以拯救地狱的苦难众生。民间普遍认为,这一佛教节日与流传的“目莲解救母”的故事有联系。
据《佛说盂兰盆经》记述,有目莲僧者,法力宏大。其母堕落饿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为烈焰,饥苦太甚。目莲无法解救母厄,于是求教于佛,为说盂兰盆经,教于七月十五日作盂兰盆以救其母。因为“鱼篮”和“盂兰”读音相同,民间便将鱼篮观音和“盂兰盆会”联系起来。
《佛说盂兰盆经》
前人对此已有异议,俞樾《观世音菩萨传略跋》认为,将鱼篮观音和目连救母故事相互关联乃属讹传:“鱼篮观音则又俗人讹传,佛说七月十五日救面燃饿鬼,面燃者,观音变相,以附目连。”[10]
从延州妇人到马郎妇再到鱼篮观音,演变路径较为清晰。马郎妇传说兴起以后,延州妇人的故事被融合代替,逐渐消失;而鱼篮观音的故事则与马郎妇故事同时流传。宋元之际,两个传说融为一体,成为后世广为传颂的鱼篮观音。
二、鱼篮观音的宗教内涵
鱼篮观音最重要的的宗教内涵就是救赎。鱼篮观音是观世音菩萨三十三应身像之一,所谓“应身”,指佛和菩萨为度脱世间众生,随应三界六道不同状况的需要而变现的样貌。鱼篮观音手中的“鱼篮”则成为观音这一幻化形象的身份符号。宋末以后,在民间流传的有关鱼篮观音的故事里,观音随应幻化降临人间,救赎痴迷众生,手中总是会提着鱼篮。
元代杂剧《观音菩萨鱼篮记》就是一出演唱鱼篮观音救赎愚凡的戏曲。洛阳府尹张无尽本是西天第十三尊罗汉,因一念差错,被罚下人间。他虽有菩提正果之因,却性执心迷,贪恋荣华富贵,不信佛法。佛祖派观音菩萨前去点化他,又令文殊、普贤和弥勒世尊前往协助。
观音化为渔妇,手提鱼篮,沿街卖鱼。张无尽爱慕渔妇的美貌,要娶渔妇。渔妇说,只要你看经、持斋、修善,我就嫁给你。张无尽佯装答应,骗渔妇入府后却不履行承诺,文殊、普贤前来劝说,他依然我行我素,于是渔妇拒绝和他成夫妻。张无尽恼怒之下,罚渔妇推磨、扫花园,还要用白练勒死她。弥勒差韦驮临凡显神威,张无尽终于醒悟,皈依佛教。
象牙加彩鱼蓝观音
《观音菩萨鱼篮记》观音化作美丽渔女,以婚姻为诱饵,以读经行善为条件,借机点化张无尽,显然是源于“马郎妇”故事;而推磨、扫尘、白练赐死等剧情又明显出自《香山宝卷》。
这部戏剧表述的重点是“救赎”,渔女将鱼篮中的鱼儿放生的一段,已经点出了戏剧的主题。张无尽爱慕渔女的美貌,要她回府做夫人,渔女提出婚嫁条件,张无尽假意承诺。渔女见他同意持斋修善,便将鱼篮中的鱼儿放生。剧本为了表达救赎的意义,对“放生”剧情予以大肆渲染:
(正旦云)你跟着我走,来到这河边,我放这鱼。张千,你躲在一壁,则怕吓杀你。(张千云)这夫人说虚话,一个鱼放了便罢,可怎生说吓杀我?我不信,你放我看。(正旦云)你不信,我放你看。(做放科)(鬼力上接鱼科)(锣鼓霹雳响科)(下)(张千吓到科,云)哎呀,吓杀我也!(正旦唱)
【金盏儿】那鱼可便得寒泉,入深渊。他可便张牙舞爪波中现,我着他复还本位伴韦天。则为他年高生键脊,白发鬓霜髯。要小呵净瓶中翻素体,要大时身占满山川[11]。
《观音戏曲集》
戏剧用激烈的锣鼓声响、演员的夸张动作和大段的唱腔来表达“放生”的不同凡响,以期引起观众的关注,彰显此剧“救赎”主题。
