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情感根深蒂固，深埋在灵魂深处，你无法抗拒，只能接受。
1
我家院子里并排生长着两棵杨树，两棵树的间距能有一米，爸爸说是爷爷当年栽下的。爷爷还给树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兄弟树。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哥哥还不会走路。爸爸说，爷爷是希望我和哥哥能相亲相爱相扶到老，所以才栽下了树，所以才给两棵树起了那样动听的名字。
赵路伸出胖胖的手，手里晃着一把闪闪的小刀。赵路回头冲我笑着，那样的笑容让我的心陡生出许多寒意。“赵星，你说我敢不敢？”“敢，你当然敢！”我无奈地回答。赵路说了，那棵很高很壮的树代表他，旁边相对瘦弱一些的树是我。赵路，该死的赵路在每天欺负我的同时也要用刀在那棵代表我的树上留下印迹。小树已经伤痕累累，赵路一刀划下去，小树的躯体上渗出许多晶莹的液体，像是一颗颗透明的泪珠。我的心很疼，可我阻止不了赵路的行为，赵路是我哥，比我高比我强壮，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只能在他扬长而去以后，轻轻地抚摸树的伤口，然后在心里骂赵路一千次。
我不能告状，我已经试过多少次了，母亲永远站在赵路这一边，而爸爸常年在外，只不过在过年的时候才回家看看。赵路比我长得帅，比我会说话，比我学习好，这些都是母亲宠他的原因。我不行，我又瘦又小，长相丑陋。有一段时间，有好几个人对我和赵路是亲哥俩这件事产生了怀疑。我性格沉闷不善言辞，成绩在班上占下游。母亲说我长得像她死去的弟弟，我过早离世的亲舅舅。听说，他让姥姥操碎了心。哪有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儿子的，可是我的妈妈一点都不喜欢我，她的眼里只有赵路。她说赵路聪明五官端正将来一定能有大出息，是这个家的希望，而我呢，注定平平无奇地走完此生。赵路是早晨的太阳，一定会发出最耀眼的光芒，而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星星，寂寞的诞生，寂寞的陨落。
新学期，赵路换了新书包新文具盒新衣服新裤子。我也换了，不过是赵路用过的穿过的不用的！我和赵路走在一起，赵路斜着眼睛看我。“离我远点！”赵路声音很大。我识趣地落在了后面。看着书包底部那个很大的破洞，我觉得它像一只嘲笑我的眼睛。我流泪了，赵路越走越远，望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我问自己：赵星，他是你哥吗？
2
赵路期末考试考了第一名，而我是倒数第十名。母亲的指头几乎戳痛了我的鼻子。“你干脆别念了，把钱省下来供你哥，钱用在你身上都白瞎了！”“妈，我也没花家里多少钱啊。”我辩解道。是的，我用的东西都是赵路用过的，我甚至不知道新鲜是什么感觉，因为我从没感受过。“你这个笨蛋，整天就知道顶嘴！”母亲像个母夜叉。我不敢再说了，我怀疑母亲练过周星驰影片一个女配角的看家功夫―追魂夺命掐。只要稍微一用力，你身上便会青紫一片。
爸爸在家的几日是我最快乐的时光，爸爸一视同仁。永远以一副和蔼的表情对我和赵路说，你俩一定要努力学习啊，将来考上大学，别像爸爸一样整天东奔西走。我拼命的点头，可是我太笨，我的成绩总是让爸爸失望。这次爸爸回来，带回一个崭新的笔记本电脑。爸说这会对我和赵路的学习有很大的帮助。
然后，爸爸走了，电脑成了赵路的专属用品，像那台捷安特自行车一样。
可是这一次，我没有再安静下去，我不能像那棵树一样，任由赵路的宰割，小树长高了，我也长大了。
赵路在电脑前搜索资料，我也凑到跟前。我不想占据他的位置，我真的只是想看看。赵路只说了一个字：滚！我轻轻地对他说：爸走前说了，电脑不是你一个人的。赵路回过头，用好看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我。他很惊讶，因为每次只是他一个厌恶的眼神，我便知趣地走开。“我再说一遍！”赵路的声音有点抖了。“你说一千遍也没有用，爸说了，电脑不是给你一个人买的！”我的声音也明显大了。
