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十年前
她是西羌草原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
他是闹市卖身葬母的穷困少年郎。
初次见面,小小年纪的她天真善良,关切地问他为何伤心流泪,并赠玉佩和饴糖,解他于困窘之地,予他以甘甜之味。
十年之后
他是从戎马上的大将军,威名远播,军权在握。驱逐匈奴,所向披靡。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见了她,一身嫁衣即将成为匈奴的侧妃,眉心那一抹红色与幼年时一模一样,勾走了他的心智,他将人半路截走带回自己府邸,从此小心翼翼,金屋藏娇。
精选片段:
乌云遮蔽了远方的天际,蔓草与黄土混合建筑的城郭依稀掩映在滚滚而来的黄沙之中。
此地距离汉军驻守的阳关不过三十余里,是西域商贾进入中原的必经之路,城镇虽小,车马如流。
十岁的孱弱少年霍冲,已经在地上跪了两个时辰。
他的身后,破旧草帘内包裹着的是已然病逝的母亲,他自幼丧父,与母亲在这边关小镇相依为命,然而命运并未怜惜贫寒的母子,少年孤立无援只能在闹市中写下四个大字:卖身葬母。
集市中虽人流如织,但无人关心这个少年的悲惨遭遇。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黄土,原本炯炯的黑眸在泪水的冲刷下早已变得酸涩红肿。
长久的饥饿使他头晕目眩,几近晕厥之际,不知何处飞来一个系满银铃的蹴鞠小球,正正砸中他的膝盖,随即一双小巧的金丝胡靴,闯进视野。
“对不住,砸着你了。”
女童稚嫩的声音像泉水一般清澈透亮。
霍冲抬眸,身着彩色胡服的女童正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约莫六七岁的身高,乌黑的长发左右各挽一羊角髻,脸盘圆润,眉心正中生着一抹淡淡的粉红色胎记,好像一朵盛放的小花,整个人显得活泼可爱。
他垂下眼眸不想理会,却见女童一双短靴正巧踩踏在卖身葬母四个大字之上。
“你为何长跪于此呀?”
女孩打量着走近的一步,低头瞧见自己的脚正踩着几个字符。
“这是何意?图腾吗?”
说话间,她躬身捡起小球,正欲起身,却瞥见少年身后的草席。
恍惚间小女童似乎有些明白。
少年始终低头一言不发,她只好着急地四处张望,渴望寻求阿爸的帮助。
环视了一圈无果,女童只好收回视线,低头从自己腰带上解下一只小巧的白玉挂件。
“你是不是需要银钱呀?这个给你吧。”
好似下了一番决心,女童拿出一只雕刻着骏马图样的玉佩,递给眼前跪着的少年。
见他不接,便自顾自地将玉佩放在他的膝前。
一路小跑,不见踪影。
霍冲望着地上的白玉,犹豫之际,却又见女童跑了回来,小手握拳伸向他。
“呐。”
她满脸笑意张开五指:“这是饴糖,给你吃吧。”
霍冲闻言终于抬头,视线落在女孩白嫩的手心中央,那是一枚半透明的褐色小方块。
“快拿着吧,吃了饴糖就不伤心了。”
稚嫩甜美的声音催促着他,全然没有察觉到少年脸上的错愕与窘迫。
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女孩闻声望去,是阿爸在找她。
她急切地拉起少年垂在身侧的手,将饴糖塞进去便一路小跑离开。
少年征征地盯着手里的饴糖,片刻后猛然抬头视线追着女孩而去,人群中却已不见那小小的身影。
云幕散去,烈日灼热地炙烤着城中的一切。
少年一手握着玉佩,一手捏着饴糖,
内心怅然。
十年后
顺帝五年,北方匈奴仗着兵强马壮屡屡南下侵扰,他们如强盗一般,劫杀商贾,抢夺财货,更有甚者,数次进犯阳关劫杀汉民,抢夺牲畜,践踏农田。
龙颜大怒,陛下于长安大军中抽选能征善战之将,派往阳关清剿匈奴。
年初,全军上下举办骑射竞赛,陛下登临高台观战,喜闻羽林军中竟有百步穿杨之士,招至御前细细询问,此人名为霍冲。
