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苗是一名初一女生。一年半前,母亲因身体原因去世。当时,阿苗的反应并不激烈,在家人的安慰下,度过了困难时期。她不常哭泣,只是偶尔会追问“母亲去哪儿了?”家人会回答说:“母亲去世了,到了另一个世界。”
母亲去世后,阿苗一直和父亲单独生活,在学校的表现慢慢恢复如常,和朋友相处愉快,成绩平稳。半年前,父亲和同事李阿姨再婚。继母带着儿子搬过来同住,家里一下子变得拥挤。据阿苗父亲描述,阿苗对继母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既不亲近,也从不顶嘴。父亲几次三番地想拉近母女之间的关系,但阿苗都表现得比较冷漠。从那以后,阿苗也比较少地和父亲说心事。偶尔在外婆家住时,能够表达心情。
近半年,阿苗经常在睡觉前哭泣,需要家人陪伴。之前,阿苗一直是独自睡觉,也并不怕黑。问她为什么害怕,她就会说怕做噩梦,但问及噩梦的内容,阿苗始终不肯透露。接近睡觉前,阿苗就表现得比较焦虑,家人试图转移阿苗的注意力,但效果均一般。
在沟通中,阿苗比较容易和陌生人接触,谈话很得体、对答很流畅。在谈论到一般的焦虑,比如换一个新的环境或者考试前的紧张时,阿苗表现得比较放松,也有自己的好方法。但是,当谈论到对夜晚的恐惧时,阿苗流露出比较多的担心和悲伤。这种时候,她的言语能力有一个明显的退行,她既描述不清楚自己担心的原因,也不能用其他方式和我直接表达。尽管如此,她仍然愿意和我保持谈话,希望能够在不被别人打扰的情况下,和我分享自己的故事。
从整体状况来看,阿苗发育较好。不仅心智较同龄人成熟,与同伴交往的能力和学习能力都较强。多数时候,她能够顺畅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也能处理和同学之间的矛盾,能与陌生人建立较好的关系,适应力比较好。童年早期,阿苗并没有经历特殊事件,成长比较顺利。唯独母亲的离世,成为阿苗成长中的一个重大创伤,阻碍了她心理能力的发展。
从继母进入家庭后阿苗的表现可以推断,她在同继母和父亲的关系上,都存在着压抑的成分。在新的家庭里,阿苗定位不好自己的角色,所以采用隔离的方式,对所有人保持冷漠。然而,她焦虑时又需要家人的支持,需要一个情绪的容器,所以她没有能力完全将家人推开,只是保持着一种矛盾的状态,无法整合。青春期的孩子,缺少能力将内心的矛盾解开,需要借助外界的帮助。
同时,对母亲的去世,阿苗有比较明显的否认倾向。她抗拒自己表现出激烈的情绪,既没有过度的悲痛,也不能和家人过度亲近。继母的介入,打破了阿苗的否认幻想,她需要面对母亲已经离开的事实。但这种打击过于激烈,孩子一时无法接受,我需要帮助阿苗她同父亲或是继母恢复正常的关系,投入充分的、正面的情感。
我通过谈话,了解到阿苗喜欢绘画和幻想,也经常会瞎想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咨询师敏锐地察觉到,阿苗在用一些问题试探自己。我用阿苗能够听懂的语言解释给她听,她对我更加信任,我离阿苗的核心感受又近了一步。
在我的安慰和引导下,阿苗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她在母亲去世后的半年多时间,大概明白了去世的含义,也知道母亲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开始在幻想中和母亲见面。每晚睡觉前,她模仿电视剧里看到的片段,想象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飘走,到天空中和母亲见面。在她的印象中,母亲是踩着云彩、像一个仙女一样,但是,她只是静悄悄地看着自己,并不说话。在过去的大半年时间里,阿苗幻想了这样的情形很多次,每一次都增加一些细节,但主题不会改变。她可以见到母亲,但是两个人没有交流。
阿苗在回忆这些感觉时,这些负面的内在感受,令她心神不宁,说话声音逐渐减弱。说到母亲,阿苗开始在咨询中哭泣。我一边安慰阿苗,一边借助这个机会,同她谈论母亲的去世。
我问阿苗:“我感觉得到,你特别想母亲,对吗?”
阿苗一边落泪,一边点头。我向她递过纸巾,然后对她说:“我知道,你只是幻想着和母亲见面,甚至幻想着母亲还留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像之前一样照顾你。这样,你就不用这么孤单,你在难过的时候也有人安慰了。”
因为有人理解自己的感受,阿苗的哭声渐渐减弱,能够恢复谈话。此时,我告诉阿苗:“很多小孩子在失去亲人时,都会有这种幻想。可是,从你担心的表情看得出,你并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去想这些事,能和我具体说说想母亲时你有什么担心吗?”
