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鸣的结婚照投放在酒店大堂里。
豪华精致的大厅里每个人都在笑着。
照片上的他笑得温柔,带着婚戒的手轻轻搭在新娘子的腰上。
一对璧人,天作之合。
所以他打电话来崩溃着问我在哪的时候。
我摇了摇头,「陈鸣,早就来不及了。」
1
我站在断崖边,手里攥着自己的报告单。
海风卷着海浪,一层又一层。
冰凉的空气钻进我的肺里,我突然一阵痉挛,腹部痛得直不起腰来。
我年纪轻轻,怎么就得了肺癌呢?
手里挂掉的电话还在不间断地响着,微信的提示音,电话铃声,短信……一切能够可以找到我的软件都不停地传来动静。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身体上极致的痛楚终于盖过了心里的。
三年了,我相信这些提示音一定有许多人,曾经伤害我的、欺负我的、给过我白眼、让我难堪的……
像是我生命最终篇的伴奏乐。
可是……我凭什么给他们这个机会?
给他们道歉的机会,让他们可以给自己原谅自己的理由吗?
不,我一点也不想计较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手机,陈鸣的消息在最上面,「江月,你在哪?我去陪你,你想干什么我都陪你,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是你的不是吗?」
「我是你的,一直都是,求求你,带着我好不好?」
「你别丢下我,好不好?」
是我的?丢下他?
只有我自己是属于我的,而被抛弃的,也从来都是我。
陈鸣是我的男朋友。
曾经是。
后来他变成了我姐姐的。
2
我和江媛不是亲生姐妹。
她是我爸爸妈妈从福利院里领养的。
她来的那天,天上刮着大雪,我和陈鸣正蹲在家门口堆雪人,我们俩冻得瑟瑟发抖,两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不停地哈着手。
见我牙直打颤,陈鸣扯过我的手塞进了他的衣领里。
双手一下子温暖起来,我笑嘻嘻地看着陈鸣,极其自然地说了句,「真暖和!张阿姨又给你织新毛衣了?」
陈鸣点点头,低头给我们俩的雪人插着胳膊,带点鼻音地说,「我妈给你也织了,你等会跟我一起去拿。」
我跳起来鼓掌,手上的雪屑飞起来,「好耶!」
陈鸣刚插好的雪人胳膊被我蹭掉,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陈鸣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一幕,一如往常地没有跟我计较,又把树枝重新插了上去。
雪人堆好之后,我和陈鸣站在雪人前,陈叔叔拿着相机给我们俩拍了张合照。
照片定格的一瞬间,我把藏好的雪球塞进了陈鸣领口里,他冻得龇牙咧嘴,我笑得开怀。
许多年后我翻相册才看到,照片的一角拍到了江媛,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的方向,眼睛里面亮晶晶的。
我之前以为那是羡慕、期待,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是猎人看到了猎物。
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家,乃至我的爱人都被她划在了自己的领域里。
她想要得到这一切。
最快的办法,就是毁掉我,代替我。
而她,居然真的成功了。
3
婚礼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按照江媛的意思来的。
从天花板的吊灯到角落里的桌台都是她想要。
红毯两边摆放的鲜花是从国外调回来的,它们的新鲜程度让不少亲戚朋友惊叹。
「这媛媛真是幸福啊,陈鸣这真是死心塌地地对她好。」
「是啊,两个孩子也都是咱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青梅竹马天作之合。」
我站在一旁听着这些话,心里的酸楚与苦涩蔓延开来,这些话曾经都是形容我与陈鸣。
天作之合,青梅竹马……
我心口处像是被压着一块大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余光瞥见一片洁白无瑕的白纱。
江媛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
她脸上带着温和柔美的笑,周围的亲戚像看自己有出息的孩子一样满意得不得了。
也是,在大家眼里,江媛的的确确是一个学习好,长得漂亮,人善良又乖巧的女生。
啊不,应该还有一个虽然被我这个恶毒妹妹欺负陷害,却始终以德报怨,包容妹妹,爱护家人的形象。
我冷冷地看着她,眼神让许多人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这孩子真不像话,媛媛虽然不是她亲姐姐,也对她那么好,真是没心没肺。」
「是啊,听说之前还差点把媛媛推到楼下,多危险啊,这要是我女儿,我肯定好好教育她。」
「江家俩夫妻连同媛媛都这么善良,怎么偏偏出了这个歹毒的。」
言语如针,密密麻麻地刺进我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