少年从军,由行武兵一路选拔进入羽林军,陛下见他身形矫健,骑马射箭均是手到擒来。
更让陛下满意的是此人面圣时姿态从容,目光如炬,隐隐有大将之风。
顺帝当即便封其为前锋校尉,随大司马大将军刘褚毅一同出征漠北,剿杀匈奴。
不久后,二十岁的霍冲便踏上了人生的第一次征途。
五万大军浩浩荡荡从长安出发,一路跋山涉水,因辎重较多,历时半月之余方才抵达金郡。
霍冲心里盘算要抵达阳关,少说还需十余日。
为减少匈奴备战机会,他请命带领一骑先锋军快马前进。
大将军刘储毅年逾六十,年少时便驰骋疆场,军功加身。
可惜近三十年,没有仗可打,颐养天年的年纪,再次出征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看着面前双手抱拳,单膝跪地的霍冲。
他内心感慨:“我年少时与你一样,一身热血。如今虽然年老体弱,但出了长安,我这把老骨头就没想着回去,我且为你压阵,前线的战况,霍将军自当从容应对。”
得到大将军的首肯,霍冲当夜便点兵出发,他带领一千轻骑兵,一人两马,日夜兼程。
不出三日,霍将军的身影便出现在阳关的城墙之上。
他一身铠甲迎风而立,衣角咧咧作响。
“将军,接下来该怎么打?”
黑胡子副将姓王单名一个猛字,随霍冲一同从羽林军中选拔出来,如今是他的副将之一。
“告诉弟兄们,今夜吃饱喝足,切记不可贪睡,随时出发。”
说罢,他走下瞭望台,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当夜,明月高悬。
阳关紧闭了数月之久的城门在夜色中悄然开启,一队骑兵在黑暗中悄然前行。
按照斥候营所传递的消息,骑兵往西北方向快马前行,大约百余里地,就看见戈壁中屡屡篝火映出的微弱光芒,在熹微的晨光中,火苗几乎散尽,只留烟气弥散,显然这一队匈奴先锋军还在酣睡之中。
霍冲心中已有计划,千人队伍一分为三,两队左右包抄,一队留在外围机动应对。
日光还未全亮起,匈奴先锋军营里便杀声四起,汉军骑兵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将他们左右包抄,快马乱刀之下,匈奴士兵甚至来不及应对,便被斩杀大半。其余部众四散开逃亡,却被外围等候的另一队汉军尽数围剿。
日头还未当空,一整个匈奴先锋军便被霍冲的轻骑兵全歼。
首战大捷,汉军大营收到消息,顿时欢欣鼓舞,传到长安未央宫中,陛下更是喜出望外。
接下来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汉军陆续歼灭了匈奴南下的数支部队,斩杀俘虏人数超过三万余人,在阳关之外侵扰多年的匈奴此刻尽如丧家之犬,仓皇北逃,一时间阳关之外数百余里,不见匈奴一马一兵。
历时半年之余,顺帝登基后对匈奴的首次剿杀大获全胜。
陛下大喜,下令犒赏全军,霍将军首当其冲,一连三越从前锋校尉直接晋升为车骑大将军,统帅羽林军。
有军功加身的霍冲,并不急于享受胜利的战果,反而受封后常驻军营,日日骑射,练兵。
经过第一次实战,他发现了我军存在的诸多问题,此次虽然侥幸全歼匈奴,但若匈奴大部队整军再次来袭,汉军当前的实力,还不足以对抗的。
尤其匈奴是以骑兵作,汉军骑兵整体水平欠佳,仅是勉强一战,如今战马便损伤惨重。
想到此,霍冲眉头紧锁。
“驭··············”
烈马嘶叫之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起身走出行军帐篷,只见众士兵围绕在马场一圈。马圈中央一匹骏马正不停地嘶叫,一双前蹄高高地抬起,倔强不肯让人驾驭。
“怎么回事?”
“回禀将军,这是若羌进贡的汗血宝马,陛下今天差人送来,让良驹在骑兵营效力,但咱们几个骁勇骑手,都没能上背呢。”
霍冲顺着王猛的声音看向马场,正巧一位企图上马的将士被良驹甩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围栏上。
“哎呦,天老爷!”
