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明朝丁未年（1607），时年十七岁的袁中道因为没考上进士，住在北京城。当时蓟镇的督抚蹇达（名汝上，号理庵）正在密云，总督蓟、辽、昌平、保定四镇军事，是明朝抗倭名将，死后赠少保，太子太保。
蹇达邀请袁中道去他府中作客，他性格和蔼可亲，因为袁中道是当时的名士，他对待袁中道就像家人一样，闲暇时他们会点着蜡烛聊天，蹇达的话总是滔滔不绝，从不感到疲倦。
一天，酒喝到半醉时，太保公对袁中道说：“我最初不相信有鬼神，现在才知道它们确实存在，并且我明白了世间所有事情都有定数，是无法逃避的。”
袁中道问：“督抚为何如此说呢？”蹇达就告诉了他一个故事。
02
蹇达以前曾任山东提学佥事，负责当地教育事务，审查济南一个府的试卷，当时已经看完并排列好，就等第二天发布。
那天晚上刚躺下，蹇达看到一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妇女，跪在他房间外面，头和衣服均是血迹斑斑。她递上一张纸，好像在哀求着什么。
蹇达突然惊醒过来，心想这可能是偶然的，倒下继续睡觉。不久，那个带血的妇女又来了，样子和之前一样。
醒来后他想：“这是一个古老的官署，难道是以前管辂所说的老铃下或者传说中宋无忌之类的妖怪？抑还是有冤情吗？即使有冤情，我是负责文学考试的，不管案件办理，她来找我干什么？”
他就叫来侍从点亮蜡烛，随后再次躺下。不久，那个妇女又伸出纸在室外，样子没有变化，但看起来更加悲伤。她来了三次，蹇达不确定自己 是醒着还是做梦，因为一切都很清晰，没有昏沉的感觉。
他当时虽然不知道那个妇女有什么冤情，但他知道她一定是某个学生的妻子，毫无疑问是因为冤情而死的。于是他整理好衣服起床，坐在中堂，叫来吏员王暹，问他在学生案件中有没有冤情。
03
王暹说：“只有禹城县的学生郝琚，之前因为杀妻被判死罪，后来降为平民；现在考试得了二等，应该恢复他的廪膳生资格。”
蹇达就找了郝琚的档案，发现在济南道，只有批文在这里。他看了之后发现批文上没有详细说明，只看到前学使周鹤皋有批词，建议赔偿后宽恕他。因为这个学生一向勤奋学习，他的同乡和同学们多方为他辩护，只是剥夺了他的廪膳生资格。
于是他把案件中注明的“恢复廪膳生资格”这行字给涂掉了。王暹问：“他违反了什么规定？”蹇达说我自有理由，王暹一时沉默。蹇达当时虽然不知道郝琚为什么杀妻，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平白无故杀了妻子，这是毫无疑问的。
第二天早上，听说这个消息，湖北人吴文学带领学生们为郝琚请愿，要求恢复他的秀才身份，大家非常积极，还说他贫穷且勤奋学习，需要这个廪膳生资格来维持生活。
可是蹇达并没有答应，只是以微笑面对他们。学生们面面相觑，好像后悔来请愿了。蹇达也没有说出梦中的事情，因为涉及到怪异，所以最终没有说出原因，这事就此结束了。
04
后来蹇达到了省城，又查阅了原始文件，才知道当时郝琚娶了孙氏为妻，生了两个儿子，虽然贫穷但相依为命，并没有其他问题。
那时，郝琚和一群学者结社读书，那一年将有一场大考试，郝琚笑着对朋友路宗商说：“今年我一定能考上。”路宗商说：“如果真是如此，就像谚语说的，一中遮百丑。”
郝琚离开学社后，自己想着祖父都是小官，两个弟弟年轻，一个还没有结婚，一家人世代清白，路宗商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什么“一中遮百丑”？这一定是关于我家里的事。但我家里没有别人，只有妹夫秦东轩住在前院，他莫不是和我妻子有奸情？
他急忙跑回家中，拿起他父亲当官时使用的剑，进屋就抓住他的妻子，剑刀向她乱砍。他妻子嘴里还在喃喃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可一会儿工夫，妻子的的头和脸都被血污覆盖，已经被他杀死了。
后来孙氏的弟弟孙悌向官府控告了他，但由于他还有两个儿子，很难检查。官府同时询问了官员和同乡的学生们，都因为他勤奋学习而同情他，事情得以平息。
郝琚因为羞耻于妻子的不贞，拔刀杀了她，似乎有男子气概，情有可原；但因为一句无根据的戏谑话，没有检查，就伤害了妻子的生命，这是多么鲁莽！
至于开玩笑的人，因为一句话导致别人杀妻，更可恨。事情已经定了，能怎么办呢？等到剥夺他的廪膳生资格，也足以稍微发泄冤魂的愤怒，蹇达可以借此机会为女鬼报仇。但最终因为事情涉及到怪异，还是不想说出来。
