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4年,李自成一路败退,从真定出固关进入山西,他那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踏实了些。
他知道,山西全是大顺朝的天下,一入山西,亦就意味着暂时脱离了吴三桂和阿济格追击的危险。
他的伤并不十分严重,经过随行御医的紧急疗治和心腹护卫及太监的精心照料,伤势已减轻了不少,除了不时还感到有些疼痛外,别的似乎对于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不过,虽然如此,他仍是一路上坐着八抬杠的大轿,而再也不愿坐自己的马了。
他默默地坐在那不断上下颠簸的大轿内,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弄成了这副样子,是怎样弄成了这样的残破不堪。
他的心情从没有这样的阴郁过,即使在鱼腹山和车厢峡那样的绝境中,他似乎亦从没有感觉到这样的压抑和气闷。
他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他似乎突然警醒一般,立即命令停轿。
他急切地撩起轿帘,默默地望了望灰濛濛的天空,然后对早已随侍在侧的护军都督张鼐道:“速召丞相和二位军师。”
只顷刻间,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便都先后策马到得跟前。
李自成一一打量了过,便对几个重臣道:“依诸卿看来,吴三桂和满清亦会追入山西否?”
宋献策早已成竹在胸的样子,当即道:“皇上不必多虑,我军既入山西,就大致脱离危险了,谅那吴三桂和阿济格亦不敢贸然进入山西的,何况,皇上已在固关口派驻了重兵防守。”
李岩也道:“吴三桂和阿济格远离北京,他们不可能没有后顾之忧,而且经此长途追袭,其自身亦是疲惫不堪,从客观上看,他们断未有贸然追下去之理。”
牛金星仔细地听着宋、李二位军师的分析判断,觉得这二人似乎在一唱一和地为李自成打气。
于是,他亦接着他们的话道:“陛下,臣以为,既进入山西,便是我大顺之天下了,陛下尽可放宽心便是,再说,有我等臣子辅佐,陛下好生养伤就是。”
听罢几位重臣所言,李自成的心情似乎释然了些,可是,他的心里总是充满了隐忧。
他皱了皱眉,又突然问道:“文水伯可有消息?”
牛金星知他是在问镇守太原的文水伯陈永福是否出来迎接大顺军,是以便不加思索地回答:“回禀陛下,臣已派出几批人马通知文水伯,想必要不多少时辰,他即会迎接陛下。”
李自成的疑虑释然了些,便准备命令众文武继续西行。
可是,恰在这时,两匹快马飞速驰至跟前,那其中一名信使一边滚鞍下马,一边十分着急地道:“启禀皇上,前方县令紧闭城门,不许我军进城,还命令一群兵丁凭城据守,不断朝我军放箭,城外四周的水井亦被放了毒,一些将士饮水后,大泻不止。太子殿下请求攻城。”
李自成和几位心腹重臣都惊异非常,他们没想到,本以为逃出河北进入山西便已进安全之地,在此节骨眼上,这安全之地的城池竟开始投降而背叛大顺了。
一想到这种趁人之危的背叛,李自成不禁勃然大怒,他把脸一沉不加丝毫考虑地:“无耻滥人,竟敢背叛大顺,实乃卑鄙下流,传令下去,先锋兵马,凡遇据城叛乱者,立即平定,为首者处以极刑。”
然后,他便命令起轿继续西行。
是夜,李自成率领文武百官和撤退的大顺军主力进驻县城,在此处理了以该城县令为首的一批叛变投降者,并命令新任命的县令立即为固关守军准备粮草。
与此同时,他又接受李岩的建议,鉴于一直施行的追赃助饷策略为大顺军带来了诸多不利的影响,遂立即取消这一政策,而大顺朝所需饷银物资改以摊派或是收取,按一定比例分头到人,逐次施行。
为防止前明降官降将的叛变投敌,李自成又接受牛金星的建议,将那些前明降官必要时可以就地处决。
第二日,大顺军便又朝着太原方向急速前进。
至午时,西撤的大军终于到达太原城郊。
其时,镇守太原的文水伯陈永福早已准备好銮仪并率文官武将及百姓上千人至郊外追接。
那陈永福本是个性情豪爽之人,而且自投降李自成后亦一直对其忠心耿耿,是以,一见到李自成的大轿远远地来到,立即便于道中俯跪迎驾。
及至李自成到得跟前,陈永福便十分虔诚地直呼“万岁,万万岁!”
