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露水的时候，我们还在床上，像懒散的猫，蜷缩在被窝里。那些露水，怎么一夜就有了。

山区就是这样。黄昏退去，夜就来了，街边的灯，像瞌睡似的要闭眼睡去，这时候，夜才真的开始。

清凉的露水，在草叶上挂着。那些青瓦，在夜里，也看不出颜色了，从安放在屋顶上，就一直俯视着故乡。那些青瓦，是故乡的静物，虽然不说话，但能看到故乡的深处。

夜晚，当许多人睡去的时候，有些灯却突然亮了起来。那些灯光，在风中摇曳着，像夜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些女人靠近灶台，夜里实在饿得不行了，就生火做饭。

一些孩子醒了，她们往炉里加上几块煤，听见呼呼呼的声音，落在夜的故乡里。这火，煮着日子，火苗绕着锅底，随着风跳跃着。

“身体和灵魂，总得有一个在路上。”我一个都没做到。每次往返故乡，带着愉悦和愁肠，在车上眩晕着。或许，我的身体只适合蜗居，安静地待着。一个不适合游走的身体，还没上车心就怯了。

喜欢看那些说走就走的人，包一背就走了。或许，他们与外界的联系，就凭一张车票或机票，而对被日常围困的人来说，生活呆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趣味，在一个圈里打转转。

鸽子，又围着屋顶飞了一圈。翅膀上的风重了，驮不动白天和夜晚，飞不动了，也就离不开那个地方了。故乡是什么？不过是有多少人口，多少土地，多少条街道，多少栋房子……数字里的故乡，在风中数着数字。数字里，也是有秘密的。这些秘密，就是沉默寡言。

我站在街边，不说话，看见风一吹，树叶就落了。我看着辽阔的土地，看着无边的天空。这时候，山区给我的印象是：厚实，敞亮，直白，也有一些看不见的，隐藏在故乡里。

白天，让故乡毫无秘密。一条狗的叫声，能把故乡洞穿。狗卧在街头，用声速丈量着故乡的大小。夜晚，月光落下，照在一只猫上，它动一下，月光就动一下。似乎，那只猫的背上，就是整个月亮。我想，如果我是一只猫，我就会跑到屋顶上，看那些微弱的星星，与地上的生灵一一对应。

一颗星星落下来，母亲就说：“又有一个人走了”。故乡人喜欢用“走”字，似乎这个字，才不那么伤悲一些，不那么疼痛一些。

每一个人的夜晚，都是一口幽深的井，无比的深黯，看不见底。当风吹过屋顶的时候，是半夜三更，白天的疲惫把一个人送入梦乡，是被一场风给刮醒的，我睁开眼，屋子里一片漆黑，一声接一声的风，在窗外叫着。

当听见风把窗户弄疼的声音，我才觉得这个夜晚或许要失眠了。我站在窗户前，看见县城的灯火少了，这个夜晚肯定有不少和我一样的人，再也睡不着了。他们也躲在夜里，像一只潜伏在夜中的猫。他们恨不得张开嘴，把风吞了。第二天，定有一种萎靡的精神和一个疲惫的身体结合在一起，我似乎看见白天的各种表情，高冷，谄媚，狡黠，呆板……

在这个夜里，我被一场风改变了。本来，这个夜晚我应该陷入甜蜜的梦里，一觉到天亮。可是没有，我被夜里的一场风吹醒了，面对着深邃的夜，我在屋里踱着步。

天空有些星星，我想，这风这么大，能把它们吹走吗？在我的意识里，总觉得星星是挂在天空的灯，风那么大，会把它吹下来。这样的想法，在我童年的时候闪现过，那时候，怕星星落在我家屋顶上，把我家屋烧了。天一亮，我就冲出屋，看我家的屋顶，看院子里有没有落下来星星。可屋顶上没有，院子里没有，水缸里也没有。

风，改变不了星星，那么能改变其他事物吗？我觉得能，院子里的那皂角树，就被一场风吹弯了腰，从此以后，再没有直立过。每次我仰着看它，就想起了那场风。

一场风对故乡的改变，微乎其微，可是对那些细小的草或柔弱的树，却是一场灾难。它们被风压在夜里，变了模样。第二天醒来，觉得故乡变了一些，具体哪里变了，我也说不清楚。

不知为何，我总想起以前的事，那些事重要吗？我觉得它和日常一样，构成我生活的一部分，会消逝在风里。一种淡淡的忧伤，从夜里浮起。

风会吹走一切事物，包括一些人的气息。淡淡的味道消散了，多年以后，我想寻找那种童真，却再也找不到了，我问风，风也不理我。

人是很奇怪的，多年不在意的一些往事，突然被一场风刮来了。不知为何，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子里都是这些往事。

这风，刮得人心惶惶的。窗户成了哨子，拉着长长的笛音，犀利，尖锐，落在我的床上。我想抓住它，把它扔出去，摔死它，可我抓不住，它太狡猾了，进入屋子，就散在每个角落。

脑子里浮现1984年的秋天，在那个秋天的一个夜晚，我失眠了，在那个不属于我的城市，搭上一辆装满行李的校车，懵懵懂懂地钻进四川大学。这个学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它决定了我人生的走向。

书桌上放着一本日历，我翻看着有关的日子，有人在日子里出走，有人在日子里结婚，有人在日子里过世……到了年关，这本日历不见了，一年也就不见了。那些风呢，就藏在日历里。

母亲每次翻看日历，都会翻出一缕缕风。她说，每本日历，都藏着风雨呢。她听得见油盐酱醋茶的声音，可我听不见。

或许，这是让我想起故乡好的时候。我还是喜欢繁华的城市，这些灯火，让我觉得那么安好。摇摇晃晃的人间，都被灯火照亮了，夜也不再那么深了。

作者简介：

​

郭松，四川泸州古蔺人，现定居云南昆明，硕士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散文100余篇，曾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多篇散文被选为中学语文试卷题。

微刊投稿邮箱:1505105907@qq.com

◆总编兼创作基地主任: 刘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