05
后来，宪长李次溪、宪副严春门设宴邀请蹇达，他私下里告诉他们这个奇怪的梦；而且当时左右很多人都是禹城人，担任臬司吏，他们都或多或少听说了。
几天后，严春门告诉蹇达：“奇怪！最近说的郝琚的事，禹城人又详细地告诉了我。大概说孙氏死后一年多，突然回到家里，经常听到她的声音，有时甚至看到她的身影。
“她非常愤怒，边哭边说，怒骂她的丈夫：‘我家世代做官，我是士人的女儿，粗知礼义。到了你家，辛苦支持，供你读书，养育两个儿子。你做了好秀才，站在别人头上，我难道不知道体面，做不好的事？即使有，你也应该仔细审查！
“‘上有公婆，次有叔伯，下有奴仆，旁边有邻居，仔细询问，难道没有痕迹泄露？你既然得到了确凿的证据，为什么这么迟才杀我？而且我真的不好，即使你把我砍成万段，也是我自找的，我也不会抱怨。为什么要听狂人的话，不分黑白，把我的膏血涂在地上。让我活着遭受失节的名声，死了成为含冤的鬼。割肉伤心，九泉之下我也不忘！
“‘现在天日在上，你不知道吗？我早晚会向冥司申诉，让你受到刀剑枷锁的惩罚，还要妄想前程吗！不要以为蹇宗师考核你二等，会让你恢复廪膳生资格。我会申诉不让你恢复！’
“这些骂郝琚的话全家人都听到了，郝琚非常害怕，只是不知道所谓的蹇宗师是什么意思。又听说不让他恢复廪膳生资格，他非常担心。
“他的朋友们对郝生说：‘为什么不哀求亡妻的父亲，让他来解释，鬼一定会听他的话。’于是请来岳父，叫他女儿的名字，马上就答应了。
“孙父对女儿说：‘自从你死后，想到你死得很惨，我老眼欲哭无泪。但你丈夫一时误会，导致你含冤。事情已经过去，人鬼殊途，你日夜骚扰，他家不得安宁。又听说你想申诉，不让他恢复廪膳生资格。他家贫困，靠廪膳生资格支持。
“‘而且你有两个儿子，他恢复廪膳生资格，如果他有进步，家计稍微宽裕，稍微整治田地房屋，就会留给两个儿子。否则你的儿子生在世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即使你在九泉之下，心里怎么能忍？你是贤女，应该听我这个老人的话。郝琚违背天理伤害感情，确实不值得同情，但想到两个儿子在世上，我老年不忍心看到孙子落魄，你应该考虑。’
“说完老父呜咽，鬼也呜咽，回答说：‘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性格贞良，被人无故杀害，空抱着不清白的冤屈。我的名誉也很重要，怎么能顾及两个儿子？我的冤屈不报，人们会认为真的有淫行，两个儿子就是淫妇所生的，在世上不如死去。我已经向冥司申诉，他们同情我，允许我报仇。父亲不要再说了。’
“她父亲知道不能改变，就回去了。后来听说代替督学者的是蹇公你，郝生已经胆怯了。后来他考试得了二等，应该恢复廪膳生资格，但你真不允许恢复，人们都认为是冥报的结果，而女鬼的话果然应验。禹城人的话就是这样。但禹城人还不知道你因为女鬼的申诉而剥夺了他，实在奇怪！”
06
蹇达听完严春门的话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当那个女鬼说话的时候，我还在东州做官呢，不只是我的督学职位已经定了，就连那个学生的二等考试成绩也已经定了。在那个时候，我不仅知道了阴阳两界之间的神秘联系，而且明白了人的晋升和退步，真的是有确定的命运，毫无疑问。”
第二年，蹇达被调到江南做官，途中经过禹城，有两个新晋的孝廉在郊外迎接他。蹇达询问了郝琚的事情，他们的回答和严春门说的一样，但更加详细。
而自从案件发生后，郝琚又看见他的妻子来索命，结果有一天晚上他上吊自杀了。蹇达这时更加相信那些写《无鬼论》的人是错误的，而大的冤屈一定会得到报应，这是非常可怕的事。
07
于是在回家的船上蹇达草拟了一篇文章，作为对世人的警醒。写完后，他把文章藏在家里的箱子里。但是后来因为杨应龙造反的缘故，箱子里的东西都散落了，最后化为灰烬。近年来，蹇达都没有再想起这件事。现在蹇达遇上袁中道，只是随便地跟他提一下这件事，交代他还不能告诉别人。
袁中道无限感慨道：“现在听了这件事，还是让人感到心惊胆战。然而，只有您这样聪明正直的人，您的真诚和坚定才能穿透阴阳两界，所以鹄亭的枯骨，仰望着祈求申冤，以抒发他的愤怒，这不是偶然的。
“朋友聚会，不应该轻易开玩笑。别人的话不可以轻易相信，愤怒不可以轻易发作，鬼神不可以不敬畏，命运不可不安心接受，这些都在蹇达督抚的一言一行之中体现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