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所爱小酒版之西南篇
文/ 图 芒果君爷爷
1995年秋，全国糖酒交易会在成都召开。“天下熙熙皆为利趋”，行商坐贾蜂拥而至。
我以为，世上没有什么买卖能与酒的火爆相提并论。酒的沽售如其本质一样，热烈、泼辣、张扬。谁说酒好不怕巷子深？在锣鼓喧天的轰烈中，厂商各显身手，将展销演绎得精彩纷呈。
鼎沸的交易大厅里，“中华名酒荟萃”以傲视同侪的风范参展。与众不同的产品属性使之卓尔不群，中国名酒悉数囊括，创造了白酒营销策略的特立独行。冠以“中华”的商品名，显示着无与伦比的磅礴大气。
其实，新晋的精英没有多少人听过它的名字，直到今日我们都很难历数那些昙花一现便云散天际者的八字生庚。然而，在英雄辈出的时代，借助短暂的辉煌和公关能力，在五次酒评会中打上了永不磨灭的名酒烙印，在线装书般厚重的囊匣里，书脊上的宋体清秀雅致，墨香气息油然而生。名酒错落有致地嵌在金色绸缎中，皇室风格的威严呼之欲出。收藏证书宣示无涉赝品，营造出至高无上的珍贵。独具匠心的名酒礼盒聚集着第五届评酒会中的金奖得主，中华酒业之精髓尽在其中。
本文见载于2022年05期《中国酒》杂志
“名酒荟萃”的千元售价，当今看来不值一提，彼时却令人瞠目结舌。价格是价值的货币表现形式，这似乎涉及高深的经济学原理，经销商才懒得去理会。在商业贸易中，只要熟知买进卖出，掌控批发与零售的差价以及诱人的折扣率，就足以立于不败之地。
十七大名酒荟萃集聚，未来的价值不言而喻。可谁去辨析它高企价格与收藏价值的相互关系？那是多么空泛久远的等待。于是，如织的商人从它身旁径自而去，少有人驻足观看洽谈，签约者更是寥寥无几。
大凡全新产品问世，必须经过严密的可行性研究，对市场前景充分评价测估，方能付诸实施。想必“中华名酒荟萃”的制造商也是反复酝酿，成竹在胸做出的决策。
仔细想来，将十七大名酒集并荟萃是何等不易。从动议到面世不可能一蹴而就，促成联姻的商务谈判不知有多难。俟厂商契约达成，装帧设计、包装印刷、玻瓶订制、委托灌装直至成品出库纷至沓来，哪一件又不是千头万绪？原以为初露头角就会销售告罄，可是市场并没有按照预定的方向行走。当初市场评估时，对消费群体已作充分的剖析。然而百密一疏，评估忽略了购买与收藏两者的关系，具有购买力的群体与收藏品味并不能成正比。况且50ml的酒品在土豪的肉山酒海面前显得楚楚可怜，与之侈谈收藏，无异于痴人说梦。如此一来，“名酒荟萃”展厅前的门庭冷落就不足为奇。
中华名酒荟萃娇小玲珑的瓶身，吸引了我的目光。这当然不是什么慧眼识珠的本领，让人流连忘返是小酒版的迷你、新奇、有趣。促销者款款上前，殷勤的职业笑脸，热忱卑微的话语，渴望成交的盛情使我不知所以。稍加游说于茫然之中签订合同，至于能否售卖脱手，盈利与否，收藏升值空间几何？并没有深思熟虑。
“中华名酒荟萃”礼盒中的酒品，容量多在50至100ml。与其兄长同祖同宗一脉相承的血统，使它们长相毫无二致，只是形态幼稚，少了些兄长的高大伟岸而已。
十七大名酒的小瓶装，俗称小酒版。这并非中国白酒业的创举，西洋葡萄蒸馏酒之类的早已捷足先登。
所谓小酒版，通常是比照同类品项制造的样板。瓶型标贴饰物乃至酒液与它的母本雷同，它们的差异无非是容量而已。既然是“比照同类的样板”，那些没有血缘可溯、茕茕孑立的难兄难弟，尽管也以“小瓶”面目示人，但它们的功能仅能充当排档里的廉价消费品。收藏家对之不予理睬的决绝，使它们永远不能跻身小酒版的阵营。饮用消费与收藏鉴赏，是两者不可逾越的分水岭。