明杂剧《金渔翁证果鱼儿佛》也是演述鱼篮观音慈悲救赎的戏曲。会稽渔夫金婴捕鱼为业,妻子钟氏一心向佛。为劝诫丈夫,钟氏悬铜铃于门口,提醒丈夫进出时高声念佛。金婴心识散乱,驰骋六尘,口中念佛,心存调侃。
观音查知金婴有佛根,遂化为渔妇,手提鱼篮前去劝道说法,临走时显示庄严法身,金婴夫妇顶礼膜拜。金婴痴念未消,观音让他魂游地狱,龙王、虾兵又来找他为鱼类索命。危难关头,韦驮出面为他解围,观音现身再次说法,金婴至此方大彻大悟,脱离凡尘,证得善果。
明清流行的《鱼篮宝卷》宣教救赎的意图更加明显[12]。海门县金沙滩有数千户人家,民风粗恶,杀生害命,不孝父母,不敬神明。玉帝闻奏大怒,传旨:水淹金沙滩,将一众灵魂打入地狱,永不超生。
南海教主观音心中不忍,上奏玉帝,恳请宽限数月,愿亲往金沙滩劝化众生。得到玉帝钦准,观音下凡,变作一个卖鱼的老太婆,金沙滩无人搭理她。观音又幻为手提鱼篮的美貌渔女,于是惊动整个金沙滩,人们纷纷前来观看。当地有位恶霸马二郎,家中富有,借机卖鱼,欲娶渔女。渔女答道:不论何人,只要能将《妙法莲华经》背熟,并吃素行善,自己就嫁给他。马郎背熟了佛经,又答应了渔女的条件,渔女同意嫁他,马郎举行隆重的婚礼。
张大千绘鱼蓝观音
婚礼中,渔女突然病重,并向马郎表露身份及降临金沙滩的原因:
娘子声声叫马郎,叫进一班凶恶党。众人听我言章,奴是观世音,休想做新郎。只因金沙滩上情,尽是凶徒大恶人。无一个,善人心。值日秉功曹,拜本上天庭。玉帝见表怒气冲,要收此地恶与凶。降旨意,到龙宫,要将金沙滩,化作海当中。奴自南海朝天廷,云端相逢敕旨人。问分明,求叨情,心生慈悲心,宽限记时辰。违逆玉旨犯了刑,三年不能上天庭。玉皇帝,准奏请,命奴到此地,扮作卖鱼人。我今特来救众人,劝化凶徒快回心。持斋戒,念莲经,改恶来向善,免做海底人。
《观世音菩萨鱼篮宝卷》
渔女去世了,马郎极度伤痛。他从此改过自新,吃斋礼佛,劝人为善,金沙滩民风大变,村民善良和睦。
三年之后,观世音再度临凡,幻化成一和尚,来金沙滩寻找堂妹。马郎根据和尚的的描绘,认为他要找的人就是死去的渔女。和尚与马郎掘开坟墓,渔女手提鱼篮,颜色不改,死而复活,与和尚一同升天,二身归一,立于云端,向众人开示。众村民发愿遵循菩
萨教诲,修善礼佛。马郎用祖遗沉香木请人雕刻了“鱼篮观音”,日夜供奉。最后,他在金童玉女的护送下,上天庭,拜玉帝,终成正果。
和许多明清宝卷一样,《鱼篮宝卷》也表现出浓郁的民间宗教信仰,三教合一,皈依佛教不仅要吃斋礼佛,也需孝敬父母;马郎改恶从善,成长为英雄;天廷等级森严,观音菩萨被塑造成南海教主,听命于天廷玉帝,甚至“鱼篮观音”的称号也是玉帝封赐。这部宝卷的内容虽然佛道儒混杂,但“救赎”的主题仍十分突出。
除了“救赎”之外,鱼篮观音还有一项重要的宗教内涵——降妖。《西游记》第四十九回唐僧师徒西天取经,途经通天河,鱼精作怪,捉了唐僧。悟空前往南海求救,观音菩萨用一只竹篮收了鱼精:
菩萨即解下一根束袄的丝绦,将篮儿栓定,提着丝绦,半踏云彩,抛在河中,往上溜头扯着,口念颂子道:“死的去,活的住!死的去,活的住!”念了七遍,提起篮儿,但见那篮里亮灼灼一尾金鱼,还斩眼动鳞[13]。
《西游原旨》之观音绣像
鱼精被制服后,书中特意交代鱼篮观音的来历,陈家庄百姓跪拜菩萨,“内有善图画者,传下影神,这才是鱼篮观音现身”。
