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有时候钟且惠也会觉得遗憾,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未免太循规蹈矩。
算起来,她做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大概就是招惹了沈宗良。
那两年间,位高权重的沈先生身边多出个小女友的事,几乎无人不知。她受尽沈宗良的宠眷,最后反而一脚蹬了他。
毕业时钟且惠留下封信,言辞恳切,感谢沈总两年来的关照。
她删光了一切的联系方式,坐上飞往伦敦的航班,出国读书。
背了沈宗良的眼,众人聊起这桩怪事来,纷纷咋舌,真不知道是谁作弄了谁。
这话到底被他听了去。
沈宗良深吁了口烟,唇角勾起一抹无所谓的笑:“也不是多不可得的人物,走就走了。”
五年后,钟且惠回了国内,因当年那件荒唐且亏心的事,推了两份京市的offer,无非是不敢。
她按部就班的工作、相亲,发生在四九城的一切,总像是一场绮丽过头的梦。至于沈宗良,她更是想也不敢想。但这个男人偏出现在她眼前,在她的婚礼前夕。
沈宗良阴沉着面孔,用指尖碾碎请帖上沾着的金粉,语调冰凉:“你是不是一定要结这个婚?”
片段:傍晚的那阵雨停了,浓密的草丛深处升起轻暖的雾气,被风吹成棉絮的形状。粗粝的砖地被洇成土红色,她的手交在背后,在一片黑沉里踩着小步子,慢慢踱回去。
她坐到长桌前温书,房间里又闷又热,且惠走到八角景窗前,用长木权支起窗扇。
长发在风里乱飞,夜间扑面而来的清凉,顿时让人清醒不少。但酒喝太多,字看不大清了,哪儿都虚着一团,索性关上课本。
且惠去浴室洗澡,头发吹到七分干,隐约听到敲门声。
她随手抓了件浴袍披上,边系边往外走,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找她,除了刚才走掉的那两个。
且惠拧下把手时,腰间的抽带才刚系牢,脖颈上笼着一团香雾,一副慵懒形容。她嘴里说着,“落下什么东……”
抬头的瞬间,眼眶里的乌珠子瞪到最大,脸上的笑凝固住。
她扶着门的手发僵,哽着喉咙问好,
“沈…….沈总,晚上好。
慌乱间,且惠无暇注意到从肩头滑下的浴袍。避无可避的几秒钟里,沈宗良的目光被大片柔白的光泽攫住。
他也愣了愣,没想到会是这么副情形。沈宗良刚下酒桌,身上仍着西装,妥帖地束了冷色调的领带,一脸清贵。走廊尽头悬着一面穿衣镜,镜中的小姑娘衣衫凌乱、气息不匀,而她面前站着的男人,连背影都衣冠楚楚,冷冷清清。一尘不染的镜面里产生强烈的美学对比。
且惠只是剽到一眼,胸口的起伏更加明显,忙用手去理浴袍。
沈宗良收回视线,有些尴尬地用拳头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说:“门口那辆车是你的?”
忽然被他这么一问,且惠有点懵,她啊了一声,慢悠悠地转过脖子。
原就拥趸的院子里,银色卡宴的车身折射白光,把两个车位都给横占住了。且惠反应过来,她仰头问:“是挡了你的车子开进来吗?”
沈宗良表情淡漠,点了个极不耐烦的头,“对。”
她连忙致歉:“真对不住,我现在去挪开。”
且惠摸到玄关柜上的车钥匙。侧过身,小心地避让这一位。她走了几步,被冷风一吹,才想起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
且惠停住,手心里攥着车钥匙,向他求助,“能不能麻烦沈总挪一下?”
沈宗良看清了车牌,当她不会开,“怎么,这不是你的车?”
她摇头,“是庄新华的,他晚上在这里吃了饭。他这个人,连停车都不老实。”不过一句熟稔点评,且惠说得客观油然,不掺半点爱慕。
但落在沈宗良耳朵里,不知道怎么,莫名的不舒服。
要是唐纳言在,八成又要刺他一记,说人家晚上和男朋友吃两杯老酒,你不舒服什么?
