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大年三十下午,村里就有人拿着火纸准备给先人们上坟。从家里出来,一直到村外的庄稼地里,一路上都是人,大家见面会打招呼,甚至会一边走一边聊着今年的事情,不过这都是大人之间的事情,像我这样的人,不多。
这几年,每年大年三十上坟,我都会给大姐拍一张照片,也算是让她参与一下。
这个习惯,保持了很多年。其实大姐一直想给父亲上坟,跪在坟前好好说说这么多年的事情,但是不行,自从母亲改嫁之后,她就偷偷来过一次,其他的时间再也没有来过,直到这天早上五点多,大姐给我发了消息,当我看到那几个字的时候,我也落泪了。于是跟她打电话,让她回来看看,然而,大姐开始担心奶奶不让她去。而我就拍着胸脯说,有我在,谁也拦不住。
1.
有多久没有梦见过父亲了呢,我想,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
父亲走的早,那年我6岁,大姐8岁。我们什么都不懂。
就记得,好像是在年底的时候,在大伯和舅舅的陪同下,我父母从县里医院回来,坐着公交车,在一个路口下了车。
是二伯带着我,骑着邻居家的三轮车,把他们几个人接了回来。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父亲最后一次出村,因为从这次之后,往后的4个月,父亲一直在村里没有出去过,直到去世。
我和大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就知道当天下午,母亲就让我跟着舅舅走,说是去姥姥家住几天,住到过年的时候再回来。
我还小,不懂事,但也算听话,就过去了。
只是去了姥姥家,我是每天就跟老表一起玩,玩的不亦乐乎。
正高兴的时候,姥姥就说“你咋这么高兴啊?你爸都快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信息,尽管我什么都不懂,但看到姥姥那个表情,我也不知道为啥,就心里觉得,这是个大事。于是非要闹着回家,不回家就在地上打滚,甚至骂姥姥和舅舅。
这可把舅妈气坏了,踹了我一脚,让我滚。
我竟然还说“再也不来你这个臭家了。”
这句话,我当年确确实实说过,就连奶奶也知道这句话。
也或许吧,一语成谶,那还真是我最后一次住在姥姥家。
过年了,我终于回到了家里。
大姐看到我后,也哭了起来,抱着我不松手,她甚至从父亲的那个皮箱里拿出来她自己藏的葡萄干给我吃。
要知道在几十年前的农村,那葡萄干绝对是个稀罕的东西,不知道大姐攒了多久,平时不舍得吃,而这一次,她却拿出来给我吃。
过年了,别人是放炮放烟花,什么都有。我们家,只有两盏灯,一个是堂屋的,一个是厨房里。
奇怪的是,那个大年三十,我和姐姐都没有出去玩,一直在家陪着父亲,就那么看着他。
父亲口渴了,要喝水,我给他倒水,但是母亲不让,只让大姐给他端水,还让大姐憋气给他送水。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想了一下,大概是怕传染给我吧。
可是啊,父亲在开春没多久后,还是走了。
我记得那个时候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村外的麦地里,都是小伙伴在放风筝,而且那个时候,河里的水也没有那么凉,不少人去钓鱼,我也跟着过去玩过。
但母亲和大姐总是劝我不要去。
以往劝我是怕我掉进水里,现在劝我,是想让我多陪陪父亲。
可终究,父亲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走了。
走了之后没多久,舅舅开始来拉我们家的东西,父亲这一生置办的东西,也只够舅舅拉三五个晚上而已。
而且,舅舅还想一直带走我。
那个时候真的很奇怪,我就是特别讨厌去姥姥家,说什么都要回到自己家。
后来,那一天真的来了。
大伯二伯和爷爷,争取到了我的抚养权,而大姐,跟了母亲。
母亲改嫁的地方不远,离我们家也就十来里地,同属于一个乡镇。
多年后,大姐说起来那天判完谁跟了谁之后,母亲走着回到她的那个新家,路走了一半,人就哭了起来。
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2.
百天,父亲去世百天,我要去给他上坟。
刚到地方,就看到坟前有一堆烧过的灰烬,旁边有饺子,有橘子,还有一根棍。
奶奶诧异,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还以为这是前段时间来看父亲时候放的。
但那也不对啊,至少来说,饺子是新的。
奶奶也没想明白,还说可能是谁上错了坟,于是就没有管。
一年,两年,三年。
父亲去世了三年,按照村里的规矩,先人去世三周年,应该办宴席的。
但是我还是个孩子,家里也没钱,我就记得在三周年的前一天,奶奶去集镇上割了2斤肉,让我中午早点回来。
我还以为是要走亲戚,家里终于见到肉了。
直到那天中午,我回到家,看见奶奶弄好了一篮子的纸钱,我才意识到,是父亲去世三周年了。
我就跟着奶奶,去了坟地。
结果,又一次看到,那坟前有烧过的痕迹,有饺子,有苹果,还有半瓶酒。
这一次,奶奶没有怀疑是别人上错了坟,她看了看周围,跟我说“应该是你姐回来了,不敢进村,应该是从大堤上下来的。”
我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是啊,那应该是大姐。
母亲改嫁后,我们很少见面,只是这一年,母亲说三周年了,让大姐回来一趟,毕竟那是我们共同的父亲,就算是改嫁了,这一点是不变的。
我把这个事情跟奶奶说了,但是她没同意。
这倒不是在恨母亲,而且在她的思想世界里,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大姐还是个孩子,再加上后来母亲改嫁,她跟了过去,所以是不适合去给先人上坟。
父亲去世,大姐未出嫁,本身就不能去上坟,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况。
奶奶不让去,我也没有办法。
也或许,大姐是偷偷来的。
这个事情,在后来的某一年,我去见母亲的时候,得到了证实,那确实是大姐在坟前烧的纸。
尤其是父亲百天那次,母亲骑着自行车,带着大姐,悄悄的过来,还生怕被奶奶碰到了,所以来得早。
大姐烧完纸之后,就躲了起来,在一边哭着看着我们来上坟,然后又离开。
往后的好多年,我和母亲有来往,但不多,只有年底的时候才会见一面。
大家有了各自的生活,各自的生活轨迹,慢慢的,就没了交集。
尽管后来,大姐工作了,也会回来看望奶奶和大伯他们,但,只要提到上坟这件事,奶奶是一万个不同意,她说什么都不允许。
因为这件事,我也曾跟奶奶理论过,但是没办法,得听她的,谁也劝不动。
不过自从大姐结婚后,也不用劝了,因为她是远嫁,嫁到了600公里以外的地方,回来一趟也不容易,更别说去给父亲上坟了。
3.
