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
父母为了彩礼早早将我卖掉。
万幸老公张福生是个好人。
我们一同在泥泞的人生中苦苦挣扎出一条血路。
却没能看到最后的阳光。
1.
我叫项春,因为我出生在春天。
我原本是家里的独生女。
我妈那时总说,他们是爱我的。
毕竟跟我同龄的姑娘都叫招娣盼弟,我却能拥有自己的名字。
可当科技发展到能做试管婴儿时,他们毫不犹豫要了个弟弟。
邻居是个长舌头女人,她告诉我,弟弟一旦生下来,我就没好日子过。
我那时不信,坚信我妈是爱我的。
可弟弟出世后,父母对我的关心和爱顷刻间消失。
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弟弟可以随意霸占我的玩具,可以拽着我的头发打我。
父母都不会管。
他们的口头禅变成:「弟弟还小,让让弟弟。」
弟弟是小,可他正逐渐懂事。
他渐渐发现父母不会因为他欺负我而责骂他后,开始变本加厉。
故意撕掉我的作业本,让我被老师罚站。
故意打掉我手里的饭碗,还诬陷是我故意砸掉的。
我爸一听,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来抽我。
本来我以为只是这些小打小闹,忍忍也就过去了。
直到有一次他故意把一碗刚出锅的滚烫的汤泼在我身上。
汤汁上身的时候,我先是浑身一麻。
紧接着是深入骨髓的痛,剧烈的惨叫不受控制地从喉咙中发出。
滚烫的汤顺着背脊往下淌,所过之处,水泡逐个燎起,疼痛遍布全身。
我脚一软栽倒在地。
农村的地面上都是碎石子,倒地的瞬间,好像碎石子不是扎进皮肉,而是直接扎入骨头里。
我疼得眼前发黑。
我妈听到我的惨叫声骂骂咧咧冲出来:「要死啦,叫魂啊,不要吓到弟弟!」
我倒在地上,看到弟弟原本洋洋得意的脸,在听到我妈话的一瞬间扭曲成害怕。
接着鼻子一皱就哭了出来。
很多时候小孩子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情绪。
他听到妈妈说他害怕,他就哭。
可是多好笑啊,我都没哭。
我妈看到我弟哭,冲上去就把他搂怀里,乖啊宝啊的哄着。
半晌才看到一旁已经快要痛昏过去的我。
「起来啊。」我妈眉头一皱:「作鬼给谁看呢!」
「妈,弟弟拿汤泼我。」我的声音都痛得变形。
「能带我去医院吗?」
我妈啧了一声:「去什么医院,浪费钱。」
她去厨房灶膛里拿出一捧草木灰,一把掀开我的衣服拍在我的患处。
衣服粘连着皮肉,被扯开的时候我好像被生生剥了皮。
我妈在我身上胡乱抹了两把:「好了。」
末了补充一句:「还好没烫到脸,不然以后不好嫁人哩。」
我该庆幸她还知道把我拖到床上。
我痛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身上忽冷忽热,嘴里干得没一点口水。
「呀,春儿咋这么烫?」
我爸回来触了下我额头,被吓了一跳。
「前两天被烫伤了,一直没见好。」我妈解释着。
「噢。」我爸不咸不淡地来了句:「那得送医院。」
我感觉眼眶一热,这个家还有人在乎我。
「可别烧傻了,没婆家要。」
一句话,我又瞬间跌落谷底。
我被爸妈合力抬到县医院,接待的医生责怪他们。
「怎么这么晚才送来?万一感染了要没命。」
我在县医院住了整整一周。
我妈没给我看过一天好脸色。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无非就是我现在花的都是未来我的弟的钱。
我想着,现在花多少,以后我都打工还给他们。
然后跟他们断绝关系再也不要来往。
初中毕业那年,我成绩很好,准备升县里的高中。
可弟弟也正好要读小学。
两个人的学费让爸妈十分踌躇。
我隐隐约约觉得我这高中可能读不成了。
家里气氛阴郁了好几天。
最后饭桌上,是我爸开的口:「春儿,你别念了。家里供不起两个娃。」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可这一瞬间,我还是对这家人彻底寒了心。
辍学后,我帮着家里收谷子,打麦子。
我妈脸上的笑容倒是逐渐变多:「春儿在家真好,我活计都轻松了不少。」
我每天目送弟弟去读书。
看着他不学无术,小学的考试难度都及不了格。
爸妈还哄着他:「男孩都大器晚成。」
真恶心。
家里的一切都变得让人恶心。
爸妈和弟弟才是和和美美一家三口,我是外人。
所以当我18那年,爹问我想嫁个什么样的人时,我只扒拉着饭。
「随便。」
横竖这村里的男人都差不多,嫁给谁不是嫁。
嫁人是肯定要嫁的,逃离原生家庭,是我赌一个未来的唯一机会。
很快,10万彩礼抬进我家。
