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作家|唐伟安:船头脑

冰海谈小说 2024-08-01 09:16:39

“船头脑”,在绍兴方言中是精于摇船并以此谋生的人。他们总是头戴一顶乌毡帽,坐在乌蓬船头,裸露着双脚,脚手并用划船。

前些年的一个初夏,我陪客人到绍兴东湖游览。东湖是诸多绍兴旅游景点中比较有名的一个,虽然不大,但是在我看来也属全国罕见,远远看去像一个天然的石雕盆景。据说,那是秦代为了铺路修桥,需要大量的石料在此开采石头而形成的。

走过东湖那洁净如洗的石板路、精致的小桥,船埠头整整齐齐停泊着一条条供游人坐船游览的乌蓬船。

有的“船头脑”双手叉在后脑勺当枕头,两脚搁在船帮上,乌毡帽扣在脸上,人象个“大”字,仰天八叉躺在船舱里呼呼大睡;有的坐在船头,手里端着一大碗黄酒,船板上放着一碟“回香豆”或是“盐煮花生”之类的“过酒配”,悠自独酌;有的“船头脑”围坐在一只乌蓬船上打“老K牌”;有的在走“西瓜棋”。这“西瓜棋”我小时候经常玩:家门口的石板地上随手画个圆棋盘,捡几个小石子作棋子便可下棋了,想不到三十多年过去了,还有人在玩。

我买了游船票,带着客人上了一条乌蓬船。

“船头脑”看上去五十开外,六十不到,说话爽朗,总是乐呵呵的,笑起来那两只眼睛只剩一条线;那张刻满了皱纹,被太阳晒得黑中透红古铜色的脸如绽放的海棠花。他一边用那蒲扇般的大脚和粗壮的双手,上下并用蹬划乌蓬船;一边用带着极浓绍兴口音的普通话,向我们介绍沿途的风景。

我是土生土长的绍兴人,二十出头便到杭州工作,经常陪客人来绍兴。对东湖我更是从小就熟悉。宁静而幽雅的东湖我无心更多的观赏,倒是“船头脑”那一口“绍普话”我听得兴致很浓。

我用一口纯正的绍兴话和“船头脑”聊起家常

来。

“师傅,刚才我看见倷咯船都排队等在那里,怎么不去抢游客的生意?”我问。

“伢甭抢生意,伢是讲工资咯,大家轮着做生意,服务的好勿好由游客给我们填表打分。”

“船头脑”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撸出一张“服务质量征求意见表”来给我看。

“侬有多少工资一个月呢?”

“陆百八十块。”

才880块一个月,我心里一怔。这也太低了,东湖又是属于绍兴郊区比较富的皋埠镇。

“侬这工资也太低了,到底还是当老板好呀!”我和他调侃起来。

“老板有啥西好!” “船头脑”非常干脆的说。我又了,我想这个人怎么了,当今谁不想当老板。

“老板压力大,一日到夜操心,心事多少重来。厂好咯辰光还想好,勿好辰光怕倒灶。伢摇船咯是神仙、老虎、狗!哈哈!”

“啥西叫神仙、老虎、狗?”

“就是我们勿做生活时光自由自在,像神仙一样;做生活时光活蹦乱跳,像只老虎;为游客服务体贴周到,像只狗。”“ 船头脑”很自得地说着。

“老板不但钞票多,有的还有‘小秘'、有‘二奶'。”我诡诘地朝他瞟了一眼说。

“船头脑”眯着眼也诡诘地朝我笑笑说。“‘小秘'就是姘头是勿是,好是好,就是要拆家勿好。”

“那当官好吧!”我继续和他调侃。

“好啥东西!伢镇里咯‘头头',上来一个,抲进去一个;上来一个,抲进去一个。去个强盗来个贼。权大手长,勿是自己咯钞票放在袋袋里,夜头警车警报响起来要困勿熟勿好。”

“船头脑”对这一切似乎全然不屑一顾。

“侬陆百多块钞票一个月够用吗?”我又问。

“够用。”船头脑说:“老洒吃一块三一斤咯”

“侬有多大了?”

