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万网约车司机之外,AI还会砸掉哪些人的饭碗?

发煌说历史 2024-08-19 01:4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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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1年,处于拿破仑战争高峰期的英国,正陷入与法国漫长而激烈的较量。英军在威灵顿公爵的领导下,在阿尔布埃拉战役等战役中击退法国军队,逐渐取得战争优势。然而就在此时,英国国内一场影响深远的风暴也正在酝酿爆发。

这一年的3月,诺丁汉郡的一群纺织工人在夜间集结,高举火把冲进当地最大的纺织厂,将63台纺织机付之一炬。这样的场景很快席卷英国,3个星期内,光是诺丁汉就有200多家工厂被破坏。工人们组织严密,他们在郊外商议,确定目标后蒙面行动,让英国政府一时难以应付。

这场风暴的根本原因,是第一次工业革命中英国工人与机器的战争。

工业革命后,大英帝国凭借蒸汽机、水利纺织机等一系列发明,从手工作坊时代跨入大机器时代,一跃成为工业化程度最高的日不落帝国,英国的纺织产品出口到全世界,获取大量高额利润。

然而,技术进步带来的收益并没有惠及所有人,恰恰相反,由于工厂主不断引进机器,导致大量工人失业,留下的工人工资也不断减少,工人们的怒火积攒到一定程度,终于引发了暴力破坏工厂的活动。

这些对机器和资本家宣战的工人,被后世称为“卢德主义者”,这个名字来源于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内德·卢德(Ned Ludd),据说他是一名砸毁织布机的木匠,后来成为这场运动的象征性人物。

至于当时的英国政府,并没有深究暴乱背后的深层次原因,而是很快开始采取措施暴力镇压,调派大批全副武装的警察到工厂值守,逮捕多名工人,并当众绞死了其中的几个带头者。1812年,英国议会还通过《机器破坏法》,将“损毁机器”列为重罪,可以判处流放乃至死刑。不用说,这让矛盾进一步激化。

英国政府对“卢德主义者”发出的通缉令

局势持续动荡不安下,英国政府抽调了12000多名士兵前往诺丁汉,对工人进行大规模镇压。这个军队规模,甚至超过了当时惠灵顿公爵带去跟拿破仑打仗的士兵人数。卢德运动最终被镇压了下去,逐渐销声匿迹,卢德主义者也在后来的历史进程中演变为贬义词,用来形容那些厌恶新技术、害怕改变的保守分子。

但卢德运动的阴影却并未就此消失,而是在之后两百年里,伴随着一轮轮的技术革命而反复出现,直到今天。在机器没有威胁到自己的时候,人们都嘲笑卢德主义者,但是当高科技真的给自己带来威胁时,人人都可能成为卢德主义者。

最近引发巨大争议的无人驾驶网约车“萝卜快跑”,不过是技术进步带来潜在冲突的最新案例。萝卜快跑已经推出了第六代无人驾驶网约车,计划在武汉部署1000台,覆盖3000平方公里的市区,在北上广深等其它12座城市也在快速铺开业务,一下子成了眼下无人驾驶赛道的当红炸子鸡。

对普通乘客来说,萝卜快跑带来更便宜、更便利的出行服务,但对本来就接近饱和的网约车司机来说,萝卜快跑无异于当头一棒。虽然短期看,无人驾驶出租车的订单量有限,冲击很小,但长期看,无人驾驶出租车似乎是无法阻挡的趋势。

机器VS劳动者的战争阴影,已似乎再次若隐若现。在另一个无人车试点城市山西阳泉,收入下降的司机会故意停在无人车的专属停车位拉客,表达不满;在美国,Robotaxi 遭遇激烈抵制,有人躺在旧金山路上抗议,还有人在车前盖上放交通锥,甚至打破车窗、点燃车辆。

这就是技术革命的另一面。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技术进步的历史,凭借工业革命,人类在过去两百年里创造出了超过之前几万年的成就,但技术革命带来的社会冲突也一直潜伏在深处随时可能爆发。

02

关于技术进步带来的社会影响,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过一本很经典的书,《技术陷阱:自动化时代的资本、劳动力和权力》,从历史的维度对此问题进行了深入讨论,2019年一出版便被评为了《金融时报》年度最佳书籍,被列为芝加哥大学推荐必读书目。

作者卡尔·弗雷是牛津大学的经济史学者,早年他在论文《就业的未来:工作如何受到计算机化的影响?》中,就曾分析计算美国劳动力市场上,702项工作被计算机取代的可能性,并预测未来20年内47%的工作将面临被取代的风险。

《技术陷阱》以西方国家工业革命史为脉络,将各个时期的技术发展与潜在影响划分为5个阶段:

1. “大停滞”- 前工业时期

2. “大分流”- 工业革命时期

3. “大调平”- 电气化时期

4. “大反转”- 自动化时期

5. “未来”- 人工智能时期

在工业革命之前,也就是所谓“大停滞”阶段,全世界经济增长都非常缓慢,直到1800年左右工业革命后,才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爆发。但几次科技革命给人类社会,尤其是普通工人阶层带来的潜在影响,却是大相径庭。