我妈望着我说:「以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没事少回来。」
我点点头,暗自发誓一定要活出一片天。
亲爹将我抱上扎着红绸的自行车,带着两床陪嫁的被子,径直将我送进夫家。
2
第一次见到张福生是我出嫁当晚。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回头看到一个木讷的男人。
他理着寸头,笑起来有些憨。
还好,不算太糟。
这是我对张福生的第一印象。
洞房花烛夜,我主动吹了灯。
第二天醒来,张福生不在我身边。
摸了摸边上的床铺,凉飕飕的,他应该已经起来很久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
在农村,新媳妇睡懒觉,得被人嚼好几天话头。
走到厅堂,看见张福生忙碌的背影,这才发现他有些跛脚。
他的背极宽,应该是常年干农活,肩上有压实的扁担印子。
此刻,他正半蹲在地上,麻利地将柴火灰从灶膛扒出来。
我想着他应该是准备做早饭,便上去拍他:「我来吧。」
他被我一吓,差点蹦了起来。
回头看到我,抚着胸口道:「女娃子脚步就是轻,我都没听到。」
说着,他变戏法似地从灶台边端出两碗白粥:「已经做好了,一块儿吃吧。」
这个村子里,居然还有给媳妇做早饭的男人。
我的心底忽然升腾起一股奇怪的情绪。
说不清道不明。
只觉得有些开心。
我好像赌赢了。
张福生一边吸溜着白粥,一边跟我交代他家的事。
他父母都在外打工,非要张罗着给他娶个媳妇。
昨天吃完席,他父母就进省城打工去了。
说城里规矩大,不太好请假。
他挠了挠头:「你放心,我的脚就一点点瘸,不碍事。」
「没事。」我微笑着给他打了强心剂:「昨晚你也没嫌弃我不是。」
我身上有一大片黑褐色的疤,贯穿整个背部,一直到大腿后侧。
是拜我弟那碗滚烫的热汤所赐。
昨晚福生看到时,我以为他会厌恶。
可我们离得那样近,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眼睛里都是心疼。
张福生被我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傻呵呵一笑。
「你放心,既娶了,我一定对你好。」
我看着面前这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我也一定对你好。」
吃了饭,张福生推了辆自行车出来。
他拍了拍后座:「上车。」
自行车吱呀呀的一路骑到县城的照相馆。
照相馆老板是个黄头发的年轻男人,他端着相机,笑得很夸张。
「来,三二一,看镜头!」
咔嚓声响,我与张福生的结婚照被定格下来。
说是结婚照,其实就是一张普通合影。
我俩都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衫,张福生的裤子上甚至还有两个洞。
回家后,我拿着农具要跟福生一块儿下地。
他再三推脱,叫我回去歇着。
我没理他,自顾自开始翻地。
他见拦不住我,小跑过来,塞给我一包种子。
「翻地是辛苦活,我来干,你撒种子就成。」
他家的自留地不大,两分左右,我们搭配着很快全部翻完。
我扔下最后一粒种子,用脚填实了土。
他抹了把汗,笑着看我。
「项春,你名儿取得真好。」
「哪儿好?」
「你既是春天生的,又在春天嫁给我。」
「然后呢?」
「人也好看,像春天。」
说着他不好意思起来,黑黢黢的脸上好像有些泛红,看不大清楚。
3
日子一天天过,我愈发觉得张福生这个男人不一样。
他早上漱口会顺带帮我挤好牙膏,有时晚上我洗澡的功夫,他会把床褥铺好。
他不跟其他大老爷们似得家里活都留给女人干。
我问他咋这么会疼人,他倒是一脸茫然。
「这不是顺手的事儿嘛。」
我想到以前在娘家,家里活计都是我跟我妈包揽,我爹连搭把手都没有过。
再看面前的福生,他正帮我兑洗脚的热水。
我把脚缓缓伸入盆中,水很暖,一路暖到心里。
地里的小麦苗在我跟张福生的耕耘下,一点点长起来。
我坐在田埂上,看着被风吹拂的小麦苗子,觉得我的日子跟它一样。
每一天都更好。
「春儿!」地里的张福生忽然大声喊我。
「地里泛虫子了!」
我腾一下站起,赶忙跑到他身边。
蹲下细看,秧苗尖尖上全是细细密密的小虫子。
春天的虫害最是危险,这片地是我们唯一的生计,种不出来吃饭都成问题。
焦躁一下子窜上心头。
我急得跳脚,眼泪都要出来。
张福生按住我:「我去买农药,你先看着弄掉些!」
我看着他一瘸一拐往供销社去的背影,捏了捏拳头,冲回屋里。
开大火熬开了一锅浓浓的花椒水,兑了凉水灌进喷壶,冲击田里就喷。
密密麻麻的虫子一接触到花椒水,马上四散乱爬。
有用!我忙不迭继续喷洒!