众人围观上去,只见那烈马挣脱束缚,远远跑开。
“将军,这西羌的良驹虽然出名,却难以驯服”。
“听闻西羌良驹价值千金,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一日仅饮水一次,便能在沙漠戈壁跋涉百里。”
“这要是咱们骑兵营都能骑上这骏马,别说漠北匈奴了,就是瀚海王廷,那不是说歼就歼。”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着良马的宝贵。
霍冲望着远处头细颈高,毛色油润的西羌良驹略有思考。
杏城郡,原是西北边陲小镇,距离阳关不远。往年西域通商路上人流如织,如今匈奴屡屡南下进犯,陛下便下令在此屯军,稳固城邦。
霍冲的骑兵营便在杏城以西二十里驻防,日夜操练。
不日,入夜时分,斥候营来报西边百里之外有匈奴行迹,霍冲即刻带人前往查探。
一夜奔袭,天边鱼肚泛白之际,方才看见一队人马,行色匆匆。
“不对吧,这也不似匈奴骑兵啊?”
霍冲盯着远处黑压压的马群,马蹄扬起的沙尘隐隐入目,数目显然不少,但是细看人数明显不对。
人寡马众,不似作战。
“将军,可别是匈奴小儿的诱敌招数啊,咱们追是不追呀?”王猛小心发问。
“诱敌倒是不像,这些马体型健硕,步履轻快,应该不是匈奴骑兵马种,似是西羌良驹。”
王猛大惊:“如此良驹,可不能便宜匈奴小儿呀。”
霍冲闻言不置可否的转身望着身后战士,一丝黠光闪过眼眸。
“王副将所言甚是,如此良驹,定要为我汉军所用。”
说罢,只见他振臂一挥,便如闪电般冲出,随行将士皆鱼贯而出。
片刻之后,匈奴的马队便被汉军围住,带头的彪悍骑兵被王猛一把掀翻在地,惊恐万分。
“将军饶命。”
王猛上前审问之际,霍冲打马绕着良驹队列察看了一圈。
“将军,问清楚了,是匈奴右单于呼和邪的人,此处是一百匹西羌良驹,正要押往五十里之外的骏马槽。”
王猛的语气里满是兴奋:“另外还有二百匹,已经在骏马槽里了,就等着这一百前去会合,便要尽数运往单于庭了。”
“匈奴缘何,得如此多良驹?”
“唉,羌族向来怯懦,匈奴欺他好似欺负一只蚂蚁······管不了那么多,反正这批良驹不能便宜匈奴小儿···”
王副将眼见宝马良驹兴奋地说个没完。
“将军。”
不同于王猛的兴奋,霍冲手下另一位副将刘场抱拳行礼:“西羌良驹如此宝贵,今得此良机,何不趁胜,将那二百匹
也尽数抢来,与我汉军乃是如虎添翼啊。”
霍冲闻言,悠悠转了转手里的马鞭,转身道:“王猛,带人压着这一百匹先行回去,刘场带其余人马,随我去骏马槽”
言罢,汉军队伍一分为二,便在晨光中奔驰而出。
骏马槽约莫五十里,霍冲带人不过半日便追击而至,这里的匈奴骑兵明显人数增多。
带头的大胡子见汉军追来,一声怒吼持刀而出,弯刀在空中挥舞,夹杂着其余匈奴兵的呐喊声,霍冲与他便对上阵来,匈奴兵的通病,人高马大看似威武壮硕,但每逢近身搏斗却如同纸老虎,霍冲持剑策马长驱直入,对着大胡子的胸膛一记重击,后者满口鲜血应声倒地,在场的汉军将是见主将威武,气势更如破竹一般,刀枪剑戟之声伴随杀声震天动地,惊得马槽之中马匹嘶叫声此起彼伏。
少顷,匈奴便败下阵来,少数几个在慌乱中流窜向野地。
霍冲环顾一圈,数目众多的西羌良驹被围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围栏之中,马匹惴惴不安,不时发出嘶叫声。
“将军,还有一队人。”
随着刘场手指的方向,只见一辆装扮过的西域马车,还有几个打扮齐整的年轻人,正被汉军兵士押解着走近。
“马车上何人,下来。”刘场下马吆喝道。
那几个人穿着与匈奴胡服略有不同,手无兵器,从汉军包围剿杀开始,便围在马车前瑟瑟缩成一团。
“将军饶命。”为首的男子年龄稍长,立马跪拜在霍冲马前,其余几人也尽数跪拜着求饶。
“马车上的人下来。”刘场又喊了一声,却不见车厢内有动静。
身边的汉军士兵箭步上前,打开车门,一把将车内之人扯出。
霍冲始终坐在马上,车门开启的那一刻,他便看见车内一席艳丽华服的女子,戴着嵌满宝石和羽毛的高帽。
女子被士兵拽下车,华丽繁复的长裙将她绊倒在地。
大家才看清,虽然一身华服,但她的手脚皆被麻绳所束,口中也塞着白布,显然被胁迫。
霍冲只看了一眼,便收起视线。
他抬眸环顾四周,刚才剿杀间逃走了几个匈奴骑兵,此地不宜久留。
“刘场,快速整理收队,马匹全数带回,顽抗者就地斩杀。”
说罢,他便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将军,那这几个呢?怎么处理?”