“碰牢了,陆十快碰牢了。我上班有时骑自行车,有时走路来。伢乡下空气好,来回走走吸吸新鲜空气。我端起碗吃得落,人摆平就困熟,呒心呒事,身体蛮好,侬看得出吧。”“船头脑”朝我看看,乐呵呵地说。

“侬甭看我摇船的,有的人还轮不上呢。现在政府开放,还在找‘船娘'呢。”

“啥西是‘船娘'?”

“‘船娘'就是我们这种摇船的,不过是女咯。政府在绍兴晚报上招聘‘船娘',年纪要轻,身段要好,要漂亮。好多人报名,结果只录取了三个。呶,前面船里摇船咯就是‘船娘',”他用嘴向前方呶了呶。果然,前面有一只乌蓬船划过来了:船头坐着一位穿一身蓝印花布斜襟衣服的年轻女子,张开双臂,脚手并用正在划船。浆在水面上划出哗!哗!的响声,荡起了一层层碧绿的波浪。

“‘船娘'划船脚上怎么穿着鞋子,没有像侬那样赤着脚划呀?”我问“船头脑”。

“侬这个人呆勿呆,女人的脚好露出来咯呀?多少难看来。女人划船只要人好看就好哉。”

“哈!哈!哈!......”

我和“船头脑”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船娘'老早可是没有的呀。”我说。

“是呀。”“船头脑”说:“漂亮的‘船娘' 摇船,游客就喜欢,生意就好,就值铜钿”。

“哈!哈!哈!......”

我和“船头脑”又不约而同仰头大笑起来。我的客人似乎也听懂了,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到终点了,我在“船头脑”给我的“服务质量意见征求表”上打了全优。

“欢迎你们下次再来。”“船头脑”向我们招招手,满脸笑容地说。

半个月后,我突然接到一位老战友的电话,说他的一辆小轿车被扣了,想通过我找部队老首长的关系将该车要回来。

战友是与我同年当兵的老乡,他当了三年兵就早早退伍了,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有两套别墅、豪车,资产近亿。原来,他的豪车用的是好几万元钱买来的假军牌照,被部队发现,将其活脱脱从驾驶室拽下,强制将车扣下。

我说:“你何必呢?非要用假军牌照,民用牌照就不能开车吗?”

战友说:“我那个圈子里的都是这样的,都买假军牌照的,我也得这样做呀。”

其实,战友已经是第三次出事了。一次,他为了在生意上搞好关系,玩打牌,故意将十几万钱输给对方。结果不知怎么的,被公安发现,他被抓起来,关进了拘留所。他和我说:“哎,关在拘留所里那味道真不好受呀!”又一次,他住的别墅,为门口挂一面镜子邻居间闹矛盾,互相打了起来,他被人家打得肋骨骨折。他没有什么小秘、二奶吧,也时常得请生意上的客人、朋友叫小姐唱个歌,跳个舞什么的。他老婆不放心,经常盯梢,暗中调查,三天两头和他吵架,家里闹得鸡犬不宁。

小汽车好不容易要回来了,军牌没收、罚款是必须的。该战友请我们几个经常相聚的老战友吃饭。我发现少了另一位“老板”战友,这位“老板”战友以前战友们相聚是从来不缺席的。我纳闷,战友们告诉我,该“老板”战友买了100亩地,办起了纺织服装公司。他想把公司做大,资金不够,除了向银行贷款,还在他原来的连营团领导,甚至副兵团级别首长中放高利贷,共向个人借贷近千万元。结果,公司资不抵债。他只好将仅有的资产转移至妻儿名下,与妻子离婚。他成了严重失信四处躲债的“老赖”。老领导、首长借给他的钱全部打了水漂。

想到我的这两位“老板”战友,忽然,“船头脑”的形象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了“船头脑”那张古铜色的笑脸,听到了“船头脑”那爽朗的笑声;响起了“船头脑”说的那句话:“神仙,老虎,狗!”

作者简介:

唐伟安 出生浙江绍兴 杭州人 下过乡,当过兵,打过仗。绍兴市越城区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学研究会会员

微刊投稿邮箱:1505105907@qq.com

◆总编兼创作基地主任: 刘云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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