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行走于世间,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人声:有的声音温和,有的声音尖锐;有的声音慷慨激昂,充满感染力,有的声音浸透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忧伤;有的声音柔声细语、吴侬软语,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让人心生怜爱,有的声音都不止是高声大嗓,而是完全放开的磅礴巨嗓,竟像是整整一个合唱队都无法与之匹敌。
在陕西,我每天耳朵里听到的,是各种秦人的声音,厚厚实实如铜锣大鼓,直白的高腔和着关中大地的风沙声,那个声音一飘到耳边,我就知道这里是陕西,这里是关中大地。这大秦之声,一听而知是地道的方言,而有的声音,分明是在一个多语言、多文化的环境里形成的,它是多声道而不是单声道的:有时候是安徽话,有时候是南京话,有时候是上海话,有时候又是很纯正的京腔,然后又夹杂些英语——英国英语、美国英语,还有就是洗掉了英国音和美国音的那种分不清楚、没有明确标签的英语。这个声音难以被某个地区限定,你一听而知其背后复杂的经历。
喜欢一个人,有时仅仅是因为,喜欢他或她的声音。被人喜欢的声音,不一定非得甜美,明快清脆,婉转悠扬,也可以沙哑,低沉,沧桑,苦涩,只要这把声音让人一听,就辨别出某种鲜明的个人特征。在众声喧哗的人群中,那把声音远远地喊了一声,你就瞬间听到了,它从所有的声音中脱颖而出,那么亲切而熟悉,某种气息扑面而来。你还没有见到人,但那个声音就已经触及你,拉住你,让你回过头去,回头寻找声音的源头,寻找与那声音共在的眼神、气味和身体。
每日每天,我们都在向世界发出声音。我们的声音在别人听来,到底是什么感觉?我们听到的自己的声音,与别人听到的我们的声音一样吗?人为什么要有声音发出?我想就是为了去与全世界链接吧?去交友,去工作,去创造,去与人打交道,去旅行,去折腾,去让更多人听你说话,让你的声音,有更多的安身之所,在他人他事他物之上,获得丰盈的存在感和价值感,然后慢慢消释掉一个人的孤独。
人群中,一个个声音传过来,有风的味道,有雨的味道,有甜的味道,有苦的味道,有雾气蒙蒙的哀愁,有晨光初照的明亮。有的亢硬苍劲,有的隐怀凄惶;有的无精打彩,沉闷暗哑,似乎经历过太多生活磨砺;有的干脆利索,爽利痛快,绝不拖泥带水,那么虎虎生风,坚实,耐久、有力;还有的听起来像潺潺流水迂回向前,生动活泼,是青春勃发的稚气,是按也按不住的小小的疯劲儿……在这人的世界上,人的声音漫山遍野地响啊!
一个个人,足音踏踏从我们的世界经过,许多声色动静渐渐远去。一切都结束了,在空荡荡的日子里,但剩下余音袅袅。往事是风么? 低低吹过。似长笛,吹得好远。以为离开了,一转身,那个声音又飘过来。纯粹的声音回荡流传,好像一座精致的旋转扶梯,时间一圈圈地绕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