闻言,他转身瞥了一眼,忽觉刘副将今日缘何变得愚钝了?
“男的充军,女的为奴,这还要我教你?”
然而他轻飘飘一句话,却令地上被绑的女子挣扎起来,她似乎听得懂汉话。
只见她费力的想要起身,却因为手脚被困而不得,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霍冲余光一闪,女子头上的高帽掉落,他咻然停下了挥鞭的手。
她因挣扎导致头上的宝石帽子掉落在地,继而漏出光洁的额头。
霍冲清楚的看见那眉心正中是一抹淡粉色的印记。
如春日里草原上盛放的花朵,也如他记忆里那般,清晰可见。
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神情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眼眸深处,却闪过一丝浓烈的异样,那是记忆被唤醒的感觉。
她肤色素白,眉眼带有西域女子的天生艳丽,与记忆中可爱的女童不大相似。
也许意识到不妥,他快速垂下眼帘,喉结滚动了两下才开口:
“等等······给她换身干净的衣裳,带回去。”
夜晚的军营灯火通明。
全军上下,正因为今日从匈奴手里抢来了三百良驹而兴奋不已。
原本骑兵作战,汉军就不敌匈奴骑兵彪悍,而这三百匹骏马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刘场将马匹带回马厩时,众将士都忍不住前来围观,大家围绕着良驹讨论起来,好不热闹。
霍冲一路无言,心事重重赶回大营。
“淮书先生可在?”
“卑职在。”
闻将军声音,帐内疾步走出一人,此人身型高瘦,肤色略白,一脸书生面像。
“立刻修书上报,我军得三百匹西羌良驹,即可就地成立军马场,驯马备战。”
“另外,着人前往西面,打探羌族部落的情况,问清楚是否已与匈奴联手,速速来报。”
霍冲一边嘱咐,一边动手卸下身上的战甲护具,神情肃整,若有所思。
“卑职这就去安排。”
回答之人,乃军中文书郎许晋,字淮书,此人少年起便云游四方,见识广博,是陛下出征前特意调派给霍冲的。
待人走后,大帐内只留霍冲一人,他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帐外隐隐传来嘈杂人声,夹杂着骏马的嘶鸣声。
三百良驹确实振奋人心,他心里也很高兴,但是除此之外,却有些别样的情绪缓缓蔓延。
他绕过屏风走进后室,脑中仍然思忖着诸多问题。
后室乃日常休息场所,空间不大,不过一床一案一架,摆放位置他早熟记于心。
信手解开战甲,卸下佩刀置于架上,他转身即要卧倒,却见窄小的从军床上已然卧着一人。
霍冲一个挺身抽出佩刀,持刀而立,昏暗的灯火之下,一双明艳的大眼睛正对着他,充满惊恐。
霍冲听见女子的惊呼声,垂下剑锋。
“谁让你进来的?”他的音色冷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一身华服已经换成了素色的粗布曲裾,未施粉黛,但是眉眼分明,美貌难掩。
两人视线相撞的一瞬间,他听见自己轰轰地心跳。
“将军饶命,小女并非匈奴族人。”
女子闻言手脚并用爬下床,跪立在霍冲面前。
“小女名叫苏缇,我的父亲是孟兰巴部落的首领,我们是沿若水而居的西羌族人。”
她的声音如泉水一般,言语间情绪起伏,声线显而易见地战栗。
“上月匈奴右单于派使者前来向我部落借一百匹良马育种,我父亲本是不愿意的,但是奈何匈奴使者态度强硬,父亲只好答应,可谁知道他们前脚刚带走一百匹,没过多久,又派人来借两百匹。我父亲不愿意,他们便以全族性命相逼,伯父不愿得罪匈奴人,不仅赔了马匹,还将我送嫁与匈奴右单于···”
霍冲盯着她的脸,眼神似是微微闪动了一下,面上的神情却依旧冷静淡漠。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苏缇满脸急切地望着他,她不知道自己的解释,这位将军是否相信。
