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之间,有很多恨最后都转化成了爱。
1
我和哥哥差11岁,哥哥出生于1969年,而我出生于1980年。因为我的到来,父母交了巨额的超生罚款,我们家一夜之间就变穷了。
哥哥过年的新书包新衣服没有了;哥哥平时爱吃的小零食没有了;哥哥爱玩的玩具没有了。
我改变了哥衣食无忧的生活,我是意外,我应该是一粒尘埃,却来到人间成了他的弟弟,让他从见到我那天起就满肚子怨气。
从我懵懂时,我就知道他一点也不喜欢我。记得有一次,新学期开学已经很久了,父母依然没有凑够他的学费。那天中午,已经过了上学的时间,他还不走,母亲和姐姐求他再等等,明天二叔就把钱送来了。
他一跺脚,踹开门,看见了门口的我,狠狠踢了我一脚,扔下一句:都是因为你!
当时,小小的我,一边流泪一边想,怎么会因为我呢?
我被邻居大军欺负,他放学,正好撞见大军压在我身上打我,他管都没管。我回家时,他还问我:大军没把你打死吗?
周日,他领着几个小兵到山上打鸟,我屁颠屁颠地也跟着去了。中途,我不小心滑进了很深的沟里,他装作没看见。是他的两个随从把我拉了上来,其中一个还问我:他,是你亲哥吗?
他烦我,他把什么事都怪在我身上,仿佛我是一颗只给他带来厄运的霉星。
他高考落榜,他说都是因为我;
他当兵体检没过关,他说都是因为我;
他相亲失败,他说都是因为我……
久而久之,我竟对哥哥有了几丝歉意,我想,如果我不存在,哥哥是不是能过得好一些?
2
哥哥结婚了,父母因此欠下了一大堆债务,为了还债以及供我上学,父母在离家很远的郊区租了两栋蔬菜大棚。菜棚的活很重,为了干活方便,父母就在窝棚里住,一个月才回家一次。
老房子翻新了,成了哥哥的新房,而新房旁边的仓房成了我们一家三口寄居的地方,确切地说,成了我一个人的家。
我已经13岁了,母亲说我该长大了。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我学会了洗衣做饭,把自己的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条。
对于哥嫂,我敬而远之,我见识过嫂子的厉害,在离她和哥结婚还有十天时,她嫌母亲买的做被子的布料不是上海产的,足足训了母亲20分钟,直到母亲掉眼泪了,她才罢休。
那天早晨,我正准备上学,听见嫂子在骂人,起初我没太在意,听着听着,我听明白了,她是在骂我,她在拐弯抹角说我偷吃了她的鸡蛋饼!
昨天晚上,我的确去了她的屋,那是哥哥让我帮他抬桌子,再说我也没有看到鸡蛋饼啊。
我一时冲动,跑过去和她理论,我对她说,不要指桑骂槐,我根本不稀罕什么鸡蛋饼!她似乎找到了某个兴奋点,扯着脖子喊:就是你,就是你,从小就是个馋鬼,现在也是!我竟不知说什么,哥哥跑出来,一把推开了我:你嫂子还能冤枉你?你还是偷吃了!
哥哥瞪着眼睛,那眼睛里依然闪烁着像从前一样陌生的光芒。
再说下去根本毫无意义,我转过身,耳边传来嫂子的咒骂:嘴死犟死犟的,你哥有你这个弟弟倒八辈子霉了,没有你,你哥都住洋房了!
1998年秋天,暴雨倾盆,洪水已逼近县城。哥哥和嫂子一天一夜不睡觉,在院子里垒起了一道小坝,把我的仓房和他家的新房隔开了,也就是说大水进院先淹的是我家!幸好,勇敢的解放军叔叔把水拦在了城外,洪水慢慢退去了。
那天,哥嫂一边拆坝,一边念叨:这水咋没来呢,这水咋没来呢?我捂着嘴躲在屋里偷笑。
母亲对我说,别和你哥一样,他就是自私,慢慢地,他就变好了……慢慢地,还得需要几年?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到希望?