而李自成看着这俯跪的人群和文武,不禁心潮起伏,他那撩动轿帘的双手亦颤抖不止,一时间,他真不知道该对自己的属下大将说什么才好。
曾几何时,他浩浩荡荡地沿此杀向北京。
可今天,他却又灰溜溜地沿此败退而归。想到此,他便大有一种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感。
陈永福眼见李自成的阴郁表情,想他定是在为退出北京而伤感,待平升后,遂进至轿前,准备亲手扶李自成下轿。
这时,牛金星则走过来建议,皇上因有箭伤,行动恐有不便,不如进到行宫里先行歇息。
于是,随着陈永福一声命令,城头上立时画角齐奏,大炮轰鸣,锣鼓喧天,以欢迎李自成入城。
陈永福自接到李自成从北京撤退并命其准备迎驾的命令,便立即将从前的晋王府改作李自成的行宫,并命人重新布置装饰。
是以,大军一入城,李自成乘坐的八抬杠大轿便直往行宫而来。
其时,一大批宫女太监早已在行宫门外跪俯迎驾,随着施礼太监的一声尖呼:“圣上驾到——”
众人立时便是一阵“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
是夜,李自成在太监的侍奉下,沐浴畅洗,仿佛要一洗这一路失败的疲惫与忧郁。
他坐在行宫大殿里的龙座上,心情舒缓畅然,仿佛又重归其曾经有过的温馨与荣华。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屁股下的金丝龙绣,又望了望头顶上那一盏仿佛还在不断旋转的宫灯,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心腹内侍李二突然进来一边施礼一边道:“皇上,右军师李岩求见!”
李自成不加思索道:“宣!”
稍顷,李岩便十分稳健地走了进来,他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神情严肃地道:“启禀皇上,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自成一边挥手赐座一边微笑道:“军师但奏无妨!”
李岩一撩青丝长袍一边坐下,一边道:“方今形势,我朝一败再败,今已退出京都河北,形势对我已是极为不利,臣以为,若再此下去,情况便是不可收拾的了,我等须有必要的对策才是。”
一听李岩所言,李自成便突然陷入了沉思之中,好长时间,他才抬起目光道:“军师有何良策?”
“目下我军士气低落,将士伤亡严重,是以首先得整备军马,其次,着即研讨山陕及三边之地的防务,做好迎击敌人之一切准备。目前据探马所报,吴三桂和阿济格已率部班师回京,但臣以为,我等并不能因此就高枕无忧,臣极信,要不多时,待清兵稳定了京师及河北一带之形势后,便会立即派兵西向和南下的,我等不能不妨。”
李自成恍然大悟,他明白,李岩的分析是极有道理的。
他不断地点头称是。
末了,他终于做出决定:“今儿爱卿好生歇息便是,朕已是累得很,待明儿一早,朕便急召各位文武大臣速来行宫商议。”
第二日,辰时刚过,大顺文武重臣便齐集于行宫大殿内。
李自成高坐于龙座上,待众文武来齐后,他便把手一挥大声道:“朕自起兵以来,东征西讨,所向无敌,经10年而定京都。不意天有不测风云,那吴逆三桂竟勾结满鞑子进关,朕竟是措手不及,败走山海关,继而则一败再败,不得已退出京畿,今又退至太原。倘若他们再来相逼,则朕的江山便是难以保住的了。诸卿既是元勋旧臣,与朝廷休戚相关,当宜各抒忠谏,共筹良策。”
他刚一说完,李岩便当即出班奏道:“启禀皇上,方今形势,对我朝已是极为不利,清兵已入京师,天下人心惶惶,我军连战皆败,士气低落。当此风声鹤唳之际,进战退守,皆当妥筹万全之策。方此形势,我军定难再与其争锋。臣以为,陛下不妨暂时固守秦晋二省,不可叫清兵越过雷池一步,然后休兵养马,等待时机,再图恢复。”
李岩方才说完,牛金星便立即出班道:“我军一败再败是实,然我等不能因此便长敌人之士气,灭自己之威风。目下我军虽退至太原,然主力尚存,待积聚力量,再调西京及平谅之大军,陛下重入燕京便指日可待。”
对于李岩与牛金星二人截然不同的观点,李自成陷入了沉思,此二人都是李自成十分信任的大臣,而且,李自成心里明白,李岩与牛金星二人不和,到底谁说对得呢?他心里犯起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