将有价值的物品收集保管称为收藏。小酒版集历史、文化、美学、艺术于一身，日趋被众多爱好者所追逐，成为床下或箱底秘不示人的珍藏品。
近几年来，我对小酒版亦兴味甚浓，它独特精美、形态各异且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令人喜爱。但我不为收藏而是品饮，如此做派在藏家眼里会被嗤之以鼻。然于我而言，与小酒版同时浓缩的还有价格，它能让我用有限的银根遍尝天下美酒，又少了些瞻前顾后，品饮才是我收集小酒版的终极目的。
小酒版棋布于泱泱大国的坚实土地，在寻寻觅觅中渐而在我家汇聚。闲时欣赏把玩爱不释手，有趣之极。写作时小酒版陪侍在侧，江郎才尽之时小啜几口，瞬间茅塞顿开文思泉涌，何乐不为呢。
小酒版的前世今生浓缩在瓶身上，数字寥寥，信息无限。蝇头小楷里蕴藏着催人泪下的故事，字符里饱含着堆醅酿酒的秘笈。当你沉浸其中，陶醉于甘洌的芬香，叠加的画面会扑面而来，犹如蒙太奇在眼前闪现交替，是那样的真切而清晰。
我们看到蜿蜒的赤水在喀斯特地貌的山谷穿行。茅台古镇就在赤水河畔。早年，这块荒芜萧疏的山坡上，杂草丛生少有人烟。茂密的茅草蔟拥着白色绒花随风摇曳，人们叫它茅草台子。谁能知道茅草台子会演变为中国白酒的圣地？
斗转星移，昔日茅草台子，烧房的炊烟袅袅升起，工匠取赤河之水，酿造出酱香醇厚的茅台烧酒。至于茅台举世闻名继而享有国酒荣誉，这是烧房工匠身后的事，亦是他们未曾想到的。
白色瓷瓶系上彤红的飘带是茅台酒亘古不变的风格。1993年的茅台酒版使用的拧断式金属螺旋盖，如今屡见不鲜。但与过去的木柱塞瓶、猪脬密封比较，已有了长足的进步。
如果把时光倒回上世纪六十年代，天工开物画作般的场景就会映入眼帘——简陋厂房里，工人手洗酒瓶，沥尽水滴，竹瓢舀酒，漏斗灌装，糨糊贴标，夜以继日，忙忙碌碌，日产茅台不过2000瓶。
每滴茅台都弥足珍贵。为保证飘洋过海后的完好如初，工人们土法上马，群策群力。木箱底下铺稻草，酒瓶之间塞谷壳，一切为了茅台酒的安稳无虞。微黄的酒液在瓷瓶中继续老熟，带着东方烧酒的神秘，在茫茫大海中航行，从偏远的贵州走向世界。
茅台酒瓶的质地不断改变，防伪防灌装日新月异，唯有图形文字依然故我。
瓶贴是载明白酒信息不可或缺的标签。小酒版瓶贴的左上角，身着锦缎的金童玉女，抬着“风鸟纹爵”从天而降，典型的中国元素，来自敦煌壁画。十八支黄色线条绕着青铜酒爵组成拱形，象征着金光闪耀。繁体汉字中间的一行字母，组成鲜明的中英文字对照。文图用金圈环绕，构成驰名中外的飞天商标。
瓶贴倾斜书写的“贵州茅台酒”，洁白底色衬托着红字的鲜艳。品名硕大豪放，传导着覆盖天下的雄壮威武。右下角平行排列的“中国贵州茅台酒厂出品”字样，那是它曾经的名号，如今已尘封在档案中。
当年粘贴标签的浆汁从边缘渗出，薄薄的纸张微微泛黄，这是历史留下的印迹，不可求全责备，收藏价值由此而生。
赤水河经四川到贵州，沿岸千余家酒厂汲其河水。赤水不但造就了独一无二的酱香典范茅台酒，习酒、董酒、珍酒亦因赤水而生。2021年夏日，怀着“不到赤水非饮者”的决心，从遵义驱车探访仁怀吴公岩。这里曾是赤水古盐渡口，旧日的暄沸已经平静，湛蓝的天空下尽显山清水秀，南岸岩壁的巨幅大字“美酒河”，向世人宣告赤水酿酒的得天独厚。
赤水河中游左岸的二郎镇与右岸的习酒镇隔河相望。著名的郎酒与习酒就诞生在两个镇落里。他们语音相同，习俗一样，但行政区划将古蔺与习水分属四川与贵州。“口传心授，薪火相传”是习酒秉持的理念，酱色的酒版底色衬托凸起的金色立体品牌信息，文字轮廓触手可及。点缀瓶身的几缕绿色，传递青山耸立的寓意，黄色线条如赤水奔流，黑色的波浪条纹象征长满高粱的层层梯田，红色点线勾勒出如日中天的太阳。轻质金属螺旋瓶盖，任凭酒液荡漾却不溢失分毫。“大品牌，醉酱香”跃然瓶上。