《龙图公案》第五十一则“金鲤”也是关于鱼篮观音降妖的故事。扬州刘秀才去东京赶考,因缺少路费,耽误了考期,淹留京城,在金丞相府中教书度日。丞相之女金小姐颜貌秀丽,刘秀才心动神摇。碧油潭中有一千年金丝鲤鱼,修炼成精,变化成金小姐前来诱惑刘秀才,两人径回扬州。丞相家人在扬州看见金小姐,回府禀报,此时金小姐卧病在床。丞相觉得此事蹊跷,请包公明断。
包公察知有妖怪作乱,请城隍、龙君捉拿,鱼精无处藏身,奔入南海莲花下躲藏。敬奉观音的郑某做了一梦,按梦中指引在河边见到一位手提竹篮的妇人,并领她见包公。妇人说鱼精就在竹篮内,在佛力慑服下,鱼精一一供出实情。包公欲烹杀鱼精,妇人说它有千年灵气,交给我去发落吧。妇人将官府的赏钱都给了郑某,随即不见。郑某方知是观音临凡,“将钱回家,请精工绘水墨观音之像,手提鱼篮。京都人效之,皆传绘此,即今所谓鱼篮观音是也”[14]。
姑苏原板《龙图公案》
表述这一题材的还有明代传奇《观世音鱼篮记》。金宠、张琼往武当山拈香求子,金宠得一女,张琼生一子,金、张二人指腹为婚。张琼之子张真成年后去金家投亲,金宠以不招白衣女婿为名,留他在家中攻读,以期求取功名。东海鲤鱼精幻化为金宠女儿金牡丹,引诱张真。在金宠寿诞之日,张真拉了牡丹的的手,激恼了金宠夫妇,被赶出金家。鲤鱼精展施妖术,使牡丹患重病,金宠夫妇为给女儿消灾,差人追回张真冲喜,张真偕假牡丹共返金家。家人分辨不清真假牡丹,遂请包公断案。包公借助神灵驱妖,鲤鱼精走投无路,向观音求救,被南海观音用鱼篮收伏。有趣的是,鲤鱼精皈依后,观音对她说:我明日奏过玉皇封你为鱼篮观音。我天下一日走三遍,如今你替我一日走一遍。”[15]
依此剧情,民间敬仰的“鱼篮观音”不是观音菩萨的应身,而是鲤鱼精改邪归正,立地成佛后的封号。这一剧情的产生,应受到明代中后期社会思潮的影响。
明代中期以后,王守仁汲取了佛教的佛性论,发展了陆九渊的心本论,创立了“心学”体系,主张“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强调“致良知”,认为人人皆有良知,“所谓致知格物,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之良知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16]。将良知外化为天理,又将天理内化为良知。如是,只要人的良知“真切笃实”,便能“知行合一”,成为圣人。这种社会思潮波及文学创作,鲤鱼精诚心皈依后,便成为了“鱼篮观音”。
降妖是救赎内涵的延伸。鱼篮观音在实施宗教救赎的过程中,被救赎者受到妖魔的侵害,于是施展法力收服妖魔,以确保救赎行为能够顺利完成。
年画观音
为了表明观音大士的慈悲和佛教的感化力,妖魔被降服后也会得到救赎,往往改恶从善,皈依佛教,修成正果。描述降妖的作品结尾总是会交代“鱼篮观音”的来历,而那只鱼篮不再只是身份的象征,更成为观音降妖的法器。
三、佛门方便:鱼篮观音和藏密观音的“以色设缘”
前述形成鱼篮观音的传闻,延州妇人——马郎妇——鱼篮观音,表达的是菩萨以色设缘,采用“方便”手段救赎众生。何谓“方便”?