“赵星，你撒什么泼！”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冲了进来。“我没有无理取闹，我在争取我作为这个家庭一员所应该拥有的权利！”我很平静。母亲瞪大了眼睛，我有力的反驳让她猝不及防。
赵路扑过来，一把把我推倒在地，我的头磕在桌腿上，很疼。赵路挥着拳头，怒眼圆睁。在那一刻，我很恍惚。泪水一滴滴地滚落下来，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存在，连我的亲哥哥都欺负我？！
瞬间，我爆发了。我咬着牙扑向得意的赵路，我的样子一定很凶悍，赵路下意识地向后退着，但是我还是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我的嘴准确无误地咬住了他的手背。赵路发出了野猪一样的嚎叫，他的一只手拼命猛打我的头，可是我咬定青山不放松，就是不松口。我的头发乱了，扣子掉得满地都是，我还是保持一个动作。母亲使劲拉扯着我，哭喊着。
赵路情急之下不知随手拿什么击中了我的头，我一阵眩晕，嘴巴松开了。我后退了几步，模糊中看见了镜子里的那个疯狂的男孩，他散着头发，嘴上鲜血淋漓。
赵路倚在床上喘着粗气，母亲傻了一般，屋子里沉寂无声。
我渐渐恢复了正常状态。我向前逼进了一步，赵路眼睛里全是惊恐，他腿在发抖，殷红的血滴从他手上滚落，染红了白色的床单。
“你是我哥吗，你不配做我的哥哥，你从来不懂得保护迁让弟弟，你的眼里只有你自己！”赵路低下了曾经高高扬起的头。“你是我的母亲吗？”我把脸转向了母亲。“你的心里只有赵路，你只想着对他好，难道我是多余的人吗？！你想没想过我的感受，当你一味地对他好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是多么绝望！”我句句铿锵。“在学校，我始终抬不起头，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我经常被你们否定，一个在家都被批评得一无是处的人怎么能有勇气面对别人！”我泪如泉涌。
母亲看我的目光充满惊讶。我抹了抹眼泪，推开门，走到了有温暖阳光照耀的世界。母亲的呼喊突然竟这样亲切：赵星，你去哪啊……
阳光轻轻抚摸我满是泪水的脸，我想起了别人对我说过的一个故事。有一个穷人养了两只羊，一只很胖，一只很瘦。穷人很喜欢那只胖一点的羊，所以填草时总是给胖的那只多填一些。慢慢地，那只瘦一点的被忽略了。有一天，穷人发现瘦羊竟死掉了，穷人很伤心，他不明白，自己如此精心的喂养，羊怎么还会死掉呢。妈妈，你知道那只瘦羊为什么死了吗？
3
这件事之后，我在家里一言不发。母亲对我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每天吃饭时总往我碗里夹菜。一天，我正在屋里看书，母亲兴冲冲走进屋，手里拿着一条崭新的牛仔裤。“赵星，快穿上试试，这是妈给你买的。”我冷冷地看着那条牛仔裤。是的，这曾是我最喜欢的款式，我做梦都想拥有它。
我摇摇头。“赵星，以前是妈妈错了，但是你也应该知道，妈有时是恨铁不成钢啊。”母亲的眼里有泪光闪烁。我的心动了一下，那是微微的痛的感觉，但是我没有让这种感觉蔓延，我闭上了眼睛，母亲的一声叹息跌落尘埃。
赵路总是往我跟前凑，说话细声细气。“赵星，我新买了一本书，韩寒的，你看不看？”“赵星，你来看看，网上说今年的高考报考制度变了。”“赵星，我骑车上街，你不顺便捎点什么吗？”我沉默，永远地沉默，我拒绝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曾经他用冷漠在我和他之间竖起了一道可怕的厚厚的冰墙，今天，凭借几句软语，冰就会化掉吗？
我的话少了，可是成绩反而突飞猛进了，我的大脑似乎突然开了窍，许多以前不懂的问题突然迎刃而解。中考，赵路以昂扬的姿态挺进重点高中，一年后，我也以同样优秀的成绩敲开了重点中学的大门。
母亲整天眉开眼笑，同龄姐妹的夸赞让她乐不思蜀。有人说我们是父母养的两只鹰，早晚有一天会飞上蔚蓝的高空。我相信我是最出色的那一只，我一定会比赵路飞得更高更远！