江媛对他们露出一个不算友善的微笑,眼睛却看着我,脸色温柔,眼神却如冷血动物,「她没有推过我,都是谣言,那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来的。」
她说着对着我微微一笑,将好姐姐的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话里却满是妥协无奈的意味。
像极了顾全大局而委屈自己的善良女主。
亲戚见我脸色不好,渐渐散开,看我的眼神却更加嫌弃厌恶,对江媛也更加怜爱欣赏。
周围没了人。
江媛却还是笑着,她的面具戴得太久太久。
偶尔这种时刻,我都会恍然觉得她真是疼我爱我的姐姐。
然而下一秒,她就会狠狠地把我拉回残酷的现实里。
「小月,你还记得外婆留给妈妈的手镯吗?」
她端起酒杯,在我面前轻轻晃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我预料到她接下来的话,却不敢相信。
「那是我的,那是外婆留给我的。」
我倔强地说。
4
外婆五年前去世了,那时候我们正要高考,我连外婆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外婆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也只有外婆,自始至终地相信我,爱我,支持我。
那时候外婆时常打趣,「不知道我家小月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小男孩,是不是高大帅气,是不是善良勇敢。」
外婆牵着我的手轻轻拍着,「但外婆知道,他一定会是个爱你,护着你,相信你,无条件站在你身边的人,那样外婆才放心。」
我那时候年纪小,对这些事还害羞得很。
我红着脸,偷偷瞥了一眼旁边桌子上写字的陈鸣,「外婆到时候给我把把关,外婆说哪个好我就嫁给哪个。」
外婆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微微笑着,最后又摇摇头,叹了口气,「外婆老了,我恐怕到时只能在天上祈祷,我的小月儿能够遇个良人,过得开心幸福。」
我那时还让外婆不要说不吉利的话,谁知道两个月后外婆就走了。
那时高考还有三个月,爸爸妈妈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家里的人都瞒着我。
直到高考的前一天,我才知道了这件事。
是江媛告诉我的。
她站在我的书桌旁边,眼神玩味般略过我的学习计划表,写得满满当当的笔记和资料。
她知道我下定决心要好好高考,向爸爸妈妈证明自己,也知道我想和陈鸣一起去北京。
所以,她笑得人畜无害,微笑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还不知道吧,你外婆,就乡下那个,浑身脏兮兮的,说话不利索的。」
「她死了。」
江媛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嫌弃的表情,她挥着空气,像是真的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
我一瞬间愣住了,联想到爸爸妈妈最近的反常,我一下子就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我的外婆,可能真的不在了。
我足足愣了好几秒,突然像是疯了一样地拎起桌子上的陶瓷杯砸向江媛。
如果人都有底线的话,外婆就是最接近我底线的存在。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会有那样疯狂,那样不顾一切的时候,「你这个畜生!我外婆不脏!我外婆不脏!你才脏!你给我滚!」
我不顾一切地嘶吼,骑在她身上疯狂地打她,我什么也想不了,只是狠狠地发泄着。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样不顾一切地发泄。
爸爸妈妈拉开我时,江媛已经满头是血。
那天之后,周围人看我的眼神就变了。
爸爸妈妈甚至带我去看了精神科医生。
但医生告诉他们。
我需要的是心理医生。
那天之后,陈鸣也不再和我一起上下学了。
他每日陪在江媛身边,一次也没主动来见过我。
我知道,江媛的目的达到了。
不,应该说,我以为,她已经满足了。
5
那件事之后,爸爸妈妈不是没有怀疑过她。
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也让我彻底变成了众矢之的。
大一的时候,我们一家出去旅游。
这次旅游是江媛提出的。
美名其曰,给我放松心情,缓解一下姐妹间的关系。
我们去了北方一个雪景很有名的城市。
就在我大学的隔壁城市。
报志愿时,陈鸣和江媛一起考到了北京一所985,而我为了离陈鸣近点,就去了离他们不算远的更北边。
我很怕冷,也怕孤独,爸妈都劝过我不要离家太远。
但我那时已经有些偏执,我已经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常常会崩溃地大哭。
自从江媛来到家里之后,她就一直一直给我使绊子。
她在学校里传出有关我大大小小离谱的所谓「传言」。
亲戚来拜访的时候温顺乖巧,转身就把亲戚送给我的东西故意丢在楼下垃圾桶显眼的地方。
爸爸妈妈给她买的东西总是被爸妈「无意」间在我这发现。