她不是敌军,只是夹在大汉和匈奴之间求生的异族女子而已。
她不想嫁给匈奴,也不想留在汉地,只想保全性命回到草原。
“将军明鉴,我羌族世代逐水草而居,游牧为生。安分守己从来不曾踏足汉家土地。仰赖大汉天子英明仁政,也从不曾发难于我族人。今日得将军搭救,小女感激不尽。但求将军能放小女归家。将军大恩,我西羌一族一定没齿难忘。”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眼前的英俊男子,语气十分恳切。
语落更是躬身一拜,额头重重地落在地面,久跪不起。
霍冲并不着急回应,目光落在女子的乌发之上,幼时的那个小小发髻已经不见踪影。
营帐外夜深露重,将士皆已安歇,只有偶尔巡防兵踏步而过的声响。
营帐内烛光依旧暗淡,烛芯炸裂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尤为刺耳。
“放你归家,于我又有何好处?”
良久之后,才听他开口。
他施施然后退一步,放松地靠坐在小案上,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
苏缇闻言缓缓直起上半身,思忖了片刻才谨慎回答:
“我羌族盛产良驹,将军若肯放我归家,我父兄定以良驹相赠。”
言辞间,她悄悄观察着对面男子的神情,她迫切地想要抓住机会,说动眼前之人。
“有良驹相助,汉军铁骑一定所向披靡。”
他既是将军,必定想赢得胜利,而她唯一的筹码,也只有良驹。
果然。
“那么,你父兄要以多少良驹换你回去?”
听到此问,她顿时觉得回家有望。
“将军想要多少?”
四目相对的一瞬,霍冲看见女孩双眸闪闪发亮,那是希望的光。
“一千匹。”
然而听见他说出的数字,那眸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一千匹!苏缇心生惆怅。
西羌虽然盛产良驹,但是数目绝非取之不尽。
整个部落的良驹加在一起,可能还不够八百。
一千匹,他的父兄如何拿得出来?即使硬凑出来,换她回去,失去了传世的良驹,整个部落又该何去何从。
一时之间,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呆呆地望着对面身形挺拔的男人。
只见他不紧不慢执剑起身,转身离开了营帐。
不留片语。
五月的杏城,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
初罢莺啼,花光柳影,杏花桃蕊的馨香飘满了整座小城。
苏缇置身于一间柴房内,周遭除了一堆干草,空无一物。
窗外栽种着几支茶花树,枝头缀满了粉嫩嫩的花苞,此情此景与草原大有不同,可是她却没有心情去欣赏,那一夜她在军帐中向霍冲表明身份后,便被人连夜带到了这座府邸。
她被关在这间空置的厢房内,每日有人将三餐送来,除此之外,无人过问她,她也无人可问。
浑浑不觉几日一过,她很想家,想念年迈的阿爸,开朗的兄长,想起她被送嫁时家人们婆娑的泪眼。
如今自己中途被劫至此,父兄可收到消息?
按照匈奴人一贯卑劣的行径,是否会继续为难自己族人?
将自己劫来此处的汉军,又将如何对待自己?
那位将军曾说,要一千匹良驹才肯放自己回去,他的话可信吗?
又想起他曾亲口说过男的充军,女的为奴······
此前种种,都令她惶惶不安。
暖日当暄。
不同于苏缇的不安,此刻的霍冲正带着人马在杏城之外的草场驰骋。
陛下得知他从匈奴手里抢来了三百良驹,龙颜大悦,不仅下旨嘉奖,还专门从中央拨款建立大汉自己的军马场,开启军马养殖繁育的壮军大业,这对于我汉军的意义,不言而喻。
这几日以来,他正忙着带人为军马场选址,按照刘马监选定的几个地方依次实地考察。
“将军,觉得此处如何?”
