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之后,老去之前

文化学者黎荔 2024-06-04 00:13:13

作者:黎荔

“中年危机”(midlife crisis)这个概念最早由心理学家荣格提出。荣格认为“中年危机”并不是人到中年之后事业、家庭、感情产生的身心危机,而是年轻时打拼奋斗达成Flag摘掉面具后的精神空虚。他们从“现实自我”(actualself)过渡到“理想自我”(idealself),成全了自己,却失去了丰满的人格,自成孤岛。

美国心理学家埃利奥特·贾克斯则认为,生命在两个重要时期建立的内在系统,能帮助人们保持20-25年的充满自信、激情、创造力的生活,即青春期(12-18岁)形成的进取的自我感、友情、价值观、审美情趣与社会认同,以及成年期(18-25岁)形成积极的世界观、社会责任、爱情、成就欲望、事业心……然后,随着这些心理能量的逐渐消耗,到了中年(40-55岁),人开始清醒认识到死亡的存在与不可回避,死亡意识把一切生活与追求变得无意义,并激发了一种强烈的内在焦虑与恐慌。中年人的自我感、生命的信任、价值信念会产生一系列瓦解,为了逃离这种无意义感,人们会以完全不同的价值方式去生活,这就是“中年危机”的根源。

某种意义上,这两种观点殊途同归。中年危机其实是来源于一种信仰危机,过去我们信赖自己,或者信赖自己追求的东西,现在需要更大的情怀来容纳死亡并继续我们的人生目的。人在年轻时,就像在谷底,无论怎么走,都是往高处走、往好处走。而当一路拼杀的少年人变成中年人以后,就会有一种无形的恐惧感:“更好的生活”似乎只是烟雾弹,该得到已经得到,不该失去的也经已经失去,我们究竟还能改变什么?经历了青春的挥霍,到了中年,人开始真正体悟人生。懂得自己正在逼近人生的终结,对生有了更多的眷恋和挽留。

中年是一个需要把男人变软的时刻,这个软不仅是心理上的,欲望上的,也是价值观,现实感,对与错,进取心,审美与物欲方面的软化、模糊化,磨去棱角,变得宽容,愿意坦诚自己对别人的需要,愿意示弱、忍让并以更柔软的方式关怀家人与朋友。反观女性,中年却是一个逐渐变硬的时刻,由于生理的变化,女性会放弃一些女性气质与从属感,转而理性、敏锐的主掌家庭与职业事务,处理亲友,朋友,孩子的关系。事实上,中年以后男女处事与情感方式更易趋于一致。也许就像荣格说的,人的内心都有双性的气质内核。就凭这一点,我们就可以说中年不是危机,而是人类生命迎接一种自我更新的美妙过程。

在中国的语境里,中年是人生阶段里一个既“尴尬又纠结”的年龄段。前为渐已年迈的父母担忧,后为未成年的孩子操心。大多数人的中年,都是一段兵荒马乱的岁月,在琐事上殚精竭虑,在各种人际关系上苦心维系,被生活压得透不过气。中年人的困境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等待着被时间和命运审判。巅峰期早过去了,未来还没到来,自己未必是最优秀的,可也不甘心“就这么着”了。纵情的青春已经逝去,旷达的迟暮尚未到来,一点点清醒,加一点点自持,这就是人到中年。

“步入中年,人生便到了惊涛骇浪的阶段。原本平静的海面突起巨浪,一波胜似一波,涌向孤身航行的自己。黑云也在头顶做合拢状,留下越来越细的光的缺口。茫然四顾,暗色里只有汹涌的波涛。这是孤独的时刻,所有的力量都在合力把你逼回内心。”这是我在兔子老愚《在和风中假寐》中读到的一段话,深有共鸣。

少年感,元气淋漓,眼神清透干净,纯粹且天真地信与爱。中年人是怎样的呢?灰扑扑的、倦怠的、略微麻木的。触角已多了钝感,眼神少了渴求。元气退场,少年气枯竭。阅尽沧桑的人生经验,覆盖了青涩的天真感。人到中年,站在生命长路的中途,前看后望皆是茫茫。不上不下的中年,人当何为?有句老话说:“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少年去游荡:没有羁绊,从心所欲,恣意妄为;中年想掘藏:有了牵挂和在意的人,不但不能放纵自己,有了欲望和现实之间的沟壑,总想能有一劳永逸,轻松的办法去解决——掘藏。其实却是在挣扎,所以是“想”而不得;老年做和尚:除了自己,身边的人和物都是过客,但只要他们在生命中出现过,就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做和尚,是找到自己,与命运和解。活着的最大意义正在于活着本身。

如果说青春年华是扬帆远航去探索世界的话,那么每个人的后半生都意味着返航,而返航常常比出发时还要惊险、还要孤独。走过中年之路,没有人知道这段旅程将把我们带到哪里。我们只知道,我们必须对自己负责,别人走的路不一定适合我们,我们最终要寻求的东西在内部,而不在外部。诚如荣格所说,人在中年后要重新调整自己的方向,逐渐由关注身外之物变为更多地关注自己的心灵,逐渐领悟到人生的智慧,这样才能减轻心理压力,顺利地度过“中年危机”。人到中年,是应该去内部寻找了,外部的追求永远都不会有一个结果。

生而为人,是一个不断渡劫的过程。风雨考验之,岁月摧残之,人到中年,满身尘垢。活了半生,看透了人生的不容易,却依然要鲜活的,朝气蓬勃地活着啊!至少我们还能看到,有一只水鸟凝视着我们最后的梦想,有一片树荫遮护着我们的踉跄。我们能闻到还没落下枝头的鲜花的芬香,正如能找到曾在我们肩头掠过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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