酒气燥人,他伸手拧了拧领带,语气并不和善,“庄新华在里面,叫他自己出来挪。”
上次的误会就没解释清爽,这一回,且惠倒退两步,走到他的面前站定了。倒把沈宗良惊了一下,不明白她郑重其事的,是要干什么。
几次照面下来,他大概也能看得出一点,她是柔和却坚定的性子。
是不爱与人争辩的,允许一切如其是的姑娘。起风了,京中夜间寒凉,且惠抱臂望着他,“沈总。”
沈宗良的目光往下,探进她的欲言又止里,轻轻嗯了一声。语气是双方都不曾发觉到的轻柔。
院里苍绿的叶子摆动着,她圆而亮的一双眼睛,嵌在这张小巧玲珑的白皙脸上,另有一番温柔敦厚的古典情调。
且惠落地有声的,说得很慢,“这么晚了,庄新华不会在里面,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一起长大,关系比别人更要好,仅此而已。”
片刻后,沈宗良释然地笑笑,面上仍然冷漠,一股无所谓的态度但心跳的确是快了几分的,因为钟且惠的这两句话。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伸手指一下不远处,吩咐道:“柏文,来帮钟小姐挪个车。”
黄柏文从迈巴赫里下来,接过且惠的钥匙,很快把车稳当停在位子上。这么点小事还要秘书动手,他可真是金贵啊。
且惠再看向他时,目光不由地带着批判。
沈宗良像能看穿她,不咸不淡地解释了句,“我喝了酒,摸不得方向盘。”曲解了人家,且惠多少有点过意不去,红着脸低下头。
她声如蚊呐,“哦,我也是。”
沈宗良从兜里拿出支烟,掐在手心里,“钟小姐一般喝什么酒?”
这话怎么问的,好像她是酒鬼一样,不过就是两次碰上他,两次都…….
思绪转到了这里,且惠想,这概率很不低了,他这么想无可厚非。
她说:“干红比较多,偶尔也喝一点白兰地,分场合。”
黄秘书把钥匙还给她,且惠接了,“谢谢。
她友好睦邻的自觉,笑着跟沈宗良道晚安,“今天给您添麻烦了,我下次会注意。
走了两步,且惠又想起一桩事,“沈总,我的披肩.…...
他说:“在我那里,要现在上去拿吗?”
她想了一下,摆摆手,“不了,今天太晚,改天吧。”
大半夜的,穿成这样去到别人家中,怎么讲都是很没规矩的,还是下次。沈宗良极淡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很轻。
黄柏文停好车,也跟着告辞,“沈总,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交代秘书,“周一我去京西开会,不用接。”
“好的。”
夜晚的空气被雨水浸润,青翠的院子里亮着零星孤灯,引来几只小虫飞扑上去。沈宗良靠在车边,一只手虚拢着避风,偏头点燃指间的烟。一楼的菱花窗没关拢,钟且惠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着,纤瘦婀娜的腰肢摇晃在光影里。
沈宗良缓慢地吸上两口,想用更为浓重的烟火气,来驱散饭桌上沾染的俗味。与其说是世俗,不如说是这个圈层庞大的宗法人情社会。
既然要入世,就无可避免地要到浑水里去瞠一。
这是每个沈家子孙,到了年纪后躲不掉的功课,是必须要出色完成的任务。他的疲惫,他的厌倦,他任何一种多余的、无关的情绪,都不可以表现出来。
披着沈宗良的皮囊活着,他得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情绪稳定,面对各路考验游刃有余。谁也不是完人。但东远成立以来最年轻的副总,沈老爷子生前极为看重的小儿子,他必须是。
两分钟后,沈宗良掐了烟,他走到窗前,轻轻叩响了窗棂。
且惠寻着声响扭过头,玻璃水杯紧紧握在手里,白开水像荡进了她的眼波,湿漉漉地盯着他看。
她歪了下头,“怎么了,沈总?”