刘马监指着眼前一片壮阔的草场,远处是一汪活水,在阳光的直射下,折射出闪闪水光。
霍冲坐在马背上,茵茵绿草间水流折射出的光芒令他感到刺目,微微眯眼,心间却是无比的满意。
“刘马监办事果然得力,此处,我很满意。”
得到嘉奖的刘马监,登时展颜一笑,黝黑的肤色映衬下一口白牙,很是显眼。
“将军过奖,这是卑职职责所在。”
“这一处草场依落霞山,傍若水河。距离咱们杏城也不远,实在是军马场的不二之选。”
刘马监望着眼前的天然草场,一脸的珍视,他一生爱马驭马,自然知道眼前这片草场的可贵之处。
“那就定在此处吧,你且修书,制定详细计划,明日便开始建造。”
语落,霍将军勒紧缰绳正欲掉转马头离开,却见远处似有人来。
看身影,是他前几日派出去的斥候军。
“末将参见将军。”
来人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行礼,随即便从腰间抽出羊皮小卷恭敬地递给马背上的霍将军。
“说就行。”
霍冲并不伸手,反而懒洋洋地往后扬了扬头,坐在马上听他讲。
“末将带人前往羌族探明,前些时日匈奴右产于派亲信前往羌族蒙巴兰部索要一百匹良马育种,此后不久,又派人前往索要二百,羌族不肯,匈奴便斩杀了数名羌人,还刺伤了首领之子,羌族首领为了息事宁人,不仅赔了两百良驹,还将一位贵女送嫁于右产于为妃···”
“哼,匈奴小儿卑鄙无耻,这羌族也是懦弱不堪。”王猛自顾自地大嗓门,其余人众将士也跟着轻笑。
霍冲闻言,略低下头抿嘴不言,若有所思。
“这么说来,咱们那天劫回来的女子,便是羌族贵女了?”
副将王猛喃喃自语,不禁想到了前几日夜里,他都睡了,将军忽然传他,命他将主军帐里的女子连夜送往杏城将军府,他记得将军曾交代了一句:好生看着,千万别跑了。
但是他不知道那女子身份,只知道是顺路截获的女人,大约是将军嫌她侍候得不好,所以让他押送回府。
今日看来,约莫是他理解错了,将军的意思,应该是好好照顾,不是好好看管吧·······
一时之间,王猛觉得自己脑袋有些头疼,但记忆还是很清楚,他记得自己把人送回将军府时曾对管家说:军中俘虏,好好看管。
想到此他更觉得太阳穴突突一阵跳。
其实太阳穴突突乱跳的不止王猛一人。
站在他身边的刘场,也是心头一悸。
当日,他跟随霍将军突袭匈奴,曾问将军那女子如何处理,将军亲口说了男的充军,女的为奴。
但是随即又改口,命他为那女子换身干净衣裳带回去,他以为将军应是见了那女子模样不错,要带回去伺候,热血男儿嘛,可以理解。所以他就自己做主将女子送进了霍将军的大帐内。
却不想,还是会错了意,听闻将军当晚就将女子送出了军营。
想到此处,刘场额头也不禁冷汗直冒。
许淮书并未察觉身边两同僚的惶恐之色,反而面露喜色地追问起来:
“将军,那女子现在何处?”
“我已将她安置在杏城府邸。”霍冲淡淡地回答,思绪似乎还没完全回归。
“将军,大喜啊。”
许怀书眉头一展,心中登时冒出个好主意。
“羌族世代居于我大汉和匈奴之间,仰望天子鼻息,也要受那匈奴欺压,如今匈奴欺他,他不敢不从,赔马送嫁,想必心里早已不满,不如,将军向陛下上书,将此女安然送回,恩威并施,羌族必定与我汉朝更进一步。”
“好主意,此番军马场初建,若能得羌族助力,岂不如虎添翼?”