《妙法莲华经》中,无尽意菩萨曾向佛祖发问:“世尊,观世音菩萨云何游此婆娑世界?云何而为众生说法?方便之力,其事云何?”佛祖回答:“方便”就是应众生得以解脱的实际需求,“以种种形,游诸国土,度脱众生”[17]。
《妙法莲华经》
《大乘方便经》对此作了颇为形象的比喻:
善男子,譬如淫女,善知六十四态。为财宝故,媚言诱他,诈许舍身,所重之物,无所匮惜。后得彼物,得彼物已,驱逐令去,不生悔心。善男子。行方便菩萨,能知随宜,行于方便,如是教化一切众生,随其所欲,而为现身,于所须物,心无吝惜。乃至舍身,为众生故……善男子。譬如鱼师,以食涂网,投之深渊,既满所求,即寻牵出。善男子。行方便菩萨,亦复如是。以‘空、无相、无作、无我’智慧,熏修其心,结以为网。一切智心,以为涂食。虽投五欲污泥之中,如其所愿,牵出欲界[18]。
这部佛经拿妓女和捕鱼者作比喻:妓女为了钱财出卖身体,钱财到手,便离开嫖客;捕鱼者为捕捞鱼,张网投食,等到鱼儿入网便拉出水面。妓女的身体和鱼师捕鱼的“鱼网”都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使用的工具。
为了教化痴迷众生,菩萨可以和妓女一样,舍身欲海污泥中而行方便, 救众生出苦海;菩萨也可以和鱼师一样,为达目的,实施方便,诱惑对方入彀,唤醒愚顽。这样看来,所谓“方便”,就是佛与菩萨为引导众生信奉佛道,适应众生根机而权设之法门。
关于采取“方便”手段教化众生,大乘经典多有论述。《大智度论》云:“般若波罗蜜中虽有方便,方便虽有般若,而随多受名。般若与方便本体是一,以所用小异故别说;譬如金师以巧方便故,以金作种种异物,虽皆是金,而各异名。”[19]
《维摩诘所说经·佛国品》指出:“方便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于一切法方便无碍众生来其国。”其《佛道品》更举例道:“或现作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20]
《维摩诘所说经》
《华严经·入法界品》写善财童子为求佛法,遍访名师长者。他来到险难国宝庄严城,寻找婆须蜜多菩萨。婆须蜜多居住的宅院广阔华丽,宫殿园林,珍宝充盈,金沙布地,香水四溢。此女菩萨颜貌端丽,色相圆满,身材适中,音声美妙。婆须蜜多对善财说:如果有人想求佛法,前来找她,她会根据众生的根性、需求传授佛法。有人跟她相互交谈,就可以领悟佛法;有人跟她拉拉手,可以证悟菩提;有的人需要和她拥抱,才能证悟;有的人还需要跟她亲吻才能明了真谛,有的人则一定要跟她上床以后才能真正体悟[21]。
儒家也讲“方便”。先秦儒家的代表人物孟子和淳于髡有过一段对话:“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欤?’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22]
男女授受不亲,是古代礼的规定,正人君子必须遵守。但如果遇到意想不到的紧急事件,比如有女子掉入水中,有生命危险,这时就要突破礼的限制,援手相救,这就是“权”,也就是变通,即佛经所谓“方便”。
傅继英绘鱼篮观音
儒家采用“方便”,但一定要有度,不能过分,不能随心所欲,灵活性的方法和原则性的规矩须相互统一。受儒家“方便有度”的观念影响,鱼篮观音故事在流传的过程中不断变化,以求适应中土民情风俗和伦理观念。
唐代《续玄怪录》中的延州妇人,“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慈悲喜舍中又带有放荡无度。北宋《海录碎事》中的马郎妇,虽然“于金沙滩上施一切人淫”,却已强调“凡与交者,永绝其淫”的劝化效果,但仍超越了“度”。自南宋以后,流传故事中的马郎妇虽然依旧“以色设缘”,但不再有床笫之欢,慈悲教化的行为有了“度”,受到了相应的约束。
观音信仰在藏传佛教文化中包含两个体系,即正统观音信仰体系和民间观音信仰体系,其中正统观音信仰又可分为显宗观音信仰和密宗观音信仰,而密宗观音信仰是其主流,对藏族信众的影响巨大。藏传佛教密宗经典也记载了“以色设缘”、从染达净的“方便”法门。
《金刚顶经》云:“奇哉自性净,随染欲自然;欲离清净故,以染而调伏。”[23]意思是利用“性”之欲望与方式来祛除阻碍修法的魔障,即通过“色染”来净化心灵,也就是“以毒攻毒”,将修法者从“色染”之境引渡到“悲”、“智”和合的菩提之境界。
对这种修道法门,《宗镜录》认为:“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斯乃非欲之欲,以欲止欲,如以楔出楔,将声止声。”[24]
《宗镜录》
《大圣欢喜双身大自在天毗那夜迦王归依念诵供养法》讲述了观音化身扇那夜迦王,止恶传教,度脱迷众的故事。摩酰首罗大自在天王与乌摩女是夫妇,生育了三千子女。以毗那夜迦王为首的一千五百人做了许多坏事;以扇那夜迦持善天为首的一千五百人则行一切善事。这位扇那夜迦持善天就是观音的化身。为调伏彼毗那夜迦王的恶性, 观音化身与毗那夜迦“同生一类,成兄弟夫妇, 示现相抱同体之形”[25]。
《四部毗那夜迦法》也记载了观音幻化美女,以性诱惑为手段,制服毗那夜迦欢喜王的故事,内容与上述救赎大自在天的故事有所出入:
观世音菩萨大悲熏心, 心慈善根力化为毗那夜迦身, 往欢喜王所。于时彼王见此妇女, 欲心炽盛, 欲触毗那夜迦女, 而抱其身。于是, 障女形不肯受之, 彼那王即忧所敬。于是彼女言:“我虽似障女, 自昔以来, 能忧佛教, 得袈裟, 汝若实欲触我身者,可随我教,而如我至尽未来世,能为护法不? 可从我护诸行人, 莫作障碍不? 又依我已后, 莫作障碍不? 汝受如是教者, 为我亲友。”时毗那夜(即欢喜王) 言:“我依缘今值汝等, 从今已后,随汝等语, 守护法。”于是毗那夜迦女含笑, 而相抱时彼作欢喜言:“善哉!善哉!我等今依汝敕语, 至于未来护持佛法, 不得障碍而己。”乃可知女天,观自在菩萨也。是则如经所说, 应依妇女身得度者, 即视妇女身而为说法[26]。
林良丰绘鱼篮观音
观音化身美女,以美色诱惑对方,再以大慈悲心去点化对方,使其恶性得以调伏,皈依佛教,