这本书认为,从对工人的影响来看,新技术应该分为两种:一种是“劳动力替代型技术”,这种技术会导致工人被机器取代,工资收入降低,给社会带来不稳定的风险;而另一种是“赋能型技术”,能够促进工人技能提升,创造出大量以前没有的新技术工作。

第一次工业革命中引发了“卢德运动”的,便是典型的“劳动力替代型技术”。例如,阿克莱特发明的水力纺纱机,可节约2/3的劳动力;新发明的珍妮纺纱机,生产效率是之前手动织布机的40倍,一名工人就能同时操作18台,导致大量织布工人失业。更恶劣的是,由于新机器不再像以前一样需要织布技能,连儿童都能轻松操作,因此带来大量价格更低的童工涌入行业。

与之相比,第二次工业革命却几乎从未带来“卢德运动”这样的冲突,经济史学家将这一时期称为“历史上最大的调平”。这一阶段的技术发明具有明显的“赋能”特征,以电气设备为代表,不仅提高了生产力,同时也创造了新的产业和新的工作岗位,例如汽车、飞机、家电等现代制造业需要大量的工程师、维修工、后勤工人等,他们的收入水平也得以大幅提升。

在美国,这种技术进步带来了被称为“大压缩”的时代:社会不公减少,就业机会充分,似乎每个人都有向上爬升的机会。高中以下学历的人在车间拧个螺丝,也能够买地建房,过上中产生活。当时蓝领工人普遍受到尊重,制造业雇佣的人数占到近1/4,1960年,光是通用汽车一家,就有100万名员工。

但是到了80年代,计算机技术出现爆发式进展,由此进入了“大反转”时期。在美国,首先被威胁到的是大量中低技能工人。没上过大学,缺乏应对高科技时代所需的知识,这些人开始被新技术淘汰。在工厂,以前机器设备依赖工人操作,但现在计算机让生产线实现了自动化,大量的“机器操作工”被取代。

出版《乡下人的悲歌》、被特朗普提名为副总统候选人的J.D万斯,祖父、父辈都是美国工人阶层,但随着90年代工厂没落,机器停转,他们居住的地区变成了后来人们口中的“铁锈带(Rust Belt)” 。万斯算是幸运的,他从衰败的社区和糟烂的原生家庭磕磕碰碰走来,最后考进了耶鲁法学院,毕业后成为硅谷精英人士,属于极少数成功跨越阶层的人。

当然,计算机的发展也创造了新的工作,比如程序员,但与机械化时期不同的是,这些工作几乎全都要求高等教育以上的学历,就业市场的受益范围很小。美国西北大学教授Robert Gordon在《美国增长的起落》中,一针见血地指出:

第三次科技革命中信息产业的创新和突破,只是集中在部分领域,对生产力的拉动和经济的增长促进作用,远不及第二次工业革命一样全面和彻底。

03

AI浪潮带来的无人驾驶技术,无疑也属于“劳动力替代型”技术。尽管这次“萝卜快跑”引发的最大抗议声来自网约车司机,但别忘了,除了700万网约车,中国还有3000万卡车司机、50万公交司机、20万矿车司机——这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就业群体。考虑到如今本已暗淡的经济形势,假如AI过于快速地取代他们,给整个社会带来的冲击可想而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尽管这几年无人驾驶炙手可热,但实际上,真正能够取代人类驾驶员的AI,短时间内还依然遥不可及。

对无人驾驶最为狂热的埃隆·马斯克,早在2014年接受彭博采访时便宣称:“从现在起五六年内,我们就能造出真正的自动化驾驶汽车,那时你就可以直接上车睡觉,醒来时就到目的地了。” 他的这句论断之后不断推迟,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没有实现。

乐观过头的不止马斯克。2020年曾被认为是无人驾驶汽车的一个重要时间点,英国《卫报》在2015年预测,到2020年,你将成为一个“永久后座司机”。当时无论传统汽车公司通用、丰田还是科技新贵比如谷歌的Waymo,都曾宣布将在2020年推出无人驾驶汽车。但是站在2024年的今天,这一切依然都没有发生。

为什么会这样?简单来说,无论现在舆论上多热闹,资本投入如何巨大,眼下无人驾驶赛道都存在着两大难题:技术上不完善,商业上不赚钱。

从技术角度来看,时至今日,自动驾驶仍然存在着一个暂时无法打败的敌人:Corner Case,也就是人类真实世界层出不穷的种种突发路况。目前无人驾驶所应用的AI,也被称为弱人工智能,必须通过大量的数据、蛮力式的计算,还要依赖历史记忆的输入才能实现自主驾驶,而AI永远无法穷尽所有可能性。这种半吊子的无人驾驶,最多只能在固定场景和使用条件下实现,如封闭的高速公路、矿山道路等。

