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王小东
整理：海藍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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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一年，我刚刚8岁，正在乡小学念书，学校围墙的外面，是庄稼人的田地，村庄，还有池塘。
我坐在2楼的教室向外张望，池塘边，一个穿着藏青色衣服的男人正在放牛。
男人背了个背篓，他一边牵着牛吃草，一边拿了个镰刀割草，还不时地抬头向学校看来。
我几乎就想大声喊出口，但老师还在讲台上认真讲课，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喊了一声：“大伯！”
没错，在池塘边放牛，割草的男人，正是我的大伯。
大伯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因为医治不当，成年后，他走路也有些跛脚。
加上大伯长得憨厚，不善言辞，没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大伯自然就成了村里的单身汉。
爷爷奶奶只有大伯和我爸两个儿子，我爸妈结婚生下我后，去了广州打工，把我留给了爷爷奶奶照管，我也就成了留守儿童。
大伯没有娶亲，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我们每天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从我能走路时，就成了大伯的小跟班。
大伯到地里干活，总是一个竹筐里挑农产品，一个竹筐里挑着我，一边大声喊着：“小东儿，坐稳了，大伯让你飞起来~~”
接着大伯就挑着担，健步如飞，我坐在筐里，紧紧抓住竹筐边缘，腾空的感觉又是刺激，又是好玩，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后来我开始读小学，大伯总担心我，害怕我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便经常在学校附近放牛。
等我放学时，他就牵着牛，背着牛草，接我一起回家。
有时怕我走路累了，大伯还将我抱到牛背上，让大黑牛载着我走，别的小朋友看到我坐在牛背上，对我别提有多羡慕了！
但是，就在我读小学3年级的时候，一直在外省打工的母亲，却突然回了家。
母亲泪眼朦胧，身着黑衣，她的怀里，抱着一个木盒子。
爷爷奶奶都哭得撕心裂肺，大伯也在旁边不停流眼泪，我问母亲：“我爸呢？他怎么不跟你一起回来？他答应过我，回来就给我买新书包，还有皮制的卡通猫文具盒。”
母亲顿时泪如泉涌，她悲痛地搂住我，指着那个木盒子哭道：“你爸就在盒子里，他已经死了……”
邻居大婶说：“真是可怜的孩子，还这么小，就没有爸爸了，造孽呀！”
我木然地看着那叫骨灰盒的东西，却始终无法跟我爸联系在一起。
02
那时，我们老家还没有火葬，我难以理解，我爸的个子那么高，那么壮，一个小盒子，怎么装得下他呢？
所以，我一直不相信，我爸已经去世的事实，总觉得他还在外面打工。
等过年的时候，他一定会带着给我买的零食，新衣服，还有新书包回来，抱着我转圈圈的。
但是，我爸终归没有再回来，我老妈也没有再出去打工了，而是留在了家里陪我。
我到再大一点的时候，才从老妈口中得知了我爸去世的经过。
原来，爸妈在广州的工厂上班时，他们一直吃住都在厂里。
因为老妈长得漂亮，是我爸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媳妇，我爸就格外宠爱我妈，对她几乎百依百顺。
老妈有一头长发，每次洗头发就有些麻烦，但老爸总是不厌其烦帮着她洗，还用吹风机将湿发吹干。
老妈的脸上淌着笑，但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那些日子，老妈总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爷爷奶奶都以为我妈是疯癫了。
但我妈流着眼泪，还是对我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早上，已经快到上班的时间了，但我对你爸撒娇，说我不想吃工厂食堂的稀饭馒头，而要吃厂外的豆浆、大油条。”
“小东啊，都是妈妈的错啊，我没想到，你爸为了给我买油条，跑到街对面，等他赶时间往回跑时，就和一辆货车撞一起了，当场就没了命啊！”
我听着听着，泪就涌了出来，难怪老妈这么难过，她觉得，都是因为她的贪吃和任性，才害得老爸送命的。
我哭着抱紧老妈，这都是意外啊，她又何罪之有？
如果要怪，就怪我老爸太宠老妈，他们的恩爱让老天爷都心生嫉妒，所以带走了我爸吧？
奶奶对我妈说：“如果你要再嫁，或者招一个男人上门，我们都不拦你。”
“我们大儿子没有娶媳妇，现在我们家，只能望着小东来继承香火了，如果你要走，就请你把我们的孙子留下吧！”