张福生拿着刚买的农药一跛一跛地回来时,正看到我举着喷壶满世界乱喷。
他拉过我,往我手里塞了一瓶农药。
我们一东一西配合着往中间打。
他时不时提醒我:「要往根上喷!」
喷完一遍,我们坐在田边稍微喘口气,紧接着又是一遍。
直到天黑,他才拉着我回屋。
「差不多了,再喷苗苗也活不了。」
洗漱的时候,我手还在抖。
张福生接过我手里的毛巾,缴干了递给我。
「你慌什么嘛。」
「虫子不死,我们今年没收入,会饿死……」
「不会的,我们也可以出去打工。」
我抬头对上一双十分镇定的眼睛。
他好像从来没有惊慌,从来都有备选方案。
我忽然很庆幸爸妈为了彩礼把我卖了。
要不然我也不知道,世界上还能有如此情绪稳定的男人。
春去秋来,两分薄地里一片金黄。
秋收的辛苦向来不是说说。
一整天的挥汗如雨,才换来一摞摞金色稻谷。
「卖了小麦,我们再盖间平房吧。」我躺在床上对张福生说。
他应该是困了,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
没多久轻微的鼾声就飘荡在空气中。
麦子在打谷机上过一遍,卖了3000元。
我小心翼翼将钱收进秋衣的夹层里。
张福生喜滋滋的,张罗着要去做砖坯盖房子,笑得牙龈都露在外面。
刚走进村口,就见村长急急忙忙跑来。
「福生,出事了!」
村长是个过半百的老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爹妈在城里让车撞了,医院叫你快些过去!」
4
赶到医院时,福生爹已经没了。
他娘深度昏迷,躺在病床上,脸白得像纸,颧骨高高突出,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骨节分明。
手背上有多处被针扎过的痕迹,应该是太瘦了,医生的针很难打进血管。
顺着手向下看去,我惊恐地发现,本应是下半身的地方,被子平整无比。
福生也注意到这点。
他猛地冲上去,用手一拍被褥。
空的。
本应放着她娘双腿的地方,是空的。
他的眼眶一下涨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退出去,问医生费用的事。
医生一听我是患者的儿媳,叹了口气。
「两位老人运气不好,下工路上被大卡车碾过去。」
「那卡车司机也是苦命人,赔了5万出来,多的他也没有了。」
我抿了抿唇。
「医生,麻烦您帮我估一下,还需要多少费用?」
「患者没有医保,保守估计至少十来万……」
医生的语气拖得很长,我的心也随之凉了下来。
十来万。
我跟福生种一年麦子才卖了三千。
「有没有,便宜点的治疗方案?」我抱着一丝希望问。
「其实……后续治疗意义不大。」
医生的话说得很委婉,但也很好懂。
可这么残忍的话要叫我怎么去跟福生讲呢。
回到病房,福生在帮他娘擦身体。
我走到他边上,帮他缴好另一条毛巾,替换他手里的。
「福生,咱妈……」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嘴巴张了几次都没说出话来。
他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又埋头仔细地擦拭。
外边淅淅沥沥开始下雨。
我们都没再出声,只听得雨声噼啪。
他低着头,擦了一遍又一遍。
我轻轻拉开他的手。
他看了我一眼,继而又仰头去看天花板。
我知道他在努力将眼泪憋回去。
半晌,他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哭腔。
「帮咱妈办出院吧……」
5
我们用卖麦子的钱在县城里租了间房,将他妈妈接到出租屋。
福生的腿找不了什么好工作,只能干个负责开关门的保安。
就算是这样,县里的工资高也比种地高多了。
他说抓紧时间攒点钱,说不定能把他妈送回医院治疗。
我嗯了一声。
「你放心做工,妈我来照顾。」
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他妈妈等不到他攒够钱的那一天了。
福生是需要一个精神寄托。
一周后的一天,他妈突然清醒过来。
我端着水走进房间,看到她睁开了眼,正木然的看着天花板。
我大喜过望,赶忙拨通电话:「福生!快回来,咱妈醒了!」
福生跌跌撞撞跑回家时,我已经跟他妈唠了好一会儿。
我跟她讲这一年发生的林林总总,讲福生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娃。
他妈亲切地拉着我的手:「啥时候要孩子呀?」
我脸一红:「等着日子安稳了。」
她又对福生招了招手,福生乖巧地坐过去。
我想着他们娘俩该说些体己话,便说去厨房炖碗粥。
锅里的水沸上来,带动着翻腾的大米,冒出一层白色泡沫。
我用勺子在锅里不停搅和。
想着,以后三个人过日子也不错。
我跟福生都能出去打工挣钱,他娘在家享享清福。
想着想着,心里猛一抽!
一阵极坏的预感涌上心头。
「妈!」
卧室传来福生的哭喊。
我跑过去时,只见床上的人已经没了力道,软塌塌倒在福生怀里。
哪有什么奇迹。
不过是回光返照。
丧礼办完,福生手里捧着两张遗像,神情落寞。
我安慰他,生活还得向前看。
他摇了摇头,看着手里的照片,喃喃道:「去拍个照吧。」
福生说,他们一家还从来没有合过照。
他爸妈本来是希望等着他有孩子后,三世同堂一起拍的。
照相馆里,还是那个黄头发小年轻,只是这次他的表情不再夸张。
「三二一,看镜头。」
咔嚓声响,全家福被定格下来。
我抱着他母亲的遗像,福生抱着他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