「你看吧,他们爱的是我,不是你。」
「亲生的才烦呢,如果不是这层可笑的血缘关系,爸爸妈妈也不想搭理你。」
「爸妈带我去海洋公园了,里面好美好漂亮,爸妈还说最爱我了。」
「看到那个娃娃了没有,那是我让爸爸给你买的,爸爸还很不情愿呢,哎,但是没办法,谁叫爸爸爱我呢?」
那时候我小,以为她说的都是真的。
当晚我就拿起剪刀将那个我曾经最喜欢的娃娃剪了个稀碎。
一边剪一边说,「我讨厌你们!我讨厌娃娃!」
爸爸当时的眼神,我现在还记得。
谩骂,诋毁,贬低,欺骗……
从我十一岁开始,我就在经历这一切。
我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自卑,胆小,甚至有些厌世。
长时间大大小小事情的堆积,我的心理早就出现了问题。
我变得扭曲而偏执。
再加上外婆的事,我的高考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结束了。
我在所有人的眼中,成了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小时候和我一起玩的伙伴都被告知「不要和她玩,她精神不正常。」
可是陈鸣没有变。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等着我上下学。
他包容我的奇奇怪怪。
他把我当成一个正常人,一个健康的人。
许多年里,我都很感谢他。
可是后来,他怎么也变了。
6
旅游的时候我们最后一站是滑雪场。
「小月啊,你想不想学滑雪?」爸爸凑到我身边,说话的语气却有些小心翼翼。
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我多想告诉他,我还是以前的小月啊,爸爸,我只是生病了,但我依然爱你,依然爱妈妈,我从来没有变过。
我洗了洗鼻子,「爸爸,我……」
「爸爸!」
江媛跑过来,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滑雪服,像一只小鹿一样冲到爸爸面前。
她看着很开心地转了个圈,笑着问爸爸,「好看吗爸爸?」
爸爸的眼睛满是笑意与骄傲,「好看!我女儿就是漂亮!」
江媛凑过去扯着爸爸的胳膊,红着脸分享,「爸爸,这是陈鸣挑的,他说我适合白色,因为白色纯洁,像茉莉花。」
那是我十七岁生日时,同学送的礼物被我「不小心丢在垃圾桶」之后。
同学聚会不欢而散,大家都让江媛别白费功夫为我准备那么多,还帮我喊来之前的朋友们。
我看着大家的脸色变差,看向我的眼神变得失望。
我心底翻过一场铺天盖地的灾难。
但是我早就丧失了解释自己的能力。
没有人会相信我的。
毕竟我是个惯犯。
毕竟,我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我曾经也解释过的,但是次数多了,我解释的话就会越来越苍白。
越来越多的人离我而去。
那天,人都散了。
只有陈鸣还在。
他帮我点上了蜡烛,十七根彩色的蜡烛围成一个圈,将蛋糕上的白裙子小女孩包围起来。
陈鸣关上灯,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暖黄的灯光铺在他脸上。
他的睫毛好长,笑起来眼睛会弯起来,像一条小桥。
那一刻,我好像跟这个陌生的世界连接了起来,我好像透过这条桥看到了从前那个可爱善良,闪光的自己。
我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陈鸣始终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他说,「许愿吧,十七岁的江月。」
我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双手紧握,许了一个长长的愿。
我希望什么都长长的。
爸爸妈妈长长久久地爱我。
陈鸣长长久久地陪着我。
外婆长长久久地健康着。
快乐的时间长一点。
药效长一点。
闭着眼睛,我听见陈鸣的声音。
清晰温和。
「小月也适合白裙子,像茉莉花。」
我睁开眼,一条精致好看的白裙子出现在我面前。
陈鸣歪着头,浅笑着看我,「喜欢吗?」
我重重点头。
喜欢。
非常喜欢。
7
思绪拉回眼前,江媛的侧脸幸福而明媚。
爸爸含笑看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感慨,「女儿长大了……」
江媛笑着搂紧了爸爸的胳膊,笑得天真又乖巧,「那我给爸爸也挑一件。」
爸爸的心情也好了起来,跟和我交流时的局促尴尬完全不同。
我最难过的点,就是我明明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却又只能这样。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我也没法强迫别人爱我。
我越是爱他们,我就越是希望他们也能爱我。
哪怕多一点,再多一点。
可我用错了方法。
我只会歇斯底里,我只会用过激的行为和语言。
对不起,我也不想变成这样的。
我站在原地,像是一个陌生人看着江媛和爸爸笑着走开。
太阳刺眼,江媛扭过头,看向我。
看,我只要勾勾手指。
你就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