我妈摇摇头说：“我心里只有小东他爸爸一个男人，我肯定不会再嫁了。余生，我就守着小东，将他抚养长大，这样他爸爸在地下也才能安心。”
奶奶叹了一口气，说：“这样也好，我们虽然一把老骨头了，但会尽力帮着你们娘俩，大家一起把日子过顺。”
03
父亲因为车祸去世，司机赔偿了32万元，在爷爷奶奶和大伯的帮助下，我们家建起了一栋两层楼的房子。
从此后，老妈就在家里种庄稼，每天做好饭菜，等着我放学回家。
身边多了妈妈的陪伴，我心里倍感温暖，也决心努力学习，用优异的成绩来驱赶老妈心中的阴影，让她快乐起来。
小学毕业时，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县上的初中，读高中时，也一直就读学校的火箭班。
老妈和爷爷奶奶非常高兴，大伯也整天笑呵呵的，每当村里人夸我读书厉害时，全家人都为我感到自豪。
我读初中和高中的时候，一直在学校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很多时候，我都看到大伯在帮我老妈干农活。
老妈在地里扳玉米棒，大伯就挑着竹筐，一担一担地挑回家，常常累得满头大汗。
老妈对我说：“中午你去买点卤肉和菜回来，大伯帮我家干活辛苦了，到晌午就让他在我们家吃饭，顺便也把你爷爷奶奶叫过来。”
吃饭的时候，都是奶奶和我老妈在说话，大伯一声不吭地夹菜吃饭，三两下就扒拉完了碗里的米饭。
我妈就说：“大哥，桌子上特意给你买的冰啤酒，天气热，你为啥不喝？”
“我还要去把剩下的半块地玉米都挑回来，喝啥啤酒啊，就像饮料，还老贵了，你下次不要买了。”
大伯说着，又去舀了一碗米饭，就着一盘辣椒鸡丁和空心菜，三下五除二，便又吃完了。
“我去地里扳玉米了，你们慢慢吃……”大伯说着，就走出了房门，去台阶上挑竹筐子。
“呆子，你不睡午觉吗？至少休息一下，喝点苦丁茶，再出去做事吧？干农活，也没见过你这么拼的！”奶奶嘟噜道。
“我几下把玉米收回来，才能了事。这热天的暴雨，说来就来，我看东南边的云都黑了，如果下了雨，玉米收回来不干爽，容易发霉的。”
大伯解释着，也不管我老妈和奶奶再说什么，就径直出了门。
“唉，他就是这干活的命，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奶奶叹气道。
“妈，大哥这么能干，当初怎么着，也该给他成个亲，他哪会比别的男人差呀！”老妈也很为大伯不值。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爷爷在旁边感叹。
04
我吃了饭，就跑去了我家的玉米地，想帮着我妈和大伯干活。
大伯却不停驱赶我：“小东，快回去做作业，这点农活，还轮不到你来干！”
“大伯，我作业已经做完了。”看到大伯额头大滴大滴的汗珠，我仍然坚持帮着扳玉米。
“臭小子，作业做完了，就回家看书，把书都背下来，你一定要考上大学！”
大伯挑玉米棒回家时，硬是连拖带拽，将我带回了家做功课。
过年的时候，我和老妈一起上街买衣服，老妈拿了一套黑色的厚衣服让我试，我不屑地说：“妈，这衣服样式这么老气，哪是年轻人穿的款式呀？我不要。”
老妈瞪了我一眼：“这又不是给你买的，只是让你试试！”
“那你给谁买的？我爷爷吗，爷爷可比我瘦多了，他穿起来更不合适。”
“你爷爷奶奶的衣服，我已经给他们买了，这是给你大伯买的。”
“你大伯一年到头只会干活，过年了，都舍不得买身新衣服。他没讨老婆，我不帮他买，谁给他买？”
老妈一边打量我身上穿的衣服，一边不停地唠叨着。
我笑道：“妈，你对我大伯真好！还给他买新衣服，要不，你就以身相许，嫁给我大伯吧？”
老妈一听，急得脸都红了：“呸，呸，呸……臭小子，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做对不起你爸的事？你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说这些话！”
我不以为然地说：“妈，我爸已经走了快10年，他哪里还会怪你？巴不得你身边有个男人疼你才好呢！”
“小东，不要胡说！你爸是为了我才不幸去世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嫁别人，更别说是你大伯了。”老妈斩荆截铁地对我说，态度非常坚决。
看到老妈的眼圈又要红了，我连忙说：“好了，老妈，你只要遵从自己的心意就行了，没人会勉强你的。”
我在读高三的时候，奶奶因为一场疾病去世，谁知祸不单行，在第2年开春， 爷爷也患上了肺癌。
虽然大伯和母亲积极带着爷爷去县里的医院治病，但因为是末期，爷爷在秋后就离开了人世。
05
爷爷去世以后，我已经考上了市里的大学，回家的时候，我看到大伯每天都在我家吃饭，心里不觉有些疑惑。
因为在以前，老妈在这方面一直很避嫌，生怕村里人说闲话。
每次大伯帮我们家干了活，母亲请他吃饭时，总会叫上爷爷和奶奶一起来，让旁人无话可说。
可是现在，爷爷奶奶都去世了，老妈偏偏像旁若无人一般，直接让大伯到我家吃饭，难道，老妈认可了大伯吗？
我对老妈笑道：“妈，你和我大伯在一起生活了吗？”
“呸，呸……小子，你说的什么话？我和你大伯怎么可能在一起生活？”