沈宗良冷声提醒她,“睡觉前关紧窗子,这里治安虽然好,但也别大意。”没料到他还这么热心。
且惠有些不敢信的,恍惚着点头,“知道了,谢谢。”
沈宗良因她这样的懵懂发笑。他问:“怎么这副表情?“哦,没有。”且惠回过神,不敢再直愣愣地看他,“只是有点意外。”
他刨根问底,“有什么值得你意外?”
且惠见遮掩不过去,直白地说:“我没想到沈总还会关心这些小事。”
沈宗良问:“那在你意料中,我应该是什么样?”
这叫她怎么答才好?
难不成说,你看起来冷漠又自私,言谈举止一股西方精英式的极端利己主义,根本不会管人死活。真这么说了,那以后也不用再见面了。这不行,她还要在这里住上好一阵。
且惠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我是觉得沈总日理万机,心里装的都是民生大计。”沈宗良的表情冷下来,并没有被她虚伪的假话取悦,而是丢下一句,“倒也不用给我起这么高的调子。”
他走了以后,且惠伏在窗前发了一阵呆,果然伴君如伴虎。且惠忽然有点能和宫斗剧里的炮灰npc共情了。
为着这次不愉快的谈话,隔天的傍晚,且惠去拿自己的披肩时,给沈宗良捎了件见面礼。
是嫁去了绍城的小姨寄给她的黄酒。不是多贵重,但这个时节喝正好。
她从舞蹈室回来,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去敲门,手里拎着两坛子酒。过了一分钟,沈宗良才来开门,手机贴面,正在和人讲电话。
他打开鞋柜,拿了一双米色拖鞋给她,另一只手点了点手机,表示现在有事,让她自己进来坐。
且惠点头,用口型轻声念了句:“您忙。”
沈宗良走到阳台上,讲的是英文,也许是在斯坦福念书的缘故,他有着很浓的加州口音,最后一个单词的尾调总爱拖得老长。
从读幼儿园起,钟清源就请了个加州女外教住在家里,陪着且惠一桌吃、一道玩。
她曾经一度很爱模仿这种口音,配上又软又黏的语气,被幼圆亲切地称呼为加州夹子。
想到这里,坐在沙发上的且惠侧过身,扬了下嘴角。
好像长大以后,她越来越喜欢缅怀过去,一点点小事,都能勾起为数不多的回忆。但且惠心里晓得,也不是过去有多么好,只是如今过得不太好。
她等着沈宗良打完电话,两只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双腿并拢。
前几天他搬来时,楼道里闹出天大的动静,室内重换了套中式家具,价值不菲。
沈总品味亦不俗,单看窗边那张榆木剑腿顶牙枨香桌,如意勾兑,漆皮浑厚。满屋子都彰显着一种有节制的奢靡。
房中陈设,一定程度上是主人性格的外化,这里就很符合且惠对他的印象。
稳重、沉郁、矜贵,而不失风雅。这通电话没打多久,沈宗良简明扼要地说完,把手机丢在了窗台上。
他转过头,想要出声招呼钟且惠,先愣了几秒钟。空旷的客厅内架着一扇三折开的竹屏风,她身穿淡紫色的对襟宋锦长裙,像一朵绣在屏风上的、半含半开的丁香,素净也艳丽。
最后,还是且惠先发觉他结束通话,自己站了起来。
她轻轻出声,“沈总,您打完电话了。”
沈宗良回过神,噢了一句,“是来拿披肩的吧?”
他冷静理智的神情不改,仿佛刚才短暂的失神没发生过。
且惠点头,“是啊。顺便给您带了两坛黄酒。”
沈宗良看了眼茶几上那两坛酒,绛红的罐身,坛顶结着竹叶编的半圆框。因为身份敏感,他历来对这类事情是很戒备的,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说:“自己留着吧,我这里用不上。”
小姑娘没转过这个弯,自说自话道:“这是我小姨寄给我的,也不值几个钱,昨晚挡了沈总的车位,挺不好意思。”
沈宗良说:“不论值多少钱,我都不能收你东西,这是原则问题。”
原来他的顾虑在这里。
且惠噢了一声,也实在不想往回收了,她说:“那请问沈总,怎么样才不算违反原则呢?”