“不好不好,此前骏马槽一战,匈奴吃了大亏,势必心有不甘,若是以此为借口再来挑衅,恐怕·····”
“将军,此女留不得····”
“怕什么,来了正好再战一场,我等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霍冲垂眸坐在马背上静听耳边,众说纷纭。
································································
杏城的将军府虽然名义上是霍将军的府邸,但是他没住过几日,大部分时间在军中操练,其余时间都在外打仗,所以府中事务全权交给管家打理。
这日正午时,府里上下刚刚放完午饭,年逾四十的莫管家正要回屋小憩时听门房报:将军回府。
一时间,全府上下都有点小骚动。
莫管家快步迎到大门口,只见一身战甲的霍将军已然下马,正阔步走向前厅。
他接过霍冲手里的马鞭,关切的问道:
“将军回来了,可曾用过午饭?”
“前几日我命王猛送回的那位女子,现在何处?”
“按照王副将吩咐,一直在柴房看管。”
莫管家恭敬地回答,并不觉得有任何异常。
却见将军脚步一顿,语气颇为意外: “柴房?”
“是的,王副将曾交代,这是军中俘虏,要好好看管,所以将其关在柴房,每日定时送饭,府中上下,一律不得靠近···· ”
“这个王猛!”
霍冲重重叹了一口气,他身边这两个副将,一个王猛一个刘场,简直是他的克星。
见将军很是不满,莫管家连忙躬身请罪:“将军,是否有不妥?”
霍冲对着满头白发的管家无奈地摆摆手,“罢了,她不是军中俘虏,是羌族贵女,暂居我府上”
随即他便交代管家将苏缇请回厢房,以客之礼相待。
苏缇很意外,在柴房住了八天,突然又被请到了厢房,莫管家安排人为这位贵女沐浴净身,随即还送来了质地精良的衣裳,首饰,妆盒。
几个年轻的汉族女仆将苏缇团团围住。
一阵妆点打扮之后,只见铜镜内的女子,一席淡青色绕襟深衣,配以祥云纹饰,足蹬云锦翘头履,面上是时下最流行的远山眉、点朱唇、胭脂半透、一头乌发以玉簪绾低髻垂于身后。
活脱脱一个汉家女郎。
在莫管家的引领下,她再一次见到了那位年轻的霍冲将军。
不同于初见时的杀气腾腾,此时的霍将军已经卸下战甲,佩刀,内着直裾深衣,外罩靛蓝色禅衣,领口袖口都绣着银丝蝠符祥云绲边,腰间系以犀角钩带。
身形高挺立于书房中,宛若一位温文尔雅的书生。
苏缇随管家进入房内,站在距离他几步之外,悄悄打量着。
霍冲闻声将拿在手里的竹简一卷,随手搁置在架上。
“霍某治下不严,这几日怠慢了,还请女郎见谅。”
说话间他的目光略略扫视眼前之人,视线却不敢过多停留。
“将军言重了,苏缇得将军搭救,免于被送嫁之苦,心里着实万分感谢。”
言罢,她很不自然地抿了唇抿唇,人在汉军屋檐下,哪怕心里胆怯,她也不敢表露丝毫,只能捡些好听的话说。
但愿能取悦眼前这位,尽早放她归家。
也不知是歪打正着又或者其他,她明显能感觉到,眼前之人对她这几句话,似乎很是受用。
原本肃整的人,竟弯了弯嘴角,露出笑意。
“霍将军···”
趁着他展现笑颜,她壮了壮胆子继续发问:
“不知将军之前所说,要我父兄以一千良驹换我回家之事,是否还作数?”
霍冲闻言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恢复了方才的肃整,目光直视那张白皙艳丽的小脸。
“一千良驹,只是玩笑,女郎不必当真。”
说到此处他刻意停顿,果然对面原本满含期待的小脸,瞬间塌陷,漂亮的远山黛,此时也蹙成小丘,连带着眉心那一朵盛开的小花,也皱了起来。
“先前不清楚羌族与匈奴联姻的具体缘由,所以不能向女郎言明。”
说话间,他抬手抚了抚鼻尖,轻声解释道:“如今,我已修书上奏朝堂,想必不久,陛下便会遣人来送女郎归家。”
苏缇的表情随着霍冲这段话由阴转晴。
“将军所言当真?”她眸光璀璨,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霍冲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女郎不必忧心,安然在府上住下,静待归家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