“不过是因为你爷爷奶奶没了，你大伯不会做饭，煮点面条都变成糊糊，我看他可怜，才让他到我们家吃饭的，不过，你大伯是要称粮食给我们家的！”
看到老妈认真的样子，我呵呵笑道：“可这样，你就不怕旁人说是非了吗？”
老妈说：“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10多年过去了，我们之间都没有发生什么，相信别人也无话可说。”
看来，老妈对我爸的感情还真执着，这让我除了感动，还是感动……还多想什么呢？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我们县城的一中，成了一名高中老师。
我心里想着，等我挣了钱，就在城里买房，以后把我妈也接到城里住，她为我熬了这么多年，也该享享清福了。
我将自己的打算告诉老妈，她开心地笑了，对我说：“小东，我也正有打算，让你在城里买一套房子，也好谈女朋友结婚呢！”
老妈说着，就进了她的房间，拿出来一个存折递给我，我一看存折上的数字，就有些呆了。
“妈，我们家建了房，你供我上了大学，可老爸的32万元赔偿金怎么没有变少，反而还成了35万呀？”我惊奇地问。
“你爸的赔偿金我没有动过，家里建房的钱，是那些年我和你爸打工存下来。”
“至于你读书，上大学，都是老妈种庄稼挣的钱，当然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你大伯帮了我们很多。”
06
老妈一板一眼地给我讲述起这些年来，她种地攒钱的经过：
“家里不管种粮食，还是种蔬菜，你大伯总是一有空就来帮我，到收成了，他就推着三轮车，帮我拖到市场上去卖。”
“我们家种了不少的菠菜，每天下午，你大伯都帮我从地里挑一两担回来，我收拾整理了，早上四五点钟，他就用三轮车拉到早市上去批发。”
“一回家，你大伯就把卖菜的钱都交给我，他自己却连一个馒头都舍不得买来吃，经常都饿着肚子回来，这让我真是于心不忍啊……”
我真切地对老妈说：“我知道，大伯对我们家恩重如山，以后我不仅会孝敬老妈，也会好好回报大伯的。”
有了老妈给我的首付款，我顺利在县城里买了房子，不久后就谈了女朋友。
我结婚后，就和老婆商量，准备接老妈跟我们一起到城里住。
可是老妈总是不答应：“我不喜欢去城里，乡下有山有水，自己种点菜吃，悠闲得很，比在城里日子有趣多了。”
我就说：“老妈，那你偶尔来城里住几天，总行吧？”
“那怎么行？我走了，你大伯怎么弄饭吃？他那么笨，都不会用电饭煲……”老妈脱口而出。
我呵呵笑了：“老妈，说来说去，你还是放心不下我大伯，是吧？那我就把你和大伯一起接到我家里住，怎么样？”
“不行！别人会说闲话的。”老妈还是摇头。
我握住老妈的手，认真地对她说：“老妈，你心里还是很关心我大伯，在乎我大伯的，你为什么不承认呢？”
老妈的脸微微发红，低头不语。
“妈，我支持你和大伯在一起，这样你们也能相互照顾，相互陪伴养老。”
“逝者已矣，我爸已经走了，但你的生活还要继续，我相信老爸在天上，也希望你能找到新的幸福，身边有一个疼你爱你的人，帮着老爸照顾你，是吧？”
这一次，老妈好像听进了我的话，一直在沉思。
“老妈，从我小时候起，大伯就把我当成亲生儿子，一直尽心尽力照顾我。”
“老爸走后，大伯更是对我们家倾力而为，这20多年来，他对我们家的付出还少吗？”
“妈，只要你心里有大伯，我就支持你们在一起，这不仅是为你好，也是给大伯一份爱的回报。”
07
老妈终于抬起头来，望着我说：“小东，妈知道，你大伯是个好人，我现在也习惯了他每天帮着我干活，每天回来和我一起吃饭，只是……”
“我还是怕村里人说闲话，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现在还来说这些，多难为情啊！”
这时，妻子也走到我身边，劝我老妈说：“妈，你和我大伯都是单身，都是善良的好人，我们相信村里的邻居们，都会真心祝福你们的。”
说通了老妈，我当即去找大伯，他还在老屋里用刀子划竹条，编箩筐。
“大伯，我给你介绍一个老伴，怎么样？”我笑嘻嘻地说。
“不要，不要……”大伯被我说得脸红颈胀，说话都吞吞吐吐了。
“如果你不要，我可要去婚介所，帮我妈介绍对象了。”我故意起身想走。
“你说的是谁？”大伯急忙抓住我的胳膊。
“是我老妈呀！我可不想看到我妈孤独终老，所以准备给她介绍一个老伴，如果你不要，我只好另想办法了……”
“不许去！我……”大伯突然紧张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情感了，“小东，我，我当然愿意，可你老妈会看上我吗？”
结果不用我多说了吧？想来，大家都知道事情的结局了。
我老妈和我的大伯，在50多岁的“高龄”，终于领证结婚，成为了一对合法的夫妻。
村里人在刚听到消息时，都瞪大了眼睛，不过在微微一愣后，便都露出了笑脸，真心对我老妈和大伯说起了祝福的话。
如今，大伯和老妈依然还住在乡下，用他们的话说，他们是农村人，属于农村，这一辈子，他们恐怕都很难割舍对农村的眷恋。
不过，大伯变成我的继父，和我母亲一起相互陪伴，相互照顾，相携到老，这便已经是我们家的童话了，大家说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