赤水河左岸，“有座美丽的郎酒庄园”。它是瓷瓶青花朗酱酒的产地。典雅的蓝色瓷瓶，演绎着中国瓷器的精美。硕大刚劲的金色“郎”字，是它高昂的品牌价值。竖式排列的“青花郎”三字，在祥云的环绕中昭示高端。青花郎历经千锤百炼，20年天宝洞藏，成就了浓厚的酱香。
川南泸州，古称江阳，长江与沱江在此交汇。如果我们以泸州为端点向东南延伸200公里，就到了酱香鼻祖茅台酒的产地仁怀。西进100公里可抵达宜宾，那是五粮液的家乡。倘若把她们在版图上用三条线段首尾顺次连接，三角图形就会清楚呈现眼前。在这块温润的土地上，云集中国白酒最大的产业集群和最大的品牌群，2012年，共同成为“中国白酒金三角”地理标志保护产品。
早年，我曾寻访过泸州。从重庆北碚乘车辗转歌乐山，然后驶向西南。记得沿途乡村小镇的屋舍上，“豆花饭”的旗儿在微风中慵懒地飘扬。一路颠簸，200公里的旅途竟从早间行至傍晚。
泸州是座古老的城市，她的历史可追溯至夏商。泸州产酒，市井酒肆相连，空气中弥漫着酒的浓香。“中国酒城，醉美泸州”成为泸州与众不同的城市形象。
酒与茶是泸州永远的特色。狭窄的青石街巷，茶馆毗邻。茶香灯影之下，倚躺在竹椅里，漫不经心地听着邻座茶客的山南海北家长里短。盖碗翻开，无须言语，堂倌手执尺长壶嘴对准茶碗，沸水如注从天而降，碗中顿时条索翻涌。惊险、准确、利落、收放自如的动作，让人叹为观止。
在这里，最古老的窖池源于明朝万历年间。400余年逝去，公元1573年的窖池，仍在酒醅堆积发酵酝酿 。
此刻，1573小酒版摆在眼前与我对目而视。厚重的玻瓶中间 ，书写着方正的宋体“国窖”字样，红色的笔痕略显斑驳，这并非印工疏忽，而是创意为之。隐绰褪色的字迹，无言地诉说窖酒历史的深邃。残缺的字体，更能显示走过的沧桑岁月。 公元纪年的1573倾斜书写，犹如行走的岁月年轮，滚滚向前的动感闪烁眼前。泸州悠久的酿造历史，谁能复制？
“茅五泸”是业界对“中国白酒金三角”龙头企业的称呼。茅台五粮液泸州老窖三足鼎立于西南，它们以各自的独门酿酒秘笈，成为中国酱香酒与浓香酒的先驱。
宜宾，金沙江的清澈与岷江的浑浊在此相聚，尔后汇入长江缓缓东去。三江交汇的宜宾成为万里长江第一城。
在这座翠竹繁茂的城市，酿酒的历史已达四千年。从北宋时的“姚氏酒坊”到明初的“温德丰”以及清末的“利川永”，以高粱、大米、糯米、荞麦和玉米五种谷物酿酒的作坊，已经更迭交替了几百年。彼时名字“似嫌凡俗”，称之为“杂粮酒”。1909年，利永川老板邓子均邀约文人雅士品饮“杂粮酒”，因其香气悠久，入口甘美，众人赞不绝口，从此得名五粮液。1952年，利川永、长发升、全恒昌、天锡福等8家老酒坊在赎买中终结了家族经营历史，在万般不舍中组建联营社，1959年更名为五粮液酒厂。
早年，重庆的朋友送给我一瓶50ml鼓形瓶五粮液，记得商标为“交杯牌”。珍藏经年，常常把玩。一日终于难抵诱惑，竟然饮之，酒瓶也不知去向，如今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五粮液第五代及第六代，于我并不稀奇。走过岁月，引领未来。五粮液至今已经沿革至第八代，这是五粮液的扛鼎之作，我与之反而相见恨晚。50ml的水晶瓶小酒版盛装在明亮的亚克力盒中，瓶口镌刻着一瓶一码的数字。两个“正”字在防伪标识中上下移动，随之魔幻般变为“品”字。