阿苗想了想,说:“有时候,母亲好像在叫我,我很害怕回答她,因为我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真实的情况,也不知道回答了母亲会发生什么事。还有的时候,我几天都没有想起母亲,觉得这样也不好,就强迫自己去想,可是想起来又会感到害怕,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阿苗在幻想母亲这件事情中,有着非常矛盾的感受。一方面,她对去世的认知有限,类似的想法让她对母亲若即若离。另一方面,她对母亲有强烈的内疚感,这可能来自继母进门后的压力,如果和继母表现得很亲近,就感觉背叛了母亲一样。据阿苗爸爸介绍,继母对阿苗很不错,所以这种友好的互动加重了阿苗的心理压力。
所以,幻想母亲这件事,开始是阿苗出于情感的需要,渐渐变成一种“义务”,后来夹杂着恐惧。阿苗的心中装不下太多的压力,以“怕黑”这种焦虑的形式表现出来。
她敢于在“幻想”出现时,试着和母亲对话。阿苗和我说:“刘老师,母亲好像问我,继母对我好不好?我当时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告诉她继母特别坏、对我很不好。”
我能够理解阿苗的困境,她的内心有着强烈的冲突。每一个孩子,都需要一些真实的母爱,而不是活在自己的构造的幻想中。但是,当她回应继母付出的爱意时,感觉背叛了自己的母亲。阿苗还说:“上个星期,咱们学校组织野餐,后妈给我准备了小朋友吃的那种便当。当时,我挺喜欢的,但是中午打开饭盒时,竟然有一刻在怀疑这里面有没有问题?”
阿苗能够表达自己的心情,这证明她对于我的信任感在逐渐增加,咨询时的气氛也更加放松。在放松的氛围中,我和阿苗开始谈论一些关于继母的话题。阿苗说,继母其实是一个非常开朗的人,她会和家里的每一个人开玩笑,也很会做饭。当孩子们犯错误时,她会大声地训斥家里的哥哥,但对阿苗说话总是尽量温柔。从圣诞节到新年,她一共给阿苗买了三套新衣服,虽然有一条裤子她并不喜欢,但其他的都挺好的。
我问阿苗:“你喜欢裙子是吗?有没有告诉你的新母亲?”
阿苗摇摇头:“我一直没有穿过那条裤子,我想,她应该会知道!”
原来,阿苗在试探大人的耐心和细心,也希望能收获自己想要的爱。我进而推测,如果继母通过了阿苗的测试,阿苗会觉得很内疚,不敢回应继母的疼爱。如果继母没有通过阿苗的测试,阿苗就找到一个理由恨继母,自己又会陷入失去母亲的悲伤。所以,无论如何,阿苗的感觉都不会好。想要改变这样的局面,需要对阿苗的病理性记忆进行重组。
我在潜意识状态下找到了阿苗的病理性记忆,是在母亲去世前母女间的一些互动。阿苗母亲很严厉,经常会发脾气,有时候她非常害怕母亲。阿苗还记得,幼儿园里有一个特别温柔的阿姨,自己每天睡午觉的时候,都会幻想着做阿姨的女儿,或者希望自己的母亲变成阿姨的样子。后来,阿苗看到了电视中的母亲,出现在电视中的母亲也非常柔和,总是笑着,阿苗也偷偷地想过,想和电视里的小朋友换母亲。这些隐匿的想法,是孩子的心结。我对阿苗的病理性记忆进行重组,阿苗意识到了,想念原来的母亲以及和继母的相处,是两件事。我感觉那一刻,她轻松了很多。
至此,阿苗心中的郁结已经在慢慢解开,她能够敞开心扉迎接新的关系。事实上,阿苗爸爸反馈,孩子和继母的相处更加自然。她让继母给自己梳头,也称赞继母做的饭好吃,全家的气氛好了很多。阿苗也不经常在晚上感到害怕,有几次能够听着手机里的故事自己入睡,进步很大。阿苗和继母一起,去探访了母亲的墓地。她看着母亲的相片、哭得稀里哗啦,和家庭成员一同哀悼母亲的离去。那时,继母紧紧地握着阿苗的手,让她感受到了温暖的支持。带着一丝不舍和我的祝福,阿苗结束了为期近两个多月的干预。此时,阿苗关于母亲的幻想已经基本消失了,她不再恐惧夜晚,白天也表现得更加开心。她恢复了力量,重新成为一名普通的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