目前绝大多数车企经过十多年的时间,拼了老命研发迭代,也仅仅是接近达到L3级别的技术。在这种水平下,汽车虽然有了一定的自主能力,但驾驶员仍然要时刻准备接手——这样的无人驾驶技术,显然不具备变革一个产业的能力。

无人驾驶初创公司Argo AI的CETO Bryan Salesky坦承:“从现状来看,大家对无人驾驶的期望过高,实际上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技术难度之外,更大的天坑是深不见底的资本投入。一直烧钱,无法盈利,是这个行业目前的真实写照。无人驾驶赛道从2014年左右就开始了,一直烧钱烧了十年,到现在还没有一家能真正跑出来,堪称资本无底洞。

拿通用汽车旗下的Cruise来说,一度是无人出租车第一梯队选手,但光是2023年亏损就达24.14亿美元。这么个烧法,就算是财大气粗的通用也扛不住,不得不收缩部分业务,比如原本打算2026年推出的无人穿梭车项目Cruise Origin,今年6月份便被管理层砍掉了。

“萝卜快跑”背后的安全员

至于中国本土厂商,情况也差不多,看着热火朝天,实际上各家厂商也是苦不堪言。这次引发大量舆论的“萝卜快跑”,据说每辆车成本高达40万,每辆车背后还都需要配备安全员时刻观察,成本上并无优势可言。一个领域,如果迟迟看不到回报,资本的耐心又能持续到何时呢?

所以,现在谈AI取代人类司机还为时尚早,还有缓冲的时间,倒是对其他某些行业的就业人员,AI已然带来了出人意料的影响。

2023年5月,美国编剧协会爆发了一场特殊的罢工。好莱坞的剧作家们高举标语,围堵网飞、派拉蒙等影视公司,要求巨头们停止使用生成式AI来写剧本,认为这是在贬低创作的价值,抹杀人的存在——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针对AI的大规模罢工。影视公司的反击措施是,立即向AI供应商询问:“如果大规模罢工到来,AI能不能马上投入实战?”

来自好莱坞编剧的愤怒

再比如网文小说作者。最近有番茄小说平台的签约作者披露,他们收到了一份平台关于AI的补充协议,番茄小说准备把平台作者的作品“喂”给AI做训练。这引发了网文作者的担忧,一方面,担心自己的作品版权受到侵害;另一方面,担心AI在被“喂”大后,自主创作,抢走自己的饭碗。

从整个行业看,AI写作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现在最为火热的“大语言模型”,最擅长的便是文字类工作,而门槛并不高的网文,将是AI超越人类作者的第一个目标。网文作者除了抵制,还有什么好办法?几乎没有。

在汹涌的科技浪潮面前,个体的力量总是渺小的。要平衡技术进步带来的利弊得失,使人类从技术进步中获取的收益大于弊端,最终还是要诉诸制度层面的变革,回归到合理而有效的社会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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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技术进步带来的机器抢人饭碗的问题,《技术陷阱》一书中提到了一些对策。比如教育和培训,有数据证明,拥有大学以上学历的人被自动化取代的风险相对较低;而对失业群体,及时提供再培训,提倡终身学习理念,使其有机会再就业。不过这些措施都是针对个人层面,卷学历,卷技能,但假如整个就业市场出现结构性萎缩,这种内卷意义不大。

马斯克、人工智能教父Geoffrey Hinton、OpenAI首席执行官Sam Altman等科技界大佬都担心AI会引发技术性失业潮,带来社会动荡。他们认为,科技浪潮是无法阻挡的,政府能做的是承担起“兜底”任务,比如建立一种“全民基本收入”的制度,使失业群体至少不会出现生存问题,保障最基本的社会公平。

Sam Altman是全民基本收入的支持者,他还自己投入1400万美元,展开相关研究。不过这一制度最大的问题是,钱从哪儿来?对此,Sam Altman又提出个叫“全民基本算力”的新概念,让所有人都能获取大型语言模型GPT-7计算资源的一部分,可随心所欲使用,等于每个人都有部分生产力。

比尔·盖茨等人则支持另一种思路:你不是机器人要取代人类吗?那好,我就向机器人征税,增加智能化设备的应用成本,以减缓“机器换人”的速度,并大幅补充国家财政收入,以此提高国家为民众兜底的能力。

这些设想是否靠谱现在还很难说,但至少也算是个探索方向,目标也都一致:让AI技术普惠众人,使大多数人能够从中获益。

刘慈欣写过一部短篇科幻小说《赡养人类》,假想了一个人工智能极度发达,但财富和技术集中于极少数人手中、贫富差距达到极端的未来社会。在那个社会,人类不再需要工作,可以完全依赖人工智能提供的资源和照顾,看似美好,却引发了人类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

人类的发展史,是一部技术进步史,也是一部利益再分配的博弈史。回顾工业革命二百余年来,本质上,技术进步让人类的生活变得更美好,但如何平衡各方利益,在奇点到来之际建立有效的社会管理机制,将是永无止境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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