并成为佛教的护法神。同样是寻求灵活变通手段达到目的,相比汉传佛教鱼篮观音的“以色设缘”,藏传密教观音则直接成为合身双修的本尊之一,其“方便”法门的运用更为大胆,更加无所顾忌而又随心所欲,这是印度佛教与藏族本土文化相互融合、相互影响而形成的独特的观音信仰文化。
注释:
[1] 《杂阿含经》卷十八,《大正新修大藏经》,台北: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 1994年,第126页。
[2] 据于君方《观音——菩萨中国化的演变》一书介绍,日本东京有一座鱼篮观音寺,供奉的主神为鱼篮观音,主神雕像造于唐代中土,后传入日本。佛寺大殿四面墙上挂有木匾,绘着许多鱼篮观音神迹的画像。
[3] [唐]李复言着,程毅中校点:《续玄怪录》,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95页。
[4] [宋]叶廷珪编撰,李志亮校点:《海录碎事》卷十三,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688页。
[5] [宋]志磬,释道法校注:《佛祖统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69页。
[6] 此画收藏于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
[7] [明]宋濂:《宋学士文集》卷五十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880页。
[8] 参见于君方《观音——菩萨中国化的演变》第十章(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
[9] [宋]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八,成都:成都古籍书店,2000年,第145页。
[10] [清]俞樾:《癸巳类稿》卷一五,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576页。
[11] 《观音菩萨鱼篮记》,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8),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614页。
[12] 除了《鱼篮宝卷》之外,明清流行的有关鱼篮观音故事的宝卷还有《提篮宝卷》和《卖鱼宝卷》,情节与《鱼篮宝卷》略有出入,男主人公也由马郎改作张黑虎,但宣教救赎的主题是相同的。
[13] [明]吴承恩:《西游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639页。
[14] [明]安遇时编撰:《龙图公案》,北京:群众出版社,1999年,第157页。
[15] 《观音鱼篮记》第二十八出,《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影印本。
[16] [明]王守仁:《王文成公全书》卷二“语录二”,《四库著录提要丛书》集部271,北京:北京出版社, 2014年,第94页。
[17] 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弘学编《佛典丛书》,成都:巴蜀书社,2002年,第276、277页。
[18] [晋]竺难提译:《大宝积经大乘方便会》,《大正新修大藏经》第十一卷“宝积部”(上),台北: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1994年,第597页。
[19] 龙树撰,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一百“释嘱累品”,台北: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2003年,第22页。
[20] 鸠摩罗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弘学编《佛典丛书》,成都:巴蜀书社,2002年,第297、352页。
[21] 参见《大方广佛华严经·入法界品》。
[22] 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离娄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77页。
[23] 不空译:《金刚顶一切如来真宝摄大乘现证大教王经》,《大正新修大藏经》卷十八“密教部”,台北: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1994年,第209页。
[24] [五代]延寿:《宗镜录》卷二十一,《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13页。
[25] 善无畏译:《大圣欢喜双身大自在天毗那夜迦王归依念诵供养法》,《大正新修大藏经》卷二十一“密教部”,台北: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1994年,第303页。
[26] 参见《佛教文化面面观》,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第170页。按:此经叙述的观音,又称明妃,是藏密“欢喜佛”本尊之一。藏传密宗的“欢喜佛”较为复杂,当另文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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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能造出这么多的神岀来,造出个观音有什么难的。[呲牙笑][呲牙笑][呲牙笑]
阿弥陀佛 观世音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