大姐远嫁,我去外地读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老家是回来的少了。
很多时候,大姐就跟我说,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现在都快忘了他的样子。
说来也是奇怪,父亲去世的年代,拍照虽然不是什么流行的事情,但也不至于说不能拍。
可偏偏,我们什么都没有。
别说是遗像,连一寸的照片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包括他的衣服,被子,皮箱,都烧光了,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现在我和大姐,真的快忘记父亲长什么样子。
二十多年了,他走的时候我们还是个孩子,还是很小很小,什么都不懂,现在连父亲的音容笑貌,都忘得差不多了。
虽然没有忘记完,但已经模糊不清了。只在记忆深处。
大姐跟我说,她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哭的撕心裂肺,她说她哭,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生孩子难,而是就那么一瞬间,想父亲了,她说以前自己闺蜜生孩子,她的父母从乡下赶过来,一直守在产房外,激动的不行。
她说那个时候自己就羡慕的不得了,可是她也只是羡慕一下,往深了就不敢想,因为她知道,就算是想,也没有什么结果。
父亲,是不会出现在产房门口的。
那次她哭,哭着喊父亲,哭着喊“爸”,眼泪一直流,没有停过。
后来大姐说,她当时害怕极了,以为要走了,她就喊了几声“爸”,硬扛了过来。
如今,孩子大了,有时候,大姐说,看到孩子喊她老公一声爸爸,她也想喊,想喊一声爸爸。
可是,没人回应啊。
回应的人,早已经不在了。
大姐说,每个人都有爸爸,我和她,怎么就没有了呢。
甚至连照片都没有,连做梦,都好多年没有梦到了。
好像是父亲刚走的那两年吧,我是经常梦到他,梦醒了就哭,抱着奶奶哭,说想找爸爸,我要爸爸。
奶奶也哭了,哭着抱着我“我的孩啊,你爸走了,你没有爸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哭的正厉害但听的也情况,这话,我记了二十多年。
也慢慢的,我们忙了起来,几乎,没有再梦到父亲。
大姐远嫁了,有了孩子有了工作,老家是没有回来过。
我每年大年三十去上坟,都会给她拍照,算是带着她的思念去上坟了。
只是这一次,她忽然给我发来消息,我也睡不着了。
4.
大姐说“我刚刚哭着醒过来的。”
“咋了,发生了啥?”
“我做梦了,梦到咱爸了。”
“哦,我有二十年没有梦见过他了,他在梦里跟你说啥了?”
“他问我,我过得好吗,你过得好吗!”
“那你咋回的!”
“我说,我和弟弟,过得都好,就是想你了。”
大姐说完最后一句话,我的眼泪,黄豆般大小,一颗一颗的滚落在手机屏幕上。
很热,很烫。
我起床了,给大姐打了电话,让她回来,我带着她去给父亲上坟。
大姐慌张了,她说不逢年过节的,咋去?再说,奶奶会让去上坟吗?这么多年了都没有让,这一次就行了?
我在电话里和她打包票“尽管放心好了,我在家,我说的算。”
终于,大姐踏上了回家的路。
感觉好多年了,大姐没有再回来过。
当我看着她从车上下来,拉着行李箱的时候,我有一种错觉,就是我们这个家还是原来的家,大姐是出去打工回来了,刚下车,让我去接她。
我接到了大姐,开着三轮车回来,一路上,大姐问着家里的事情,我给她说着学校的事情,还时不时的逗一下她,她会敲敲我的头,让我不要调皮。
等回到家时,父亲给大姐卸行李,母亲在厨房里做饭。
多好的画面啊。
可惜,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5.
我瞒着奶奶带上火纸和一些水果和酒,带着大姐去了村外。
从父亲去世,我和大姐就没有再一起去给父亲上过坟,有时候我看着人家一家人去村外,我是十分羡慕的,好想拥有这样的场景。
但往往,其实就我一个人罢了。
有时候我自己骗自己,说大姐只是出去了,今年过年不回来,就由我先来上坟,等大姐回来了,我一定带着大姐过去。
我期待着这一天,这一天也必须会来到。
期待着,期待着,这一天,终于来了。
四下无人,一望无际庄稼地,父亲的坟还是那么小,没有动过。
我点燃了纸,大姐跪了下来,磕了头,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或许,想给父亲说的话,太多太多,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也或许,这么多年,自己在心里,跟父亲说了无数次吧。
有人问,至亲离开,多久能从悲伤中走出来。
有人问,至亲离开,多久能够彻底把人忘了。
十年?二十年?
我不知道别人是多久,但我和大姐,似乎一直没有忘记过。
只是,记忆模糊了而已。
如果,如果能够穿越回去,我一定跟父亲拍很多很多照片,然后告诉他,我和大姐,其实过得还算可以,您不用担心。
我们都长大了,也有了家,只是啊,偶尔会想你。很想很想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