谁也无法阻止时光河流的前进，悄然长高的我拥有了一颗逐渐丰盈的心灵。可是我和赵路的关系像我们家年久失修的院墙，常年保持淡漠的姿势。
赵路还是比我学习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达不到赵路的水平。赵路在班级总是名列前茅，而我只保持在前十名左右，这是我最郁闷的地方。赵路并不比我刻苦，可是如有神助，我冥思苦想一上午的题目，赵路只看一眼便通晓答案了。赵路的脑袋出奇的大，我怀疑在他的大脑袋里一定藏着别人没有的秘密武器。
但是事情在赵路高三下学期马上要高考时却起了变化，一次摸底考试赵路成绩大幅度滑坡。这引起了老师的注意，老师和母亲通了电话，让母亲找出其中的原因。赵路对母亲说：放心吧，妈妈，我行！马还有失蹄的时候，不就是一次摸底考吗，您不要在意。母亲真的没有在意，她一直相信他的大儿子的能力，他的大儿子是她心中唯一的太阳。
只有我知道赵路这匹千里马为什么会失蹄，在半夜朦胧中我听见了赵路的梦话，他不停地念叨一个名字：林小月。林小月我认识，一个长得小巧玲珑的女孩子，很讨人喜欢。赵路爱上了林小月，赵路分心了！或者林小月也爱上了赵路？有一次放学，我看见赵路和林小月很亲切地走在一起。
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不能告诉母亲。就算是我告诉了母亲，她会相信吗，她相信大儿子甚至胜过相信她自己。
后来的几次考试，赵路成绩继续下降。我发现他的目光都无法集中了，每天若有所思。母亲追问了几次，赵路极不耐烦。“不还是没有高考吗，只有高考才能证明我的真正实力！”
高考，并没有证明赵路的真正实力，他居然落榜了，可怜的分数让人惨不忍睹。母亲根本就不相信，一定要求爸爸去问老师，是不是高考那些阅卷子的人判错了。深深地希望变成了痛苦地失望，母亲始料未及。赵路傻了一般，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而我的心里竟萌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意，赵路的翅膀折断了，他可能再也飞不起来了。
林小月很意外来到我们家，她是很幸运的女孩，平常成绩并不很突出的她这一次超常发挥居然考上北京一所很有名的外语学院。赵路黯淡的眼睛添了几抹亮色，他快步迎了上去。而林小月，小巧玲珑的林小月竟避开了他的目光，向母亲乖乖地问好。母亲和她寒暄了几句，林小月便告辞了。经过赵路的身边，我听见了林小月的话：不行，你再复读一年吧。
林小月走了，赵路痴痴地望着，我看见，他的大眼睛里滚动着泪花。
无论母亲和父亲以及一些亲朋好友怎么劝说，赵路说什么也不去复读。他就是不说话，一天都不说一句话，甚至保持一个姿势坐在床上，一坐就是半天。
爸爸不再出去了，他留在家里了，有一天我发现他的两鬓竟然有了白发，他刚四十出头啊。母亲每天机械地扫院子洗衣做饭。我们家被一块很黑的云彩笼罩着。
后来的后来，有一个朋友告诉爸爸，你的儿子极有可能得了忧郁症，快去看看吧。爸爸和母亲这才慌了神，他们带赵路辗转了几次，回来赵路依然沉默，沉默，让人痛苦让人疯掉的沉默！
我心里不是不痛，但是我不愿意表达心中的痛。我是复杂的，我长大了，我早就有喉结了。我的青春已张开了美丽的翅膀，而家会成为记忆中温暖的港湾。而赵路，飞不起来的赵路，沉默的赵路，会不会成为我的记忆？
4
我没有遇见像林小月那样的女孩子，我很平常，不会有女孩子喜欢我。所以平常的我带给了父母一份最不平常的惊喜，我以高出录取线很多的分数考上了上海一所闻名的重点高校。母亲喜极而泣，爸爸一蹦老高。我的喜讯冲散了潜伏在我家上空的那块阴云，阳光照进来了！
我是一块最不起眼的土地，而今天这块土地开出了最繁盛的花朵。
赵路被忽略了。但是我记得，当我在家里宣布这个消息时，赵路的眼睛放射出了动人的光芒，他笑了，很开心很开心的笑。但是没有人会注意赵路，我才是中心。
升学喜宴设在我们县最出名的酒楼——状元府。爸爸的哥们儿和母亲的姐妹全来了，我家远在外地的亲友全来了。我站在爸爸和母亲的中间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所有的人都向我竖起了大拇指，我很轻的身体被一些极尽赞美的言辞托起，我昏昏然，忘记了一切。
