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的回目名是“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据说是续书写得最成功最感人的一个章回,我却实在无法共情,只是想笑。
怎么说呢,就像看一部情节极不严谨人设前后矛盾的影视剧,尴尬得脚趾抠地,除了觉得可笑也不会有别的情绪了。
不得不说,这一章回,最为成功之处就是对矛盾冲突的设置,如果是一部下饭小说,它确实是成功的,因为特别容易上头。
可红楼恰恰不是下饭小说,它不以情节取胜,它要讲的是“君子之泽,三代而衰、五代而竭”的自然规律,以及“见色悟空”的佛道精神。
也就是说,如果续作者原创一部才子佳人的小说,也许会很成功,但他不自量力要来续红楼,就露怯了。思想境界差得太远,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给貂续上一条狗尾巴。
黛玉听闻宝玉将娶宝钗,本想去找宝玉要个说法,见宝玉只会傻笑,自己也死了心。
这里有一句原文:“惟求速死,以完此债。”
看到这句,我一惊:此债是指什么债?难道黛玉突然有了前世记忆知道了还泪报恩的前缘?
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许黛玉是把人生当成还债,那么早死就是早完债,也是说得通的。
但接下来宝玉的表现,在我这里就通不过了。
宝玉听说家里准备替他和黛玉完婚,高兴得不得了:
(宝玉)巴不得即见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乐得手舞足蹈,虽有几句傻话,却与病时光景大相悬绝了。
宝玉的这种表现,特别符合看爽剧人的心理: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不就应该是高兴成这个样子吗?
可是,我们读了八十回原著,不应该忘了宝玉的人设,忘了他的思想观念。
第七十九回,迎春即将出嫁,有这样一句原文:
(宝玉)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
我常说,读红楼一定要关注细节,因为真意都在细节里,只要错过了一个细节,就有可能谬以千里。
迎春带着四个丫头出嫁,宝玉为什么认为“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呢?
当然是他长期坚持的一个观点在作怪。
这个观点是第五十九回通过春燕之口说出来的: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再往前倒,第二回,作者通过冷子兴之口讲述了宝玉这一理论的来源: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男人浊臭,女儿清爽,所以女子一旦嫁人,就沾染了男人的浊臭,变成不干净了,这便和“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形成了逻辑闭环。
简单地来说,在宝玉的观念里,世上的男人都是浊臭的,女孩儿都是干净的。所以,他只喜欢女孩儿,不希望看到女孩儿出嫁,一出嫁就变得不干净了。
然而,当他听到黛玉将出嫁,他却高兴得手舞足蹈,恨不得马上进洞房。
这这这,宝玉啊宝玉,你的双标未免也太明显了吧?难道天底下只有你一个男儿不浊臭、只有嫁给你才不会变得不洁净?
可是啊,让我们回到第五回,当他在梦里来到太虚幻境,警幻将他介绍给众仙姑时,原文是这样写的:
(众仙姑)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
梦是潜意识的体现,宝玉有此梦境,说明他在潜意识里也觉得自己是污染清净女儿之境的浊物。
当然,书中还有不少地方,宝玉自认为是浊物,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留待看官们自己去找。
从迎春出嫁到这里准备宝玉的婚事,这才过了多久啊,宝玉就不怕自己这浊物污染了黛玉这清净女儿吗?
只能说,在恋爱脑眼里,不会去注意原著中的这些细节,只看到那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也不在乎前后人设是否一致情节是否离谱。
再说黛玉临死前的处境,真叫一个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虽说宝玉是贾母心尖上的宝贝,是整个贾府的大熊猫,但贾府好歹也是诗礼之家,除了贾赦和王熙凤,这些正经主子们都有着一颗宽厚仁慈之心。
即使为宝玉冲喜是目前贾府最大最重要的事,但也不会完全置生命垂危的黛玉于不顾。
尤其是贾母,虽然她对黛玉的疼爱不多,却也不是冷血的狼外婆。
当袭人告知贾母宝黛有私情时,贾母说了这样一句话:
“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这话的意思是说: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能存爱情这种心思的。如果黛玉得的是别的病,花多少钱我都给她治,如果她得的是相思病,那我就不给她治了,就让她自生自灭吧。
虽然我一直认为贾母是假母,对儿孙们缺少真正的关爱,但我也不赞同把她看成是如此冷血之人。
我们看待小说中的人物,尤其是红楼这样的经典巨著,一定不能标签化、脸谱化。能成为经典,作者在塑造人物上一定是特别有血有肉的。
对于贾母,我始终认为,她只是老来糊涂,但只要受到了提醒,她是会有反省的。
比如第七十五回,贾赦讲了个母亲偏心的笑话,别人都当笑话听,只有贾母走心了:
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这一个迟疑的动作,和这一句自嘲的话,就是贾母反省的开始。
所以,如果贾母真的知道了宝黛有私情,她的反应不会是冷漠无情地指责黛玉,而是反省自己对黛玉关爱太少。
这才符合贾母这个在诗礼之家活了几十年的贵族老太太的心性。
对,贵族,就是这两个字,写着容易做着难,绝不是自私的市井小民能想象的,因为贵族之贵,不是物质之贵,而是精神之贵。
续书之所以是狗尾续貂,正是因为全然抛弃了贵族精神。
读不懂红楼的贵族精神,别说读懂红楼,就连红楼的门槛都没能迈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