多棱形水晶瓶晶莹剔透。瓶肩上镶嵌着拼音声母w与五支金线组成烤瓷图标，这是五粮液的徽记，市值已达288亿美元。抽象的画面，给人带来无限遐想。随着瓶身轻轻摇动，“五粮液”三字渐变的色彩熠熠生辉。
传统的螺旋盖已经淘汰，取而代之是新型防伪盖，瓶颈下的锁箍金碧辉煌，密集的W字图案若隐若现，五粮液以重金防伪保真，在小酒版中亦运用到极致。唯有如此，才能100％正品保证，使无讹的小酒版收藏更具有价值。
巴山蜀水，钟灵毓秀。川酒，并非金三角独有。富饶的四川盆地，酒坊棋布星陈。川酒中的六朵艳丽的金花，其间就有三朵绽放在成都平原。
“绵竹三绝”之一的剑南春，可追溯至天益老号。唐时，绵竹属汉州德阳郡，为剑南道所辖，剑南春借其古旧之名，使之唐风遗韵犹存。从第三届评酒会始，剑南春始评为中国名酒，此后又蝉联数届。当下传统的莲花瓶已从它的官网中消失，老旧粗陋的斜肩平玻铝盖剑南春小酒版已绝迹，由水晶剑所取代。
始建于乾隆年间的全兴烧房，1963年评酒会上荣登中国白酒巅峰，成为八大群英之一。在第三届评酒会，因香型之故，全兴痛失金牌。励精图治下的全兴，1984年重回群英怀抱。
方形棱柱瓶上大下小，白色的标贴彩绘V形橘红色带，“全兴大曲”用古老的篆体书写，促使你的思绪向先秦飞扬。手感凸起的烫金徽章配以银色麦穗，那是上世纪最精美的烫印电化铝。小酒版在细枝末节中力求完美，实力角逐可见一斑。
1998年，全兴大曲酿酒车间里，深埋地底的古酒坊被发掘，它们距今已有600年。追踪历史遗迹，有着承前启后的意义。至今，我们依旧能感受到彼时的欢欣。“中国白酒第一坊”寄托着全兴的厚望，商标就叫“水井坊”。
老子曰：“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可不是宿命论，这是辩证法的思想体系。改制、重组、析产、分割，2010年，水井坊独树旗帜，以更加醇厚、陈柔、爽净的卖点，打造白酒品质新标杆。令人不解的是，全兴的火热渐趋沉寂。
如果那口沉睡的老窖没被偶然发现？如果全兴不那么软弱绥靖？如今全兴大曲是否仍在高呼气吞山河的“祖国万象山河全兴”？我家中的125ml的全兴酒版，难道会成为绝世孤品？当然，问号出自本人信马由缰的臆想。“悠悠岁月酒，滴滴沱牌情”。射洪沱牌曲酒在咏叹中被人们牢记。1989年，沱牌曲酒跻身于中国名酒。它的上窄下宽的方形瓶，在沉寂多年后重新复刻，经典，理当永不放弃。近年来，“舍百斤好酒，得二斤精华”的舍得酒从沱牌中异军突起。它深蓝与银灰交相辉映的“品味舍得”，红色与金黄搭配的“建党舍得”，更有致敬毕加索、致敬新艺术家系列产品，以及酱色与白色结合的尚不知名目的舍得，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令酒版收藏者应接不暇，给人带来梦幻般的浪漫。
在贵州赤水河畔，在四川盆地，山脚下，河水旁，云屯雾集的酒坊哪个没有厚重的历史？哪个没有令人嗟叹的故事？沉寂了三十年的“名酒荟萃”酒版从我家箱底走出，曾经金碧辉煌的绸缎，如今已黯然无光。完好的酒瓶，大都空空荡荡。瓶颈上的红色飘带，是他们最热爱的装扮。金色的徽记，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荣誉。小小的酒版浓缩着历史，蕴藏着酿酒人的情思。它粗糙的玻瓶，纸贴的标签，塑胶酒盖，与当今弄潮儿的时髦格格不入。但它们是小酒版中的“古董”，以己之形记录着荏苒岁月，以己之身讲述着过往。永无比拟，无可再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