从来没有一个人胆敢把问题抛给他来解决。
那些送上门的东西,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后,他只会听到赔罪的声音。有求于他的人,会谴责自己的无知和莽撞,诚惶诚恐的模样。
但小姑娘不同,可能从小到大很少被人拒绝,问出口的话里有赌气的成分。再听得仔细一点,还有几分嗔怪和怨怼在,无端像撒娇。
仿佛就是这意思:她钟小姐送出的东西从不往回收,你快点想个办法吧。
沈宗良存了心要逗她,“或许,你可以和我一起喝了它。”
这么一听,且惠有点不情愿,“就这么干喝呀?”
他拿下巴点了点厨房,说:“里面有三四篓子大螃蟹,蒸了下酒?”
正好她刚下课,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又乍起秋风,正是蟹肥黄鲜的季节。
因此且惠没拒绝,她仰头,笑得坦荡明媚,“好啊,那就蒸来吃掉。”
刚才的电话并不轻松,东远的香港分部出了一点岔子,亟需进行人事调整。周一要开大会,完事了还得赶回集团,和上面几位汇报、商议。
这件不大不小的公务压在他心头,虽然还远不到焦头烂额的地步,但总归不适意。
可瞧她这么一笑,沈宗良也跟着笑出来,薄薄的阴郁一扫而空。他略微点头,“那你稍坐一下。”
在把黄油蟹清洗过后,一只只码在蒸盘上,沈宗良都没想明白,他怎么就被个姑娘架着,自发地下起厨来了?
早上他母亲差人送来的时候,他也只是瞥了一眼,说还是拿走吧,最近没闲心弄这个。
且惠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珍奇的字画看了好几幅,就是没敢上手摸。挂在这里的极有可能是真迹。
他沈总可以不爱惜,连框都不裱,任由它们成年累月地被风干,但她不行。且惠每天像陀螺一样转不停,忽然闲下来,还是等着沈宗良亲自给她做饭,多少不适应。
她总不见得跟人说,我先去楼下看一套厚大的理论卷,蒸好了你叫我上来吃。刚才冒冒失失地答应喝酒,已经够让钟且惠后悔的了。
总觉得在他那里,好像坐实了女酒鬼这个名头,听见酒就走不动路。且惠溜达到厨房门口,她扶着岛台问:“沈总,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沈宗良微微躬着身,乳白的圆领薄线衫配浅灰长裤,低了头,一手扶了块生姜,配合着落刀,将它们切成小而薄的一片。沈宗良停下动作,看着她说:“有。”
“什么?”
且惠停下胡思乱想,竖起耳朵等着他指令。
几秒后,却听见他说了句:“能不能别总是叫我沈总?你是我下属吗?”她低了低眉,好像是有点礼貌过头了,这个称呼也不大恰当。
且惠不敢看他,葱根似的手指在台面上划拉:“那我该叫什么?”
难道要跟着沈棠因的辈分,喊他一句小叔叔?这是不是落了刻意,已经有攀关系的嫌疑了?他们还没那么熟吧。对面切姜的人,确定又纳闷的口吻:
“难道我没有名字吗?”
她的头垂得更低,在心里默默演练了一遍,脸也悄默声地红了,细声道:“我可不敢。”
沈宗良想起那天在陈老家中,忽然问:“那怎么就敢管唐纳言叫哥哥,之前认识?”
她解释道:“我和庄齐是同学,小时候感情还蛮好,跟着她叫的。”
沈宗良在心里估了估年纪,“那这么说,你和棠因也该是同岁。”
“嗯,我和沈小姐她们几个都是一届的。”沈宗良为她续上一段结论,“但是,你们两个关系不怎么好。”
且惠被说中心事,抬眸怔怔看他,“怎么这么讲?”
他眼神清明,讲话也一针见血,“说起唐庄齐的时候,你连姓都没加。也把她的哥哥当哥哥。”
到了他这里就沈总沈总的。沈宗良心头有一丝的烦躁和心不在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莫名奇妙的,胡乱计较些什么。且惠没再避了,名字取出来就是让人叫的,有什么好扭捏?
她抬起头,郑重看进他的眼底,轻轻擦出三个字,“沈宗良。”