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在颐年:念经老太和时间的俘虏

木兰良朝集 2025-01-07 04:13:08

从七月起,颐年五楼大厅或走廊尽头,总有一个坐轮椅的白发老太太,一刻不停地念叨:我妈也没来呀,我妈啥时候来呀,我妈在哪呢,我妈快来呀。即使护理员推动轮椅,即使护理员喂饭,她也不肯停下念叨。

最神奇的是,她这一天,只要睁开眼睛就念叨,永动机一样不停歇,机器人一样不知疲倦。

更神奇的是,听到的人慢慢见怪不怪,甚至把她的念叨当成背景音乐,更习以为常了。

我陪老父在走廊散步,她穿一件红毛衣,坐在走廊拐弯处的轮椅上,眼神呆滞而口齿清楚地念叨。我在大厅给父亲喂饭,她在大厅吧台边念叨。

我不知父亲听到那念经一般的念叨没有,反正他不以为意。而我第一次听到时,忍不住要笑出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整天找妈妈,对我而言实在有些可笑。为了努力控制住自己,我努力不看她,装作没听见。

新年第一天亲戚们看望过后,果不其然,父亲被护理员小刘夸表现好。他被亲情激励,表现得格外正常。

父亲不打人,不再在夜里起来捣乱,而且恢复了体力,可以不借助学步车和拐杖一个人走路,可以算优等生了。

把父亲的阿伐他汀送到吧台去,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念经老太身边,跟我打招呼。他称呼我从前的职务名称,我听了一愣。

尽管没戴眼镜,高度近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三年前的园丁餐厅管理员孙老师。

原来念经老太是他老母亲。孙老师告诉我,老太太八十八岁,四个儿子年纪都大了,大儿子七十二岁,已经照顾不动了,所以才在暑期把母亲送到了颐年。

因为老年痴呆,除了念经,老太太已经不认识人了。即使是儿子来到跟前,她也视而不见,仍然一遍遍念经找妈妈。

她四十多岁守寡,含辛茹苦养育了四个儿子,一辈子吃过的苦,可能一车黄连也比不了。但现在在老人家的认知里,除了妈妈,这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任何人了。而她做后勤工作轻车熟路的儿子,面对这一切也无能为力啊。

就像父亲,能想起六十年前的村干部、表哥刘会德,却认不出自己眼前的人。

想起张爱玲说的:“人老了,大都是时间的俘虏,被圈禁禁足。”一种悲凉感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我觉得没有人能成功逃脱。

我喂父亲吃青鱼时,需要时刻注意不让父亲乱抹鼻涕和食物残渣。那边护理员艰难地给念经老太喂饭,恳求她停一停,等一会再找妈,先吃口馄饨。

长桌尽头,坐着同学的母亲刘姨。每次见了我,刘姨都提起我母亲、二舅和二舅妈。

长桌斜对面,轮椅上坐着失去右脚没有胃口不爱吃饭的老陈,父亲却完全认不出这个被他打过的曾经的室友。

他们现在完全生活在过去,记忆已经不属于当下了。

这就是时间的俘虏呀,不知不觉戴上无形的枷锁,本人不知道挣脱。

我努力地从一些细节上找补,以期得到安慰。比如,父亲爱喝水了,我沏的人参片水,他喝了一大杯。给父亲买了新棉鞋,三天后就能到货了。父亲找巫森,一看见他就心安,巫森就每次都积极提议去看父亲,给我满满的存在感……

这是新的一年。对于青年人而言,一切都有期许,有新的收入和生长。对于老年人而言,时间却是一个断崖,只等着出其不意,把人整个坠落下去。

家崽们偶尔探望,然后匆匆离开。而养老院里,念经的念经,偷偷抹鼻涕的抹鼻涕,拉便便的坐在马桶上,对着房间拉门外的走廊,扯着脖子却细声细气地喊:哎呀呀呀呀,哎呀呀呀呀……

父亲房间朝西的窗户外面,晴天的傍晚,会有辉煌的落日和晚霞。那是不是预示着,灿烂辉煌过后,将是一片吞噬一切的无涯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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