3
我上初一时,小侄出生了。小侄长得虎头虎脑,特别招人稀罕,可我不敢太接近小侄,我怕嫂子无故又弄出是非来。
我们虽然住在一个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哥哥那边歌舞生平一片祥和,而我一个人亨受孤单,孤军奋战,为理想而拼搏。
高一上学期的一个冬夜,我正在灯下奋笔疾书,耳边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我跑到后屋,小侄正把我养的小花猫按在烤得火红的炉盖上,屋内弥漫着一股烤焦味。
小花猫我养了一年了,可以说,它是我唯一的伙伴,正因为有了它的存在,孤单的夜晚才不能那漫长。每天放学,它都在门口等我,看见我回来,撒欢似的扑进我怀里;有好吃的,我和它都是分着吃,你一口,我一口;晚上睡觉,它就趴在我身边,早晨起来,如果到了起床的时间,我还不起来,它就舔我的脸,一直舔到我醒为止。无聊时,我喜欢和它对望,它的眼神,好深好暖,似乎能一下子看穿我的忧伤。
小花猫在我心里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它被小侄按在炉盖子上烤,我的心都快碎了。我冲小侄大喊:你咋这么坏啊,你会弄死它的!小侄松开了手,小花猫疼得满屋乱窜。
我举手起了手,我真想打小侄一顿,其实我只是举起了手,我只是想,根本不可能付诸行动,小侄却哭着跑开了。
几分钟后,哥嫂领着小侄闯了进来,俩人都怒气冲冲。小侄指着我说:我老叔,刚才打我了……小侄刚五岁居然学会了撒谎。
我还没等我解释,哥就甩了我两耳光。我脑袋嗡嗡响,向后退着,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家人,我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笑。
嫂子咬着嘴唇:你都这么大人了,打一个小孩子,你有脸吗?你是他老叔,你不喜欢他可以,但是不能欺负他!
我指了指已经瘫在地上的猫,平静地说:小侄把小花猫按在炉盖子上烤,我只是喊了他一嗓子……根本没打他。
哥嫂都看见了身体已缩成一团的猫,他们没在说什么,一条即将离去的小生命就是证明我清白的最好证据。
哥嫂走了,我看了看猫,终于泪流满面。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和哥哥说一句话,有时他主动搭话,我也装作没听见。你不喜欢我可以,你烦我可以,这些我都能接受,可是你不该伤害我心中那份最朴素的情感,你可以野蛮,但不要不分青红皂白。
高考,母亲说回来陪考,我说不用,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士兵,应该独自上场。
头几科我考得非常顺利,我一度以为重点大学已经再向我招手。最后一科要下午2点开考,中午,我感觉自己非常难受,头重脚轻,便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醒来,时钟已指向了2点!
我大脑炸了一般,冲出屋子,正好碰到了哥哥。哥哥正在擦他那辆新买的叫什么“幸福125”的摩托车,当时我想,如果哥哥骑摩托车送我去考场,也就五六分钟的时间,最后一科是我强项,我完全能赶上考试!可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
我蹭到哥哥跟前,弯下腰,求他:哥,我今天高考,中午生病,睡过点了,求求你,用摩托车送我一趟吧……我急哭了。
哥头都没抬:“不行,不行,一会你嫂子要去上街呢……”
我没有再说什么,拔腿就跑,我希望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考场,我希望时间慢一点,这个世界啊,请等等我!
我迟到了20分钟,如果迟到15分钟就不准进入考场了,最后一科我是零分。我没有考上重点大学,只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
接到通知书那天,我在院子里发呆,我不能去复读了,父母已60多岁,我不能再无限地去要求他们。父亲带上花镜看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叹了一口气说,我老儿子没考好啊。哥哥把话接过来:他本来就没有上重点的命!
我承认,那一刻,我疯了。
我拿起棍子,满院子追着哥哥打,父亲在我后面喊:停下,停下,你打你哥干嘛!
哥哥跑得飞快,跃过墙,一转身溜进了邻居李婶家。我握着手中的棍子,欲哭无泪,哥呀,你配做我的哥哥吗?