开席了，有一个爸爸的朋友问母亲：你大儿子，你不也学习很好吗，他没考上大学吗？母亲无奈地摇摇头：别提了，他本来学习挺好，谁知道后来不好好学习了，分数少得可怜，现在整天在家呆着，让我操碎了心！母亲不知道，其实赵路就在他后面站着，母亲依然喋喋喋不休，赵路的脸由白转青。他狠命咬着嘴唇，两滴硕大的泪珠落下来。我的心突然好痛，我给母亲递了个眼色，希望她不要再说了，母亲没有理会，依然不停地絮叨着：你不知道啊，有时候我一夜都不睡觉，我这孩子真不争气啊，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不生养他……
赵路捂紧了胸口，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尖叫，踉跄着冲出了门。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扬起两只手臂告诉大家继续继续，然后冲母亲跺跺跺脚，母亲，多嘴的母亲低下了头。父亲拍拍我的肩膀，我明白父亲的意思。
我回到家，在院子里没有发现赵路的身影。两棵挺拔的白杨树屹立在我的面前，英姿飒爽。原来树和我也一样，也长大了。
我抚摸着那棵在赵路眼里代表我的树，我惊讶地发现，曾经赵路用小刀深深刻下的印痕不见了。岁月，悄悄流逝的岁月平复了他的伤疤。原来时间可以把一切都改变，包括那些我们以为永远都无法改变的印记。
我明白了，我为什么会感到痛，岁月啊，已经磨砺掉了我对赵路的恨，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而已。
两棵树并排站立，拥有独立的天空。他们把根深深地扎于地下，根与根之间相互缠绕，把土壤抓得紧紧的。而他们的枝节也缠绕在一起，像一双双紧握在一起的手。他们昂扬地站在人世间，共同抵挡未知的风雨。爷爷给他们起了一个十分贴切的名字，他们相亲相爱，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兄弟树！
而我和赵路呢？在他人生最失意的时候我竟然感到快乐，在他压抑透顶的这一年里，我竟一点安慰的话没有，我是他的亲弟弟，我们根魂相系血脉相连啊。我的眼里有泪水溢出，那是羞愧的泪觉醒的泪。
5
赵路斜靠在屋子西北角的墙壁上，双肩抖动着，脸上全是泪。我轻轻地走到他身边，轻轻地蹲下身，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儿……
这声呼唤跃过千山万水的距离击中了赵路软软的心房。他停止了抽泣，抬起头，眼睛里流露出欢喜的亮色。我轻轻握住他那有些瘦削的手，“哥，你不要怪妈妈，她为了我们哥俩起早贪黑的忙碌，她也很不容易啊。”我攥紧了赵路的手，我的手是热的，我希望这热量能直传到赵路的心里。
“但是，哥，你为什么不振作，你为什么要因为一时的打击从此意志消沉而放弃人生的理想？！谁都有过痛苦的迷失，谁都经历过人生的黑暗，但那是暂时的，我们不能因为一块乌云而放弃整片天空啊！”我拼命摇晃着赵路的手臂，热泪盈眶。
“何况你那么聪明，完全可以忘记过去，从头再来！”我语重情长。
“还，还，来得及吗？”赵路结结巴巴，赵路说话了，几乎沉默一年的赵路说话了！我的目光坚定，“哥哥，来得及，肯定来得及！”
赵路擦了擦眼泪，缓缓地迟钝地张开手臂。我比他速度更快，一把拥住了他。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是的，赵路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弟弟，曾经是，现在是，以及永远都是！
以后的十几天中，我寸步不离赵路的左右。我们一起上街，一起洗澡，一起把那快要倾倒的院墙修补得严严实实。赵路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我曾熟悉的微笑，那是我和父母都热切期待的春天。
我要出发了，列车将启未启动的瞬间，我把头探出了窗外。我向赵路喊道：哥哥，明年我们上海见！
我相信，那一刻沐浴在一片晨光里的赵路一定听到了这句话。
本文首发于《晨光文学》2015年第二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