4
专科学校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经过考试,进入到了一家事业单位。很快,我的婚事也被提上日程。父亲提出把仓房修整扩建一下当成我的婚房,我不能为难父亲,也没有为难他的资格。庆幸的是,女友也深明大义,她说她看重的是我这个人,只要和我在一起,风餐露宿也是幸福。
仓房动工那天,却出了变故。嫂子站在仓房顶上,哥哥拿着板锹挡着父亲雇的施工人员。他们的理由是,这个院子的所有东西都是属于他们的,这是他们婚前就和父母商量好的,而这么多年我只属于借住。
至于婚前父亲到底答应他们没有,我不想考证了,我的佝偻着腰的父亲已老泪纵横,我宁可不结婚,也不能逼他!
我在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租了房子,哥住在县城东,我在城西,十里路的距离,我却希望是一万里,今生,我只想和哥哥老死不相往来!
时光无情地流淌,它带走了许多美好,却带不走留在心中的恨。
我从没联系过哥哥,即使偶尔在一些场合上碰到,我也低下头,匆匆的走过。有时他欲言又止,我转过身,不给他任何和我交流的机会。
2011年,父亲生病去世,看病、住院、丧葬等一切费用,都是我一个人承担的。临终前,父亲断断续续说出了心中的愿望,他希望我和哥哥能和好。
我虽然答应了父亲,可我依然拒绝哥哥,那些伤害太真实,是无法抹杀的。
2016年初夏,已远嫁多年在外地的姐姐打来电话,说哥哥病得很重,让我去看看。
我没有去,心中那道坎儿我过不去。
已经80岁的母亲不依不挠:你为什么不去?他再坏都是你哥呀,你们骨头连着筋哪,你不去,我就死给你看!
院子还是从前的院子,只是我住的仓房已破旧不堪。当年,哥嫂强占仓房,其实只是为了房子有朝一日能够拆迁,可等了这么多年,这片居民区还是无人问津。
推开门,屋内光线很暗,床上有一个蜷缩的身影。我轻轻地喊了声“哥哥”,这个原本亲切的称呼,我叫出来自己都感觉陌生。
身影坐了起来,这张形似枯槁的脸,让我很难和哥哥对上号。
他很激动,他想站起来,好像没有力气。
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虽然还是恨他,可无法拒绝心中对他的疼惜。
他是被气病的,小侄一事无成却嗜赌如命,两年光景便败光了家业。他得病后,嫂子只领他去县医院看过,一检查是绝症,便放弃治疗了,这个自私专横的女人每天只顾打麻将。
从哥的眼睛里我看出了他对生命的渴望,我没有过多的犹豫,立即做出了带他到省城看病的决定。
哥哥说他没有钱,我告诉他,我有!我有!哥哥愣愣地看着我,泪水从腮边滚落。
省城医院,虽然检查结果和老家的一样,但医生说了,只要好好治疗,哥哥还可以有几年的寿命。
病房里,和哥哥对床的一个农民大哥很兴奋,他说他闺女今天高考,闺女成绩很好,差不多能考上重点。
我的思绪一下飘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沉重又绝望的下午……
原本平静的哥哥突然情绪激动了,他不停拍打自己的胸口哭喊着:弟弟啊,哥对不起你呀,哥不是人,如果当年哥能送你去考场,你不也上重点了吗?
其实,我心中一直等待着他的道歉,作为哥哥,他必须给我一个交待。可今天他真的说出来,我反倒觉得不太重要了。
人活着总要放下,放下那些遗憾,放下恨,如果不放下,怎么向前走,怎么去爱呢?
我拥住了哥哥,我说我早忘了,命该如此。哥哥紧紧抱住了我,这也许是我们兄弟在这人世间的第一次拥抱。
我侍候了哥哥三年,也就是说,我又让哥哥在世上多活了三年!
今年秋天,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哥哥不行了,他拉着我的手说:弟弟,愿来世我们还做兄弟,我肯定好好对你,行吗?
我重重地点点头。
哥哥走了,无论谁去谁留,这尘世的风景依旧。
我一度以为再也不会原谅哥哥,可是在穷途末路生死关头,我还是自觉地放下了恨。
那是因为他是我哥,我们根魂相系血脉相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